- 食色里的傳統(彩圖修訂版)
- 郗文倩
- 2607字
- 2022-03-29 16:47:01
飲食小道
飲食雖是小道,在中國卻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并非僅僅是茶余酒后的談助而已。
自古以來,儒道兩家,道不同不相為謀。道家將人放在宇宙自然間,關注個體生命的價值和存在;儒家則把人放在社會中,說的都是立身做人的道理。二者視角不一,關注的重心以及得出的結論都有極大差異,然而,卻都從飲食著眼。
道家講服食養生,強調食物補精益氣的作用,如《黃帝內經·素問》云:“五谷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氣味合而服之,以補精益氣。”儒家則看到飲食男女這些本能欲望,認為這關涉到人之為人,告子云:“食色,性也。”儒家的另一部經典《禮記》也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運篇》)
吃飯睡覺出于本能,關涉生命保存和后代接續,自然不可忽視,上述這些話也就不是什么深刻的大道理。但《禮記》又說:“禮之初,始諸飲食。”當人們意識到不能像動物一樣茹毛飲血,撕咬搶食,而是要講規矩,講熟食烹飪,禮就產生了。可見,在古人看來,吃喝說著簡單,卻不是小事,它關涉身體饑飽康健,也是文化發展和文明進步的表征。
東漢庖廚畫像磚,四川博物館藏。左側二人跪坐,正準備菜肴,身后架上懸掛肉三塊;右側是一長方形灶,灶上一釜一甑,一人正立于灶前烹煮。
因此,對比中外文化,確實沒有哪一個民族能像中國人的祖先那樣,在自己的飲食生活中傾注了如此多的注意力,產生了諸多創造和深刻的理解。人們使用炙、烤、煨、燉、燜、炮、燴、煎、煮、燒等多種方式烹飪天南地北的各色食物,滿足了口腹之欲,也衍生出食藥同源、飲食養生的觀念。
食藥同源的道理
食藥同源,意思是許多食物即藥物,它們之間并無絕對的分界。古醫家認為中藥有四性、五味,而食物也同樣如此,因此,食物能入藥,許多藥物也可以食用,這就是藥食同源理論的基礎,也是食療的基礎。
古人認為,食物各有本性,對人體最有益的是具有中和之性的食物,假如稍有所偏,就會偏涼(如綠豆、冬瓜),或偏溫(如生姜、紅棗),假如過多地偏離“中”,就成“寒”與“熱”,就近似藥了,這就是涼藥或熱藥的來歷。中醫的治療原則,“寒者熱之,熱者寒之”,即得了熱病當用涼藥,反之用熱藥。但如果寒熱都不是很嚴重,那就用偏涼或偏熱的食物調節就可以了,這就是所謂“食療”。
《黃帝內經》是我國最古老的醫學典籍,對藥療和食療間的關系有著非常卓越的理論。《素問》篇云:
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養盡之,無使過之,傷其正也。
意思是用偏性大的藥物(如石膏、附子等)治病,有十分的病,只治到六分好就不能再服用了;用普通偏性的藥物治療(如菊花、陳皮等),有十分的病,只治到七分好就可不用;偏性小的藥物(如葛根、首烏等),有十分的病,只治到八分即可停用;沒有偏性的藥物(如淮山、枸杞子),有十分病治到九分就可以。那余下的幾分呢?就用谷肉果菜來食療,慢慢調補,藥療和食補都不可用力過猛,超過限度,就是傷其正也。
民諺云:是藥三分毒。即便對癥的良藥,是來自自然的中草藥,也要謹慎對待,適度用藥,對于稍有些生活經驗的中國人,這屬于常識。因此,人們更希望用日常飲食來調理身體,用秉性更溫和的食物來平衡內在陰陽,也慢慢總結出非常多的食療食補的智慧,很多民諺俗語都與此相關。如:“一天一顆棗,終身不顯老。”“秋后蘿卜賽人參。”又如:“魚生火,肉生痰,白菜四季保平安。”“冬吃蘿卜夏吃姜,不勞醫生開藥方。”等等。
古人關注飲食,基于養生,但又不止于此,由飲食而衍生的思想和文化都極為豐富,遠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比如關于飲食,還有本味主張和五味調和的烹飪原則。古人認為,這些都蘊含著人生道理,也是治國理念的隱喻。
五味如何調和
“五味調和”的說法最早見于《呂氏春秋·本味》。文中伊尹以至味說商湯,拿肉食調味之術談治國之道。文章洋洋灑灑,頗有戰國縱橫家的特點,但意思卻很簡單。后世讀者津津樂道,只因其最早討論了“五味調和”的烹飪道理。伊尹說,人們常吃的肉食有三類,水中之魚味腥,食肉的鷹隼味臊,食草的鹿獐味膻,故不能直接入口,而需烹煮調味。這個過程就有些講究了。
首先,水是基本調和物,多次煮沸,食材開始發生變化。在此過程中,火是關鍵,要“時疾時徐”,方能滅腥、去臊、除膻。此后再以甘、酸、苦、辛、咸調和,先、后、多、少,各有規矩。如此一來,鼎鑊之中,就有了精妙微纖的變化,此變化如陰陽二氣交合、四季更迭,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魏晉烤肉煮肉圖壁畫磚,嘉峪關魏晉1號墓出土,甘肅省博物館藏。畫面中央有四條鉤掛的紅肉。兩位男廚,一位跪坐切肉,一位守著大釜,拉開架勢煮肉,火苗從釜下躥上來。古人云:“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
最終,在精妙的廚藝下,食物“久而不弊,熟而不爛,甘而不噮(yuàn,過甜),酸而不嚛(hù,味道濃烈),咸而不減(減少原味),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膩”,終達“至味”。上述八對詞語,兩兩形成對比,前者合“度”,后者過“度”,“過”猶“不及”。
伊尹談及的這種“合度”的追求也是頗符合中庸之道的。以烹調為話題進行理論的思辯,“調和”的道理就有更普遍深廣的意味,把它引入政治領域也就很自然了。
本味的主張
而本味的主張可能更多來自文人對于“自然”的審美追求。這種追求不僅體現在詩賦創作、音樂繪畫等藝術活動中,更融入文人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中。蘇軾在《菜羹賦》序言中說:
煮蔓菁、蘆菔(蘿卜)、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即醋)醬,而有自然之味。
這里的“自然之味”即是蔬菜之本味。蘇軾此時正處荒蠻貶謫之地,這句話自有苦中求樂的意思,但其“自然之味”的表達卻體現著價值追求,是將生活藝術化了。而清代李漁提倡白水煮菜,也意在其中的藝術境界和天然趣味:
吾為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閑情偶寄》)
就飲食而言,本味、五味各有千秋,因為“食無定味,適口者珍”。但無論怎樣,口味的辨析透著古人的思考,也是能以小見大的。所以,古人對飲食有著很多思考,認為飲食之味多精微之處,難以言傳,看似屬于吃之小道,卻能蠡測文化大道。
飲食品味存在個性差異,所謂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但飲食文化卻有著時代和地域的一些共性。它們由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積累而成,或精致,或粗樸,都潛隱于風俗、日用的細目之下。人們在餐桌前一俯一仰,觥籌交錯,或是停杯投箸,凝神品味,卻也未必意識到,眼前的茶食湯酒接續著傳統,更未必意識到,自己正處在這歷史的延長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