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七章 八角樓下

——這里是使國民黨人起死回生的地方。他把功德林稱為功德之林。這里又是慰藉心靈的地方。他把一盒火柴當作五年來人生價值的總和。

29. 朝鮮戰場的硝煙彌漫到功德林的時候,杜聿明居然從病榻上走下來,破天荒地主動找共產黨人說話了

功德林丁字胡同的單間里,還有一位沒有露面的戰犯。這就是解放軍總部正式宣布的四十三名頭等戰犯之一的先后統率過百萬軍隊的國民黨中央委員、國民黨東北保安長官司令部中將司令、徐州“剿總”中將副總司令杜聿明。

他是陜西米脂人,字光亭,黃埔一期生,中等偏高的身材,方方正正的臉型,尤其是精干迥異尋常的神情,大有古儒將風度。直到被俘的前一天,他才在換上了士兵服裝之后,刮去了嘴唇上的心愛的小胡子。杜聿明是在淮海戰役中,在徐州“剿總”前進指揮所從陳官莊移到陳莊,隨后在陳莊立不穩腳,慌慌忙忙帶了十三個隨從后退到張老莊村口時被俘的。他開頭自報職務為“一個軍需”,自報姓名是“高文明”,爾后又拾起磚頭,砸破頭皮,把血涂了一臉,最終在他的副官的證實下,他承認了自己。

他只承認了自己的名字,他不承認自己的罪惡。

早在杜聿明任東北“剿總”副總司令兼冀遼熱邊區司令官(冀遼熱邊區司令部設于葫蘆島)的時候,解放軍攻克沈陽之后,杜聿明開始撤離葫蘆島之前,他就交代工兵參謀破壞錦西發電廠、煉油廠及殘留在葫蘆島的火車頭,指令葫蘆島的自來水水塔及碼頭歸海軍破壞,并規定陸、海軍各部隊對于葫(蘆島)錦(西)間各工廠機器電動機等可搬運的物資,盡量搶劫運走,搬不走的則破壞掉。

盡管這樣,共產黨仍對杜聿明保留了余地。1948年12月17日,毛澤東以中原、華東兩人民解放軍司令部的名義寫了《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杜聿明在接到這份文告時,還多少有些猶豫。被俘后,陳毅司令員與他談話,他卻拒絕談任何問題。一直到他被集中到山東濟南解放軍官教導團,仍拒不服罪,動輒拍桌子打板凳,以至于1950年11月將他由濟南轉至北京功德林時,非給他戴上重重的腳鐐不可。

杜聿明是帶著滿身罪惡連同滿身病患踏進新中國的大門的。

他患有四種病。不過他自己知道的只有三種:胃潰瘍、肺病、腎結核。第四種病是他進功德林后被管理處的李科長發現的。那是一天杜聿明正在洗澡時,李科長發現他雙腿打戰,忙問是怎么回事。杜聿明一言不發(其實他感到腰脹腿痛已經多時了,他不愿意知道是什么病,更不愿意治療,他準備來個慢性自殺)。李科長急了,命令杜聿明站起來,雙腳靠攏,終于發現杜聿明的臀部一邊大,一邊小。于是,第二天,不管杜聿明愿意不愿意,管理處用小車送他去復興醫院檢查。檢查結果:脊椎結核。管理處沒有告訴杜聿明關于他的第四種病——從當下來說,不讓他獲得慢性自殺的更多的條件:從往后來說,不讓他獲得漫長生活的更多的苦惱——反正在他的床上安放了一個石膏架子,叫他躺下去,堅持數年,必有好處。

杜聿明橫著眉毛躺下了,由于舒服——生理舒服減去心里不舒服的剩余部分——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杜聿明作為國民黨高級將領,又熟讀《孫子兵法》,不能說沒有一點兒戰略眼光。1948年10月,蔣介石堅持反攻錦州,杜聿明問蔣介石有幾成把握,蔣說有六成,杜聿明引《孫子兵法》對蔣說:“廟算勝者得算多,廟算不勝者得算少,多算勝,少算敗,而況無算乎?現在我們算到六成,只會失敗,不會勝利。”杜聿明問蔣介石有多少兵力,蔣說少于共軍,杜聿明又引《孫子兵法》對蔣說:“五則攻之,十則圍之,倍則奇正并用;有奇無正,有正無奇,每戰必殆。以目前的敵我兵力比較,不僅沒有五倍、十倍的兵力圍攻敵人,而且是敵倍于我,敵人有奇有正,并可能集中五倍十倍兵力攻圍我消滅我軍。所以我認為目前收復錦州是兇多吉少并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結果,以營口為后方全力攻錦州的廖耀湘兵團終遭全軍覆沒。

杜聿明1948年底離開葫蘆島,由錦西機場逃回北平后,與華北“剿總”總司令傅作義曾有過一次私下交談。傅問到東北人民解放軍的情況,杜作了這樣的斷語:“東北共軍將近百萬,很快就人關,它的戰略戰術、武器裝備及戰力遠遠地超過關內共軍。從軍事上講,共產黨一年以內將統一中國。”正因如此,杜聿明在此次回到北平的第二天清晨,見空中飄雪,他認為天都哭了,國民黨王朝即將完蛋。他為他心愛的王朝的滅亡感到深切的悲傷,于是立刻驅車由住地東城弓弦胡同二號直抵北海公園游覽憑吊。他一直跑到白塔上俯覽全城名勝中南海、景山、故宮,照相留念,感嘆噓唏,黯然神傷。

軍人是聞不得火藥味的。朝鮮戰場上的硝煙彌漫到功德林里的時候,杜聿明居然從病榻上走下來,破天荒地主動找共產黨人說話了。他告訴李科長說,美國人的武器是好的,火力是強的,但是由于訓練簡單,特別是缺乏戰略戰術的研究——美國人并不是從敵情、地形、敵我兵力對比及士氣等有形無形要素而策定他們的戰略戰術——因此整個戰斗力是不行的,尤其是步兵最差云云。杜聿明又下斷語說:“只要中國將領指揮得法,士兵浴血奮戰,中國有可能擊敗美國。”

杜聿明的這個斷語雖然下得留有余地,但是較之功德林里多數戰犯的估測,畢竟要正確得多。如果說杜聿明的軍事眼光能夠經得起歷史的檢驗的話,那么他的政治頭腦是否也能夠經得起時代的嚴峻的沖擊?

30. 黃維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當手紙,遭眾人圍攻,卻被他口中“滅絕人性”的管理員解了圍

杜聿明在被俘時,由于謊報身份,解放軍呵斥道:“到底是什么?還是快說出來,你隱瞞不了的!黃維、吳紹周不都查出來了嗎?”

杜聿明一聽這話,忙問:“黃維現在哪里?”解放軍答復說:“你們不久就可會面。”是的,他們不久就可會面。但是,至少現在是不可會面。被俘以后,他們兵分兩路,一個去河北,一個去山東。現在雖然同在功德林,但是生活在兩條胡同里。

兩條胡同的形狀是一樣的。可是,他們的走法不相同。杜聿明的第一步是順著胡同往外走的,黃維的第一步是橫著胡同往墻上碰的。并且,黃維不怕痛,朝著他原定的方向,又朝前走了一步。

黃維的這一步,是從他謾罵功德林管理員開始的。在一個時期內,為了維護國民黨戰犯的生命,避免發生令人遺憾的事情,管理處規定,晚間房內不關電燈,以便于看守人員工作。這本來是常識范圍內可以理解的事情,其他戰犯也已經理解了,唯有黃維對此提出“抗議”。他顫抖著胡須,把手指對準管理員的鼻子,破口大罵“滅絕人性”、“喪盡天良”。管理員是不能與戰犯對嘴的,這同樣是管理處的規定。孤掌難鳴。最終,黃維的筆記本成了他發牢騷的唯一的地方。

現在,黃維天藍色封面的筆記本上增添了新的詩行。第二頁寫的是——“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間。”(明·于謙《石灰吟》)黃維在詩的右下角畫了一根短線,短線后面寫的是“這是于謙罵獄吏的詩”。第三頁寫的是——“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始覺蒼天方聵聵,全憑赤手拯元元。三年攬轡悲羸馬,萬重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已苦,東南到處有啼鳴。”(太平天國·石達開《答曾國藩》詩四首之一)第四頁寫的是——“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朝為越溪女,暮做吳宮妃。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羅衣。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唐·王維《西施詠》)

當然,黃維靠大腦記憶出的詩文,已經為他的大腦寫成了另外一首詩。這首詩的主題顯然超越了“牢騷”的局限。

可見,發牢騷并不是黃維唯一的斗爭方式,他與其他戰犯的矛盾,更多的是企圖通過說理來解決的。

黃維的妻子給他寄了一點兒錢來,他買了一本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很可能是管理員開的書目當中,這個書名最能投合他的性格和愿望,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翻開了扉頁。他是否讀完了,還是讀完了又有些大失所望,目下還不得而知。只知道他適逢痔瘡發作,流血較多,草紙不夠用,他又不說,于是悄悄地將這本書做了手紙。此事被同組組員們發現了,小組決定對他展開一次批判。批判的措辭是有點辣味的——“解放軍把這本書作為經典著作,你卻……”“你這是在侮辱革命,侮辱布爾什維克!”……黃維倒心平氣和地開始說理——不過他的發言有點酸味——“這本書我已經看完了,也就是說,它的第一次使用價值已經完成。我現在發揮它的第二次使用價值,這又有何不可?”眾人竟一時無話可說,當然這是在積蓄更多的“炮彈”,所以很快,黃維就置身在彈如雨下的攻擊之中。

他企圖通過說理斗爭來獲得勝利的意愿導致了相反的結果,而管理員的裁判使他打成了平局,這使他獲得了化險為夷的快樂。管理員是受小組組長的邀請來解決矛盾的,但是,在一定意義上,管理員的講話可以作為小組會上的發言——“黃維犯痔瘡,應該要求多發草紙,他沒有提出來,是他的不對;但是我沒有發現,是我的失職。至于那本書,黃維自己看完還可以借給別人看。大家也不要因為他處理得不恰當而作出同樣不恰當的結論來。”

黃維由此發現,他的道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可靠,而共產黨的一個小小的管理員的道理,卻具有震懾三軍的威力。這正如他不能不承認共產黨的步槍的威力一樣,否認已經存在的東西,對于黃維來說,同樣是困難的。

由于這位公允的裁判員,正是黃維先前罵過的那位管理員,所以黃維暗自覺得自己出口是否稍稍早了一點兒。其實,黃維不知道,共產黨對語言并不是那么感興趣的。共產黨永遠讓事實說話。就在黃維在功德林的胡同里,橫著走完這一步之后,這年春天,他患了急性腹膜結核。這是他全身五種結核之中最遲發現的病患,也是最令他對生存喪失信心的病患。其癥狀是嚇人的:腹水充塞在他的腹部,肚子高高地凸起,兩腿腫得通明透亮,完全失去知覺,一旦皮裂水出,黃維便命歸西天。

從現在開始,黃維不能在胡同里走路了。他被小車從復興醫院接回功德林后,便躺在床上一動未動,而且一躺就躺了將近四年。在這四年當中,黃維在床上心算了一道算術題:共產黨每天給他一斤牛奶,四年合計多少?每天給他兩個雞蛋,四年合計多少?每天給他三兩豬肉,四年合計多少?

黃維算出來了沒有?眼下尚不知曉。黃維的部下邱行湘卻開始有了答案。

31. 邱行湘被議論有縱火嫌疑,管理處卻把一包火柴遞到了他的手中

功德林里的國民黨戰犯,大都享受過新中國的小車的柔軟以及從德國人手里接收回來的復興醫院特殊床位的舒適。邱行湘在戰犯中,甚至在非戰犯的一般人中,身體都要算第一流的。他本來在他私人的米黃色的小車隨著公家的草綠色的卡車被共產黨繳獲后,再沒有享受柔軟的念頭,可是,他僅僅因為牙痛,也被功德林的小車送去復興醫院。

他第一次感到坐小車的舒適。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共產黨的坐墊比國民黨的要多幾盤彈簧。他本來聞著汽油味就容易作嘔,現在卻情愿在行駛著的小車里大聲地打飽嗝。

邱行湘為仁義動情,這不是第一次。1933年,國民黨發動對中央蘇區的第四次反革命“圍剿”中,他作為陳誠新編的第五軍五十九師一九七旅三五三團二營營長,隨旅長方靖在嶺口占領陣地。以后方靖要他推進到霍源西北一帶高地,占領了優勢地形。打了兩天以后,紅軍向他的陣地右翼步步緊逼。最后,紅軍一、三、五、七軍團及紅軍二十二軍羅炳輝部打到他們的三五三團的陣地上來。經過一番極為激烈的廝殺,他受了重傷,被送到南昌法國醫院療養。住進醫院不久,陳誠帶著水果專程來看望他,這使他的眼角浮出一汪感動的淚花。

當然,邱行湘心里有數,國民黨的恩德是需要償還的,對方的恩德愈重,他欠下的債務愈多,直到把老命賣掉,方才身心兩盡。同時,邱行湘心里有數,共產黨的恩德是不需要償還的。他覺得共產黨的仁政有些像大肚羅漢的面容而不像商人的笑臉;退一萬步,囚徒身上有什么油水呢?

更為重要的是,他發現共產黨人對國民黨戰犯的優厚,是建筑在共產黨人的大公無私之上的。在黃埔村頭、井陘河畔,國民黨戰犯每頓是三菜一湯,每周配五斤白面;而共產黨人一個月吃一次面粉,平日吃玉米、小米、南瓜。在新中國的監獄里,包括管理處最高領導者在內的共產黨人通通吃大灶,而國民黨戰犯吃中灶則是最低的生活標準。人心非木石,邱行湘的眼角又掉下滴滴感激的淚水。他把功德林稱為功德之林,這片綠色的森林是浩瀚無垠的,里面充滿著晨歌,充滿著朝霞,充滿著蘇醒……

當然,邱行湘在功德林里,也遭受過不幸。那是一次偶然的事故。功德林辦公大樓因煤爐底漏火,引起地板燃燒,使大樓受到一些損失。邱行湘作為組長,經常出入辦公大樓,向管理處教育科匯報情況,因此,戰犯中有人議論邱行湘有縱火的嫌疑。正在邱行湘叫苦不迭的時候,一包火柴落在他的手心上。——管理處吸取失火的教訓,派專人管火,指定邱行湘負責管理各條胡同的煤爐、化紙爐,早上由他生爐,晚上由他封火。

火柴尚未劃燃,邱行湘的心已經熱了。

1931年,邱行湘隨陳誠參加第二次反革命“圍剿”失敗后撤駐吉安。那時他任十八軍特務營營長。陳誠令他“嚴禁煙、賭、娼”。特務營巡查隊抓住了一個吸鴉片的姓覃的十八軍干部補習所教官。覃當場向巡查隊跪求寬恕,巡查隊長準予釋放。可是,覃回到補習所,用匿名信誣控邱行湘“包煙、包賭、包娼”。陳誠接到匿名信,立即喚過邱行湘,罵他“執法犯法,自暴自棄”,并以此作為理由,撤了邱行湘的差。此事很快被補習所主任樊嵩甫察知,樊立即到陳誠處對陳說:“你憑覃的誣告,做錯了事。”陳誠方有悔意,立即派副官處長唐耀疆到去南昌的輪船上把邱行湘拉回。邱行湘執意不肯。到了南昌,住在江西大旅社。第二天,他去見何應欽,何要他到行營任特務團營長。不久,陳誠也到了南昌,也住江西大旅社。可謂冤家路窄,邱行湘上樓,陳誠下樓,邱行湘無法回避,只有就地站住。陳誠問他:“你為什么要走?”邱行湘低頭不語。陳誠的前妻之兄吳子漪(十八軍南昌辦事處主任)在旁邊對陳誠說:“你撤了人家的差,怎教人家不走?”陳誠發怒說:“撤差就一定要走嗎?”吳子漪不再說話,邱行湘進退不得。隔了一會兒,陳誠轉過話題,心平氣和地邀邱行湘隨他到武漢(接任何成濬的“綏靖”主任)。于是,邱行湘又跟著陳誠下樓去了。

邱行湘想到這種往事,不由得把火柴捏得更緊。一包火柴只值兩分錢,他把它作為被俘五年來人生價值的總和。在舊的年代里,他承受過國民黨的不計其數的生殺予奪、逞其喜怒的恐怖;在新的歲月中,他領受了共產黨專門為他們制定的“三保”政策(保障人格、保障生活、保障健康)所帶給他的快慰。在為國民黨賣命的時候都不曾享受到的東西,現在作為共產黨的囚徒卻享受到了!

在這樣的感觸中,邱行湘把共產黨人對他的信任——包括這包火柴的信任,由衷地當作自己的幸運。他把共產黨人的關懷和信任連在一起,暗自在心里合攏雙拳,喃喃一句: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32. 日本戰犯別時依依,管理員淚中帶笑,他懂得了“強者”的全部含義

功德林作為一個生活的集體,包容了生活的全部。人們往往強調精神生活比物質生活更為重要,那是因為物質生活已經能夠滿足需要的結果。此間的情況正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這里強調精神生活的人,是為了別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享受保持平衡。

此刻,功德林大禮堂燈火輝煌——日本戰犯和中國戰犯各自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正在舉行文娛聯歡晚會。

日本戰犯的節目顯然比中國戰犯的要精彩得多。他們演出了成套的日本戲劇、分類的日本歌舞。邱行湘最感興趣的是日本人跳的《大頭舞》。臺上,一排日本人赤著膊,下身只穿著褲衩,面孔被油彩染得黢黑,袒露的、白白的肚皮上,畫著比原形大幾倍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瞇著眼睛看,真像是一列沒有脖子、胸脯和肚子的大頭人。“大頭人”們忽而朝東,忽而朝西,忽而揮拳,忽而擊掌,動作敏捷,勢態磅礴,快時如雨,慢時如云,最后在一片震動屋瓦的吶喊聲中,《大頭舞》戛然而止。臺下報以爆炸般的掌聲。

邱行湘看得眼花繚亂,他對演出歸來的那位北平憲兵隊頭目上村贊不絕口。他告訴上村說,《大頭舞》著實好看,可惜看不出個名堂來。上村笑著告訴他,《大頭舞》雖然是日本島上的民族舞蹈,但淵源還在中國。這位“中國通”有根有據地說,中國東周時期的《山海經·海外西經》中,有一個關于刑天的故事。說的是刑天欲與天帝“爭神”,天帝斷了他的頭,葬在常果之山,他就“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要和天帝繼續戰斗,一決雌雄。上村認為,這就謳歌了中國人對強者的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上村說完,坦然一笑,拍拍邱行湘的肩膀說:“你我都在中國共產黨的軍隊面前充過強者,喏,真正的強者是他們。”

不久,功德林的日本戰犯分別被轉去太原和撫順。當邱行湘看到日本戰犯臨行依依,不少人舉袖拭淚,上村五歲的大兒子向功德林的管理員揮動小手,叫聲“叔叔再見”時,他懂得了“強者”的全部含義。

然而,邱行湘并不知道,日本戰犯并不知道,功德林的管理員們曾經是“弱者”,弱得春夏秋冬,眼角上從沒有干過淚水。

就拿這位劉管理員來說吧。他出生在河北省衡水縣的一個貧農家庭。日本軍隊在河北大掃蕩時期,集中駐扎在衡水縣的幾個村莊里。劉管理員的家鄉,就是這幾個村莊中的一個。日本軍隊在村莊里燒殺搶淫,無惡不作。就在快要撤走的一個晚上,日本軍隊通知全村的老百姓在村頭集合,說是抓到幾十個八路軍,要當眾槍斃。劉管理員的父親和母親被趕到村頭,和全村的男女老少站在一起,圍成一個大圈。幾十個壯年人和青年人被押進了中間燃著一堆柴的圈子里,雙腳還未站穩,日本士兵就在一個揮舞著馬刀的日本軍官的指揮下,用重機槍向圈子里的人群掃射。幾十個無辜的中國人慘叫著倒在血泊之中。鮮血——在火光中冒煙的鮮血,流到了劉管理員的母親的跟前:尸體——尚有溫度的尸體,倒在了劉管理員的母親的身上。她當場就嚇暈了。幾天以后,她死在日本人還未燒盡的半邊蘆席上。而劉管理員的父親的左腿,也在那天晚上被日本人的子彈打穿幾個眼。

這就是劉管理員為什么在1945年日軍尚未投降之前,剛滿十五歲就參加八路軍的原因。他是為親人報仇而加入共產黨的,而共產黨現在交給他的任務卻是像親人那樣去照料好自己的敵人。他的淚水能忍住么?

劉管理員的家庭,像千萬個農民家庭一樣,在國民黨統治時期,受著地主階級的深重的剝削與壓迫。他家兄妹六個,賣掉了兩個姐姐,二哥送人,弟弟餓死。他從六歲起就開始為地主干活,干了整整八年,他所得到的全部財產就是一條遮不住屁股的褲子和兩處碗口大的傷疤。

這就是劉管理員為什么在1946年國民黨發動內戰之后,他英勇參加人民解放戰爭的原因。他是為解放自己而加入共產黨的,而共產黨現在交給他的任務卻是去解放自己的敵人。他的淚水能忍住么?

劉管理員忍住了。

早在井陘河畔,訓練班負責人姚處長等同志就告訴了他關于馬克思在《費爾巴哈論綱》里的最后的那句話:“歷來的科學家都是這樣或那樣去解釋世界,但是重要的是改造世界。”姚外長在他最初一見到國民黨戰犯就分外眼紅的時候,又告訴他,改造世界的歷史使命,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共產黨人的雙肩。共產黨人在戰場消滅國民黨軍隊,這是改造世界的一部分;共產黨人在監獄改造國民黨戰犯,這是改造世界的又一部分

劉管理員聽懂了。他在自己的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下了: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夠最后解放自己。

他為了最后解放自己,首先背地里抹去了眼角的淚水,然后帶著微笑走在功德林的胡同中間。他的情感是真摯的、樸實的,他不會裝哭,也不會裝笑。他與生活在舊社會的農民哭在一起,與生活在新中國的國民黨戰犯笑在一道。他和他的領導與同事,以誠實和正直顯露出共產黨人的人格,體現出共產黨的政策,用以啟迪本階級的敵人的與身軀同時存在的性靈,用以攻克戰場上哪怕是一百萬發炮彈也無法摧毀的堡壘。

國民黨戰犯之所以把功德林稱為功德之林,那是因為在這里他們看見了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的隊伍。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卓资县| 东丰县| 南安市| 汾西县| 历史| 兰州市| 东乌| 荣昌县| 奉新县| 阿瓦提县| 景洪市| 郯城县| 屏东县| 龙游县| 温泉县| 丰都县| 江华| 原阳县| 河曲县| 东方市| 舒兰市| 上思县| 特克斯县| 嘉祥县| 日喀则市| 梅河口市| 南江县| 栾城县| 塘沽区| 合川市| 平南县| 江门市| 黄梅县| 武穴市| 霍邱县| 卢湾区| 乐清市| 鄂尔多斯市| 东港市| 深水埗区| 洪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