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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高墻內外

——“自由世界”盟首美國在朝鮮半島上的失敗,對他的神經是一次嚴重的刺激。他明白了力量在誰人之手以后,生活恢復了常態。

25. “美軍仁川登陸”。他們有的興奮得夜不能寐,有的掏心掏肺地慷慨陳詞,有的一言不發卻最先搶看報紙

1950年6月、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到朝鮮南北線視察歸去不幾日,由美國、英國、加拿大、澳洲聯邦、新西蘭、南非聯邦、法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挪威、希臘、土耳其、埃塞俄比亞、泰國、菲律賓、哥倫比亞共計十七個國家和南朝鮮偽軍所組成的聯合國軍,悍然發動了侵略北朝鮮的戰爭。

中國人民志愿軍在彭德懷將軍的率領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與朝鮮人民軍一道,開始了殊死的反侵略戰爭。

這是一場繼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舉世矚目的、關系到世界局勢的重大戰爭。關于發生在中國大陸上的、人們如何從人力、物力支援抗美援朝的場面,早有過許多感人的報道,現在,讓我們來看看當時功德林的高墻內,又是一番什么樣的情景吧。

正在伏案交代國民黨軍統局北方區內幕材料的文強,接過了每日按時送進胡同里的《人民日報》。他攤開報紙,像往日那樣漫不經心地在標題之間瀏覽。現在,他的目光與“美軍仁川登陸”的粗體字剛剛相觸,便立即進出五彩的火花。他揉了揉眼睛,認定粗體字還在,激動得雙手發顫,鼻尖發酸。他把剛剛汲滿墨水的鋼筆重重地擰緊,把尚未打上句號的交代材料輕輕地推開,然后站起身,邁著方步,踱到窗前。

文強究竟著了什么迷?為了不使我們的揣測產生錯誤,還是請文強轉過身來,自己告訴讀者吧。

我在想,朝鮮戰爭的爆發,是變相的美、蘇戰爭的爆發。換言之,便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我身在監內,心在監外,幸災樂禍地唯恐天下不亂。國民黨被趕出大陸之前,中央宣傳部長任卓宣曾經大聲疾呼過,世界必因美、蘇爭奪而大打起來。我想這一天我們等到了。

我在想蘇聯在反法西斯戰爭中,元氣大傷,沒有十年八年恢復不了。美國得天獨厚,在本國土地上沒有受到戰爭的蹂躪,已成為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決定勝利的力量。第三次世界大戰除非不打,一打準定是美國必勝。蘇聯一敗,中共的江山就坐不穩。歷史的命運將決定于自由世界盟首美國。

我認為,共產黨統治、蘇聯稱雄于世界的壽命不長了,中國共產黨又豈有幸存之理。朝鮮半島打不了游擊,也打不了陣地戰。人民解放軍在大陸作戰是行的,小米加步槍打美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文強正在這樣想、以致興奮得夜不能寐的時候,當天晚上,管理處的一位李科長走進胡同,要文強寫一篇《美朝戰爭的預測》。文強對此早已深思熟慮,所以一揮而就,大放厥詞,寫了一篇洋洋五千余字的得意文章。文章的結束語是:“美國是不可戰勝的。”

現在功德林里已經公開露面的兩個小組的大部分成員,幾乎是清一色的國民黨將領,也幾乎全部是戰場上俘虜來的。縱然他們的思想狀況不完全一樣,但是思想基礎基本是相同的。如果文強的內心世界僅僅具有典型性而不具有權威性,那么我們不妨去傾聽一位功德林的未來客人的高論。

關押在天津公安局的國民黨天津市市長杜建時,是美國軍事學院留學生,曾在美國獲得國際關系學博士學位。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蔣介石派他效法美國的辦法在國民黨軍事委員會下籌辦“國防研究院”,蔣介石自兼院長,實際工作由杜建時負責。珍珠港事件爆發后,由中、英、美發起成立聯合國,劃中國戰區(包括中國和越南、泰國、緬甸),以蔣介石為中國戰區統帥。從此,不斷有美、英高級將領來到中國。蔣介石派杜建時兼任侍從室中將高級參謀及國民政府中將參軍,擔任蔣介石與美國高級將領的聯絡人。所有這些,決定了杜建時對美國的了解,比起其他國民黨將領要深刻得多。也正是因為如此,杜建時在國民黨軍政界享有“美國通”的聲望。但是作為杜建時本人,他還要通過對人民解放軍的研究,來下朝鮮戰爭前景的斷言。

杜建時曾在解放軍總攻天津開始時,率親隨數人到中原公司(今天津百貨大樓)樓頂,用望遠鏡觀察全盤情況。通過他對環城碉堡主陣地地帶,特別是對東北和西門監獄南運河地區的實戰觀察,盡管他料到天津失守已成定局,但是他認為共產黨軍隊的戰斗力,仍相當有限,如果不是特別有限的話。因此,他在天津公安局的高墻內,對朝鮮戰爭的估計,是帶有賭博性的:若是美國戰敗,那么我全都錯了!

國民黨戰犯的內心世界是如此相同,可是外露形式卻大不一樣。有的成天高喊“共產黨萬歲!”“美國必敗!”有的夜不能寐,眼角眉梢都是笑,夢里也在打哈哈;有的慷慨陳詞,將心肺肝膽和盤托出;有的一言不發,卻總是最先搶看報紙……

總而言之,他們一兩年來為真理所感召而得來的一星半點,又由于本質的弱點而相繼散失。——但是,他們隨之而產生的思想飛躍,也恰恰從這里開始。

26. 朝鮮戰場的戰況攪亂了他的思維,炒麥大戰卻升騰了他的性靈

上文提到的一言不發,卻最先搶看報紙的人,就是邱行湘。

邱行湘的思維完全混亂了。他曾經相信國民黨垮臺是勢所必然的事,可是,這幾天他越來越覺得共產黨的勝利來得太偶然了,太僥幸了。就拿他主戰的洛陽戰役來說吧,倘若蔣介石能派遣空軍助戰,或空運他的第五師來洛陽;倘若十八軍能多賣點力氣,搶在洪水之前渡過洛河;倘若裴昌會兵團能多在新安駐上十天半月;倘若邱清泉兵團能在隴海東段徐州東北地區脫身;倘若孫元良兵團能不懾于整三師的被殲,從而不必龜縮鄭州……邱行湘的腦海里,翻滾著“倘若”的浪花,回蕩著“那么”的春水。他對過去的,試圖給予否定,對未來的,卻試圖給予肯定。——能夠統一他的混亂的思維的,是他這么一句心底話:國民黨是因為無能才被共產黨打敗的。

在邱行湘心目中,美國人皮膚最白,美國人個頭最高,美國人的能耐是無與倫比的。在這個世界上,美國人點頭的事誰也阻擋不了,美國人搖頭的事誰也做不成。他牢牢記得,1943年1月,美國總統羅斯福與英國首相丘吉爾會談于摩洛哥之卡薩布蘭卡,商談對德、日作戰問題,討論反攻緬甸。丘吉爾談到1943年內盟軍從地中海西西里島進攻巴爾干半島可望成功,南太平洋戰爭也有進展,美、英可調動一部分海空軍(包括登陸艇到孟加拉灣,從仰光登陸)收復緬甸,打通滇緬路。于是,美、英通知蔣介石2月在加爾各答召開中、美、英三國會議(中國方面何應欽出席),商討反攻緬甸的具體計劃。會議決定南北兩面同時反攻緬甸。中國方面需要美、英海空軍支援,準備用十個師自滇西反攻密芝那,用兩個師由印度向雷多前進,以期會師于曼特勒。蔣介石以陳誠出任遠征軍司令長官,指揮反攻緬甸。陳誠命邱行湘為遠征軍長官部副官處長,隨副長官黃琪翔先到昆明。后來,丘吉爾把英軍主力用于意大利、希臘,繼續對德作戰,登陸艇無法用于孟加拉灣,但鄭洞國已率中國兩師軍隊入印,邱行湘曾專程到機場送行。蔣介石為此對丘吉爾極為不滿,并堅決請羅斯福執行加爾各答會議決定。由于羅斯福沒有接受蔣介石的意見,反攻緬甸被暫時擱置一旁。

邱行湘對發生在歷史的階段性上的現象記憶猶新,可是他對歷史的一個段落的總結缺乏記憶。本來在宋美齡代表蔣介石赴美“吁請加強援助,俾迅速完成戡亂任務”,孫科對美聯社記者表示“歡迎麥克阿瑟和魏德邁來華指揮國民黨軍作戰”的哀求聲中,蔣介石落得個海外飄零、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落得個行色倉皇的歷史事實,應該使邱行湘的神經受到一次刺激。可是他把那次刺激推遲到現在,其實是兩碗湯藥一起喝,所以他感到特別苦,報上每天發布的捷聞,是用同平日一般大小的鉛字印出的。然而邱行湘為之驚愕到瞳孔擴大的地步。與那個小小的“勝”字剛剛相反,邱行湘在神魂顛倒之中,發現自己的身軀已變作一個大大的“敗”字。

這正是他開始清醒的時候。他完全明白,他落在一個世界上力量最強大的政權手中。在這巨掌里,任何一個怠慢都可以使自己在頃刻之間化為齏粉。他意識到了生活的嚴峻。

這時候,他出了一身冷汗。

說來奇怪,朝鮮戰場的戰況,改變著功德林戰場的局面:慷慨陳詞者,變作一言不發;一言不發者,變作慷慨陳詞。邱行湘話多起來。他評價朝鮮戰事,沒有從軍事理論著眼,因為他想了許久,認定由軍事理論去解釋戰場效果,是解釋不通的。他從美軍數易主將開始,熱烈贊揚志愿軍總司令彭德懷。其實,邱行湘并沒有直接與彭德懷作過戰,他曾隨陳誠在確山附近與彭德懷先前所在的唐生智部隊作過戰。邱行湘認為唐生智不是將帥之才,正如陳誠譏諷唐生智“只知迷信卜卦,進行政治投機”,而那批嘉禾、蘭山、寧遠、道州籍湖南官兵,卻體格魁梧、驍勇善戰。邱行湘向組員們斷言,這位湖南籍的唐生智舊部、共產黨的主將,作戰必有一股“湘味”。當然,邱行湘也沒有隱瞞,他間接地吃過彭德懷的苦。洛陽戰役前四天,正是西北彭德懷、張宗遜野戰軍一舉攻克宜川,包圍洛川,打響西北野戰軍轉人外線進攻的第一仗,為解放軍南進創造了條件,以致關中告急,胡宗南黑夜將裴昌會兵團從洛陽附近調回西安,造成他邱行湘孤軍作戰。邱行湘嘆息說,可惜宜川一戰,劉戡、楊明戰死,否則請他們二位談談彭德懷的打法,定能受益眼淺,茅塞頓開。

談話間,朝鮮戰場上,在五次大規模的反擊戰里,由于美國飛機的轟炸,朝鮮前線與中國后方的運輸線經常中斷,中國志愿軍糧食補給不上,志愿軍總部決定用飛機向前線空投干糧。

在中國國土上,連戰犯也參與了抗美援朝。

功德林胡同內的球場上,筑起了幾座鍋臺。管理處挑選了十幾個身強力壯者,組成炒麥隊。邱行湘此時已是有點小名氣的力士,他穿行在人群之間,從大卡車上卸下每袋凈重兩百斤的麥子,一肩扛走。然后揮動大圓鐵鍬在直徑為一點三米的大鐵鍋里炒麥,放糖,放鹽,跳上,跳下,與鍋臺下的火頭軍師密切配合,花著臉,黑著手,在燭天火光之中,揮汗如雨。

這時候,他出了一身熱汗。

作為一個軍人,他懂得前沿陣地上將士受餓的滋味。他沒有忘記當年打唐生智的時候,他在確山餓昏了頭,而陳誠也只有啃一塊買來的高粱餅。當然,現在不是為失敗的階級效勞了,是為勝利的軍隊出力,為自己的民族出力,他感到自己也享受著保家衛國的榮耀,在火光升騰之中,他的性靈也升騰到一個他尚未達到過的高度。

蔣大胡子調離功德林了。姚處長指揮著炒麥大戰。炒麥脆而不焦,戰犯勞而無怨。每個夜晚,大卡車準時將生麥運進來,同時又準時將熟麥運出去。當邱行湘聽姚處長說,炒麥投到志愿軍戰士手里還是熱的時,他在心里說:這里面有我的一點兒溫度呵!

27. 楊伯濤執筆《關于美軍戰術之研究》,被稱贊“你們對人民有功”。又寫了七言絕句《為抗美援朝中國人民志愿軍炒干糧》

北京德勝門外高墻內的灶臺邊火光燭天的時候,北京廣安門外高墻內的灶臺前也是烈焰熊熊。這座救濟院舊址,現在是軍委總政治部管轄的北京解放軍官教導大隊。

這里成立的是炒米隊。炒米隊的主將是邱行湘在陳誠軍事集團相處多年的朋友楊伯濤。楊伯濤是湖南芷江人,先后是黃埔七期、陸大十四期生。被俘時任國民黨軍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軍少將軍長。他是在淮海戰役之中,解放軍勝利地殲滅了企圖突圍逃跑的黃維兵團之后,在雙堆集西門河邊上被搜索出來的,那時他躲在水里剛剛爬出來,渾身衣服濕了,滿臉污泥,額前的頭發還在滴水。由于他穿著呢軍裝、紅皮鞋,插在衣袋里的兩支鋼筆和露在外面的毛衣、毛褲,使得解放軍的四人搜索小組懷疑這位中等身材、體格結實的俘虜自報的“書記官”的身份,于是被帶回解放軍營部。他在烘衣、吃飯、休息之后,主動啟口說:“我實話告訴你們吧,我叫楊伯濤。”當一位解放軍干部笑著問他:“中央社不是說你們已經和李延年兵團會師了嗎?”他憤然罵道:“鬼才會相信它呀!”

楊伯濤和部分國民黨戰犯是1949年9月底離開河北永年解放軍官教導團,來到北京廣安門解放軍官教導大隊的。這位十八軍軍長是一個地道的苦出身,他的母親年紀輕輕就成為寡婦,他本人也當過地主的放牛娃,靠親友支持念完了小學。剛剛踏進湖南芷江中學的大門,親友再也支持不起了,于是,他出外當兵,二十歲便開始養家。因此,教導大隊舉辦的憶苦思甜講座,常常催他下淚,而他也正是因為認罪較早,常常得到教導大隊的好評。

就在抗美援朝已經取得階段性勝利的時候,教導大隊在國民黨戰犯中組織了一個美軍戰術研究班。由于楊伯濤曾在十八軍任過美械裝備干部訓練部主任,各師指派干部分期集中常德受訓,所以他對美軍裝備、武器性能很懂。現在,這個研究班的班長就是楊伯濤。班里的成員大部分是陳誠系將領,他們分別是:國民黨整編六十六師中將師長宋瑞珂、國民黨第十軍少將軍長覃道善、國民黨十二兵團中將副司令兼八十五軍軍長吳紹周、國民黨十二兵團中將政治部主任侯吉暉、國民黨十二兵團第二處上校處長劉潔、醫民黨九十四軍少將副軍長林偉宏、國民黨第十軍一一四師上校師長夏建勤等。經過集體研究,最后由楊伯濤執筆,由侯吉暉繕寫,完成了一篇六萬余字的軍事資料《關于美軍戰術之研究》。這篇軍事資料,據說毛澤東親自看過。教導大隊除了對研究班給予了“你們對人民有功”的贊譽之外,對楊伯濤的文筆也給予了贊賞

楊伯濤是三十九歲時被俘的。他可以被看作是在陳誠軍事集團里長大的人。1938年陸軍大學畢業后,歷任十八軍十一師參謀主任,陳系九十四軍一八五師團長,參加宜昌戰役后任該師參謀長、陳系八十六軍參謀長,陳誠第六戰區長官司令部參謀處處長兼一八五師副師長,十八軍十一師師長,十八軍副軍長,淮海戰役中任十八軍軍長。楊伯濤在寫完《關于美軍戰術之研究》之余,寫了有關陳誠軍事集團從興起到衰亡的史料,以配合人民政府對臺灣第二號人物陳誠的了解。

當然,楊伯濤是尊重他人生的價值的。如果說,他在近三十歲才結婚,是為了成全他的反共反人民的事業,那么,他在被俘后的表現表明,他在正視現實的前提下,沒有喪失人生的進取心。受這樣的思想的支配,他幾乎不愿意放棄任何一個可以為共產黨出力的機會。更何況朝鮮戰場上需要的炒米,是他認定湖南人會炒、中國人該炒的呢?!

此時楊伯濤在灶臺前的形象,正像他被俘時候的樣子,渾身衣服濕透了,滿臉污黑,額前的頭發還在滴水。不同的是他的服裝,更不同的是他的神態——當時是在雙堆集的河邊上被搜索出來的,現在是在廣安門的灶臺前自己站出來的。

炒米任務完成以后,楊伯濤在筆記本上寫了一題二首七言絕句,題目是:《為抗美援朝中國人民志愿軍炒干糧》

調和鼎鼐倍辛忙,
為最愛人爨糇糧。
只緣此身罪待改,
心逐米粒到戰場。

晝飏烽煙夜燭天,
揮汗酣戰灶臺前。
千杓萬鏟渾意倦,
大同江畔報敵殲。

28. 蘇聯女人在功德林的“臭蟲風波”讓邱行湘窺一斑而見全豹

美過戰俘不遠萬里,也進功德林來了。這是一個十余人的隊伍。有美國中央情報局人員,有美國空軍飛行員。1952年12月,美國操縱聯合國通過關于朝鮮問題的非法決議,美國繼續扣留我方被俘人員,而且不斷對我方人員進行屠殺。在中國的功德林呢?食堂里為美軍戰俘準備了西餐,他們睡足午覺,又成群結隊打排球去了。

中國人給美國人吃奶油、面包,美國人卻給中國人吃蒼蠅、跳蚤。為了粉碎美國對朝鮮和中國發起的細菌戰,中國土地上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愛國防疫衛生運動。

作為中國的一塊土地,功德林聞風而動。在蒼蠅、蚊子面前,共產黨人和國民黨戰犯是同志與戰友。在胡同里,走廊壁頭上,寢室玻璃上(窗上的高麗紙已經取下,換上了玻璃),院中柏樹上,都涂上了一層白粉劑,管理員每天背著噴霧器,在胡同里外巡邏。戰犯們則用泥土堵鼠穴,用拍子打蒼蠅,用開水燙臭蟲。短短時間,功德林以浴后的清潔,宣告了美國細菌戰的破產。

這本來是值得慶幸的事。可是這天,一位身高一米八的蘇聯女專家,穿一件中國制的米色華達呢長大衣,走進了功德林。她是來檢查衛生的。現在,管理員伴同她走進胡同,走進邱行湘這組的寢室里來。她沒有踮腳,伸手摸了摸最高一格窗欞,然后用另一只手從大衣袋里勾出條白手絹,當著眾人的面,把手擦了又擦。邱行湘看在眼里,苦在心頭。這格窗欞,是他踮起雙腳,擦了又擦的呀。女專家又走到一尺高的大通鋪跟前,彎腰將棕墊一掀,捋下一根棕絲,放在鼻下聞了聞,然后斷言說:“這間房里有臭蟲!”邱行湘以組長的身份解釋說,這里確實沒有臭蟲了——有沒有臭蟲,難道在這里睡覺的人還不知道嗎!管理員也證實說,經過管理處多次檢查,這里確實沒有臭蟲。

蘇聯女人看也不看邱行湘一眼。身為囚犯,受人奚落,邱行湘只能忍氣吞聲。可是傲氣十足的蘇聯女人居然也不把管理員(中國共產黨干部)放在眼里——就在管理員上前證實的時候,蘇聯女人皺著眉頭,露出煩躁的表情,嘀嘀咕咕,沒完沒了,邱行湘倒幾乎不能忍受了。然而,使邱行湘意想不到的是,管理員也板著臉,當著蘇聯女人的面,將她掀開的墊子重重還原,然后重重地對邱行湘說:“你這間房子沒有臭蟲!”蘇聯女人將雙手一攤,聳聳肩,怏怏離去。

這一場偶然的風波,卻動搖了邱行湘多年的意識。在中國與外國的關系上,他完全承認,國民黨是依附美國的,而且這種依附,完全是奴隸對主人的依附。總統夫人宋美齡的口頭禪是:“我向美國友人保證。”國防部長白崇禧的語調是:“美國友人馬歇爾將軍曾責備我們關外沒有打好,國民黨軍隊沒用,所以這次大家必得爭口氣,否則馬歇爾將軍又將責備我們無用。”重慶市市長在《大公報》上寫文章說,美軍軍官乘著吉普車滿街隨意強拉、強奸中國婦女是什么“民主自由”、“父母與路人不得干涉”;青年黨頭目常燕生竟稱頌美軍的這種獸行可以“改良中國民族的血統”!……與此同時,邱行湘完全確信,共產黨是依附蘇聯的。自從他被押進解放區后,他曾留意觀察過解放軍的一切,沒有發現什么依附蘇聯的跡象。當時他認為窺一斑不能見全豹,現在他認為全豹只在一斑中,因為事理是明白的:中國共產黨是“走俄國人的路”,而不是當俄國人的奴隸。這同國民黨與美國的關系,是瑜瑕兩分呵!

美軍戰俘很快就離開功德林,被遣送回國了。在板門店交換戰俘時,中國被俘人員把俘虜營里發放的衣物拋在地下,昂首挺胸返回國門,又失聲痛哭著投入親人的懷抱。邱行湘在報上看到這則通訊,鼻尖有些發酸。他雖然作為共產黨的敵人,與共產黨人共同度過了過去的歲月,但是他對共產黨人所走過的艱苦卓絕的路,卻異常地了解。當他跟在紅軍長征隊伍后面,窮區極惡地追擊紅軍時,他暗自驚嘆這支隊伍不死的決心,當共產黨剛剛建立政權,為了拒敵于國門之外,又開走了隊伍時,他暗自欽佩這支軍隊戰斗的韌性。現在回過頭來縱觀歷史,邱行湘不能不承認,我們的民族的不死與生存,我們的民族的獨立與自由,都與共產黨人的足跡緊緊相連。他第一次從中國共產黨人身上,發現了泰山的風度,黃河的氣魄。

邱行湘站在胡同走廊里,望著藍天白云發愣。當他收回目光,面對墻壁時,他頓覺視界擴大,胸懷敞開,忍不住脫口一句:同中容異,異中求同.同則相親,異則相敬。國共本是一體,天下哪有什么不能消除的仇恨?話完心驚,他以為這是玩世不恭之戲語,待思前顧后,輾轉反側之余,他認為這是他面對現實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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