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完全本)
- 黃濟人
- 8123字
- 2022-03-23 15:57:33
第五章 胡同之間
——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采取回避事實的態度。既不愿意步黃維之后塵,又不愿意開陳長捷之先例。他站在兩條胡同之間。
21. 一本《人民公敵蔣介石》引發了邱行湘關于“是非”和“統治正宗”的思考
一組之長的地位,使邱行湘站立在與他自己過去的生命歷程全然相反的一個新的起點上,給他提出了許多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盡管他甘于長期當陳誠的隨從副官,附人驥尾,但那只不過是圖個大樹底下好乘涼的緣故。一旦帶兵,他決不愿意充當副貳輔弼一類的角色。所以他以第五師師長之身,率部激戰徐水時,在國民黨為他拍攝實戰電影紀錄片的鏡頭下,他微笑著舉起望遠鏡;在蔣介石派他主戰洛陽時,他在黃埔路“主席官邸”的甬道上,發出了“舍我其誰”的感嘆。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在人生直下之中,出現了命運回升,這不能不使他欣喜不已。他何嘗沒有感到,過去的晉升,是靠老命拼來的,現在的晉升,只不過在極少的勞動中比他的組員多流幾滴汗水而已。而且重要的是,過去的榮耀里總恍惚著死神的影子,現在的榮耀中卻依稀可見生活的彩霞。因此,他感到北京戰犯管理處學習小組組長的職位,就人生的價值而言,實在比國民黨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師長兼洛陽警備司令貴重得多。
在他的小組里,他意外地看見了洛陽之戰的連手、河南第十區行政督察公署專員兼十區保安司令部司令劉煥東。邱行湘忘不了在洛陽拆毀民房時與這位既老且瘦的專員結下的情誼,可是在這里,他們似乎定下一個默契,相互交談時從來不提洛陽的往事。不僅如此,邱行湘每當看見劉煥東,平靜的心緒頓時不再平靜,一股無名的煩躁陡然而生。這除了因為劉煥東最能勾起他失敗的回憶以外,還由于來自永年解放軍官教導團的劉煥東,給他帶來了他的忘年之交、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少將政工處長賴鐘聲的消息。賴鐘聲已在劉煥東轉至北京之前被釋放了。自由之鳥已經降落在賴鐘聲的雙肩,邱行湘是深為他慶幸的。這位品貌端正的白面書生,就算比別人少活二十多年,也有一個整整當當的一輩子。而他的未婚妻也不會空備花燭,只不過推遲婚期一年而已。對比之下,當年的洛陽軍政頭目,現在只剩下兩人在這里你望我、我望你,邱行湘的煩躁可謂事出有因了。
這又怪誰呢?雖然邱行湘的歷史已經交代清楚,但是他的罪惡,他至今還不肯承認呀!不錯,邱行湘有意鞏固和發展他的組長的地位,可是他恰恰在小組里無意露出了馬腳。
那是在一次小組學習會剛剛開始的時候,管理員匆匆走進戊字胡同,送來一本小冊子。邱行湘站起身來,伸出雙手,像接受重大的饋贈那樣,欠了欠身,點了點頭。可是五分鐘以后,也就是管理員大概走出胡同的時候,邱行湘提起書角,“叭”的一聲擲到木桌上面。組員們來不及去看他的臉色,一個個伸長脖子去看書的封面,就在人們的腦袋正要湊攏的時候,邱行湘又抓過書來,“啪”的一聲讓封面貼住桌面,對著仰視他的人們大吼:“有什么西洋景好看的,這本書叫作《人民公敵蔣介石》!哼,打敗了就叫人民公敵,打勝了就叫人民領袖,有什么是非不是非!”
第二天,姚處長找邱行湘個別談話。地點在胡同外的一株梅樹底下。姚處長席地而坐,拔起一根青草,不緊不慢地說:“是非是存在的,問題是誰是誰非。我有一個看法:譬如說,堅持國共合作的為是,挑起國內戰爭的為非。你以為如何?”邱行湘沉思片刻,“嗯嗯”兩聲。姚處長進而問道:“那么,內戰究竟是誰挑起的?我認為你有發言權。”
如果姚處長僅僅提出一個概念的商榷,那么很可能出現兩種概念的并存。現在姚處長引出了一個具體問題的討論,邱行湘則不得不完成一次相應的思索。
好在他記得,1945年12月,即日本投降后的第四個月,就是他親率第五師,集中于北平南苑機場,奉命空運至長春。蔣經國隨東北行轅主任熊式輝到長春,任東北外交特派員,其唯一的使命,就是與蘇軍直接交涉,使第五師得到蘇軍的同意,空運至長春。邱行湘率部分幕僚先到長春,籌備進駐部署。蔣經國幾經交涉,蘇軍元帥馬林諾夫斯基未置可否。邱行湘在東北行轅隨蔣經國空住了一個月,在這里,他與蔣經國共赴“國難”。1946年1月,杜聿明率部進駐錦州后,又命令邱行湘率第五師集結于錦州,準備空運至長春。這時宋美齡專程赴長春為蘇軍授勛,并以此為名與蔣經國合力再次向蘇軍交涉,仍無結果。3月,蔣介石派宋子文赴蘇聯交涉,為斯大林斷然拒絕。
邱行湘何嘗不明白,國民黨要美軍海運、空運國民黨軍的意圖,是為著集中兵力首先在東北打燃內戰,然后再把內戰之火燒到關內。所以他由長春回到北平,很快就得到蔣介石的手令:“馬歇爾、張群、周恩來三人會議商定在政治會議前,舉行全面停戰,停戰令灰(十日)晚即可下達,各部在停戰令未生效前應搶占戰略要點,尤其是熱河方面,最好于停戰前占領承德。否則亦必迅速搶占古北口、建平及凌源為要。”于是他率部在冀東、綏中、承德一帶,向解放區發起進攻。在關外,第五師沒有推進到赤峰,蔣介石乃引為憾事。
邱行湘沒有健忘,蔣介石的《剿匪手本》是秘密印發,蔣介石的內戰命令,也多半不用電文,而由蔣經國、戴笠等人分頭傳達。與詭譎恰然相反的是,邱行湘被俘北渡黃河進入解放區以來,所經之地,不論是共產黨的正規軍隊還是地方武裝,他親眼見到的是他們按著《雙十協定》規定的條款,遵守停戰協定。更有那令所有國民黨人瞠目結舌的毛澤東大義凜然飛赴重慶,周恩來氣宇軒昂驅車南京!中國的秘密連三歲稚童也不能相瞞!
傅作義當年命令國民黨騎兵第四師向人民解放軍打響第一槍之前,尚有“內戰一開,生靈涂炭,絕難止息,歷史的罪名,將落在我們的頭上”的嘆息,邱行湘此時卻采取了不認賬的態度。他扮了一副苦臉,對姚處長笑了笑:“我們當軍人的嘛,以服從為天職。”姚處長要他“再想想”,他卻板著臉在心里說:“有什么好想的,國民黨是當時的統治正宗,部隊開到哪里都合法!”
22. 黃維和董益三之間發生了功德林里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人事件
在董益三這個學習小組里,現在有梁培璜、陳長捷、林偉儔、黃維等人。這五個人先前并不相識。董益三屬軍統,梁培璜是閻錫山舊部,黃維是陳系將領,陳長捷和林偉儔雖在天津共事,但他們也是那時才認識。陳長捷是傅系軍官,1948年6月從西北調來天津充任警備司令;林偉儔是“中央軍”,1948年12月率六十二軍來津做防守部隊。人不相識是不便交心的,更何況國民黨各派系之間錯綜復雜的矛盾,先天性地在他們彼此的關聯上,存在著一道道鴻溝。雖然他們都是為了“效忠黨國”而走到一條胡同里,但是共同的利益正在被他們之間的種種隔閡所代替——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所以他們連尋找知音的心思都沒有。
不為尋找知音,卻能陡然打破沉默的是黃維。
事情發生在董益三讀完《中國四大家族》之后。黃維坐在大通鋪的一角,背靠在墻上,懶洋洋地說:“我不同意書中的言論——什么國民黨的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農民銀行都是四大家族的,都是蔣介石一家的。按照這種言論,那么共產黨現在不是有個中國人民銀行么?這個銀行也就是毛澤東一家的。”董益三一聽,眉頭豎起來,對著黃維厲聲喝道:“你這個家伙太反動了!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蔣介石是反動頭子,你竟敢這樣相提并論!”林偉儔對著黃維連連搖頭,梁培璜對著黃維冷冷一笑,陳長捷依舊坐在桌旁兩眼朝下,紋絲未動,而黃維卻眼皮一合,索性將頭也靠在墻上,開始他“戰”后的小憩了。
“站起來!”董益三命令黃維。
“對,斗他!”梁培璜站起來。
一陣難耐的沉默之后,黃維終于懶洋洋地站起來。他瞥了一眼董益三,輕輕在鼻子里“嗤”了一聲。董益三見黃維站了起來,火氣也就消了一半,他狠狠地訓了黃維一通,警告他若是繼續堅持反動立場,與共產黨為敵,只有死路一條,并叫他在思想上徹底反省,盡快寫出檢討材料來。此時距午飯時間不遠,梁培璜批判了幾句,林偉儔奉勸了幾句之后,小組學習至此休會。
黃維的午飯照常吃得很飽。飯飽之余,他沒有照常入睡,一個人坐在桌前寫東西。東西是寫在管理處發的學習筆記本上的。黃維剛剛擱筆,梁培璜恰好從屋外進來,以為黃維在趕寫檢討材料,忍不住側身去看個究竟。待他定睛看時,白紙上面,兩行十四個黑字赫然在目——
龍困淺灘遭蝦戲,
虎落平陽被犬欺。
梁培璜看后大怒,要黃維立即回答他,“蝦”指何人?“犬”指何人?黃維依舊懶洋洋的,兩眼朝上,不予理睬。梁培璜愈發怒目相逼,刻不容緩。董益三雖已上床,但未入睡,此時他霍然翻身而起,一言未發,從桌上拿起黃維的筆記本,翻閱之后,箭步向前,重重打了黃維兩耳光。黃維這時,不,國民黨第十二兵團司令這時才顯露出將軍的氣魄,只見他濃眉似寶劍倒插,胡須如弓弦橫拉,猛一揮拳,朝董益三腦門擊去。梁培璜眼尖手快,輕輕將董益三一拉,黃維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待黃維從地上爬起,臉頰已是皮破血出了。
正在胡同外值班室的管理員聞訊趕來。管理員一反音調低微、語態和藹的常態,漲紅著脖子,放開了嗓門,通過嚴厲的斥責制止了這場行將擴大的“內戰”。
不到十分鐘,管理員伴同姚處長走進了這條胡同。這位功德林的最高負責人,表情依舊平靜,但是話語格外嚴肅。他在聽完了董益三、梁培璜、黃維以及目擊者林偉儔和陳長捷的情況反映之后,立即指出,這是一個嚴重的事件,嚴重性在于這是發生在功德林里的第一起打人事件,而打人是嚴重違反共產黨的政策規定的。
姚處長和管理員走后,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不是黃維,倒是董益三。在姚處長講話的時候,特別是在他宣布“這是一個嚴重的事件”的時候,黃維的緊張程度和董益三的輕松程度是相等的。可是姚處長對嚴重性的理解,不是內戰“相提并論”,而是“打人事件”,這就使黃維如釋重負,董益三如喪考妣了。
當然,這時候黃維未免太樂觀了一些,董益三未免太悲觀了一些。管理員又走進胡同里來了。他先找黃維到胡同走廊,通知黃維說:“你發言的觀點是錯誤的。我們希望你能夠通過繼續學習,明辨是非。”他后找董益三到柏樹旁邊,告訴董益三說:“堅持正確的看法是對的,要求進步也是對的。但是,你身為組長,動手打人,這不能表明你的進步,只能表明你的落后。”
對于黃維來說,雖然受了共產黨的為他所不愿接受的批評,但是那遠沒有董益三的拳頭富有刺激性,而且,共產黨批評的鋒芒是直指董益三的。所以,黃維終覺得在心靈上占了上風;對于董益三來說,雖然受了共產黨的為他所不曾預料的批評,但是自己畢竟出手打了人,而且,出手的動機是共產黨已經理解到了的。所以,董益三亦終覺得并未敗在黃維之下。就這樣,盡管管理員分別給黃維、董益三講的什么,他們兩人互不知道,但是黃維、董益三已經發現,他們兩人各自在心理上,幾乎同時恢復了平衡。
功德林里的第一次打人事件的意義,戰犯們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在他們獲赦釋放離開功德林的時候才知道的,那就是:這是最后一次打人事件!
23. 陳長捷要從共產黨的老祖宗馬克思那里開刀,托人買來《資本論》第一、二、三卷
目睹著董益三和黃維的沖突的旋渦的形成、卻遠遠地跳在岸邊從而沒有濕身的人,是陳長捷。這是一個顯得很文靜的福建人。保定軍官學校六期畢業生,與傅作義是同期同學。他也許是舊書讀得很好,新書讀得不多,有些迷信——這里有一個不小的根源:幼年時他本來不信鬼神,一次家鄉的一位泰國華僑帶回一尊佛像,眾人皆拜倒其下,燒香祈禱。陳長捷攜帶一柄短劍,趁月色朦朧,對準佛像刺去,不料刀斷而像未動,使他駭然回奔,從此不敢否認鬼神。
也許他以為菩薩待他不薄,所以1948年6月,華北“剿總”總司令傅作義派他來天津任警備司令時,他一到天津就向天津市市長杜建時聲稱:“我是來準備打仗的!”同年12月,杜建時認為防守天津是死路一條,與其等死不如突圍,擔任天津防守的國民黨六十二軍軍長林偉儔、八十六軍軍長劉云瀚暗示杜建時愿意立即行動時,陳長捷向他們鄭重表示:“如防守天津部隊撤走,將置北平于死地。一切應為傅作義負責。如你們把部隊帶走,我只有自殺。”在1949年1月,解放軍進攻天津的部署已經完畢,總攻開始之前的一個拂曉,第四野戰軍寫給陳長捷、林偉儔、劉云瀚三人一封信,勸告他們放下武器時,他們復信稱:“武器是軍人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軍人之恥。”而最后天津城防已破,陳長捷才感到他身上并沒有菩薩的靈光,躲進警備司令部地下室大罵傅作義:“讓我們犧牲,做他們討價還價的資本!”
當然,維持陳長捷半生戎馬生涯的支柱,不會是舶來的一尊佛像,只會是國民黨反動政權。那么,當南京總統府門樓的柱頭已經倒下的時候,陳長捷又將以何物作為他生命的支柱呢?作為一個頭腦比較冷靜的人,陳長捷不會不正視這個問題。
關于這一點,陳長捷和邱行湘不同。邱行湘在國民黨政權垮臺以后,他既不能改變這個現實,而失敗的仇恨、沒落的悲哀又使他不能夠清醒地正視現實,從中吸取應有的歷史教訓,總是長時期處在一種自相矛盾的精神和心理狀態中。陳長捷出于對共產黨的仇恨,出于對共產黨的勝利的嫉妒,更出于對共產黨的勝利的不解,他不愿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被動的路子,哪怕就是單單為了死能瞑目,他也要主動出擊,把戰敗他的對手里里外外端詳個飽,看看共產黨究竟是不是長有三只眼睛的馬王爺!除了這,他認為一切都是無稽之談,無聊之舉,一切都是寄身海市,四大皆空。為了這,陳長捷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從共產黨的老祖宗馬克思那里開刀。他將他妻子由上海寄來的一點兒錢,托功德林管理員買來《資本論》第一、二、三卷。自此,陳長捷只身開進“已知己欲知彼”的戰場,他發誓要從這里尋出人生的真諦來。
邱行湘在得知黃維遭打、陳長捷買書的新聞后,不覺連連搖頭。他認為前者過于“現實”,而后者又過于“浪漫”。在固有的人倫規范已經解體的時候,現實變得渺茫;在新型的人際關系變得冷漠的時候,浪漫等于空虛。他認為黃維與陳長捷的不同的錯誤的共同原因在于對生活過于認真。認真是好的,邱行湘從來不反對認真。他對他的老上司黃維素所敬仰的原因之一,就是當年黃維任六十七師師長、他任該師副旅長兼團長的時候,師部有四十多萬元公積金,是抗戰轉移時由黃維一手積累的,黃維升任本軍(十八軍)的軍長后,完全有權帶走,可是黃維一文不拿,實在難得,以致成為陳誠軍事集團上層經久不衰的佳話。而陳長捷忠于職守,忠于朋友,在重兵壓境之下,斷然拒絕了和平解決天津的通牒,亦算剛烈之士。可是,邱行湘仍然認為,包括他在內的一切努力,現在看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過去好孬不是吃閑飯的人,但是天下有誰對他們負過責任呢?現在作為敗將,當然更沒有二話可說,他們有什么必要向誰負責任呢!
《內經》云:“怒傷肝,悲損肺。”邱行湘既不愿像黃維那樣傷肝,也不愿意像陳長捷那樣損肺。他站在兩條胡同之間,漠然無聲,超脫物外,其間唯一的存念是:不求我行我素,但求得過且過。
軍事上的進攻和防御并不是這樣容易割斷的,體力勞動現在最能符合邱行湘的心境和個性。學習于他來說,像被俘虜一樣難受;勞動于他來說,卻像打仗一樣痛快。盡管邱行湘把他個人的勞動稱為“無為而無所不為”,但是他心甘情愿地用汗水來潤滑生命的機器。
邱行湘在功德林的織布廠里織過土布,他把失望的灰線和希望的金絲交織在一起;邱行湘在豆腐坊里磨過黃豆,他把思想的豆渣和思維的豆漿交融在一起……在一般情況下,意識是在非意識的狀態下形成的,可是對于邱行湘來說,周而復始的旋轉,只能對他的身軀產生意義。因為他麻木,所以他需要刺激。譬如說,戰犯管理處有意讓從事勞作的戰犯們知道,功德林的大部分手工生產都是賠本生意,這里生產的香煙即令降價一半也賣不出去。于是,他的軍人的氣質里,又產生了一點兒商人的心計,他和他們現在熱衷于干一件賺錢的活路——種蔬菜。而這個第三者——哪怕是一個蘿卜——也能像一座山峰那樣,堵截他和他們來自兩個戰場的意識的合流。
24. 同一條胡同里的日本戰犯說:“中國共產黨對我們日本人不錯。”
戊字胡同里,除了國民黨戰犯,還有三名日本戰犯。一個是名叫上村的原北平憲兵隊頭目,一個是長期在中國搞經濟情報的特務,一個是日本陸軍司令部的高級軍官。對于日本侵略者,就歷史的階段性而言,應該是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共同敵人。但是,歷史上有些事情是難以理喻的。就在共產黨三令五申,八項和平條件的第一條必須包括懲辦日本戰犯的時候,國民黨在1949年2月公然宣判日本戰犯岡村寧次無罪,并將岡村寧次及其他日本戰犯二百六十名送往日本。平心而論,國民黨此舉是極不得人心的。包括國民黨戰犯邱行湘,在得知此事后立即承認,這是國民黨的一次嚴重的賣國行徑。對照起他時時引為趣談的一樁陳誠軼事,邱行湘更認為國民黨給中國人丟了臉面。
那是1930年10月,陳誠赴日本觀操,日本高級將領對陳誠競相邀宴。有一次,日本將領在席間當眾問陳誠:“你年紀很輕,資歷甚淺,怎么能夠當上將?”陳誠正襟危坐,反唇相譏曰:“你們日本的裕仁年紀很輕,資歷甚淺,怎么能夠當天皇?”陳誠一語,四座皆驚。日本將領大為惱怒,認為陳誠有意侮辱天皇。乃至陳誠回國后,留下一場外交風波。事后,邱行湘聽國民黨外交部長何應欽的隨從副官張濤說,這件事最后由何應欽出面與日本打了招呼才算了事。
現在,中日戰爭八年的最終結果,是日本人走進中國人的監獄。盡管邱行湘以國民黨戰犯的身份,與日本戰犯生活在一起,但是他沒有因為自己是失敗者,就去同情另外的失敗者。反之,他暗想若是共產黨打算在監獄里“堅持抗戰”的話,他是樂意“分進合擊”的。
然而他在同一條胡同里,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國民黨戰犯除了寫材料的、養病的,是必須勞動的,日本戰犯卻用不著拿中國鋤頭;國民黨戰犯除了病號吃小灶,其他人吃的是中灶,日本戰犯卻全部吃小灶。也許小灶能使人精力過剩,上村等人整天整日地在胡同內的三角形地壩上打網球。網球是白的,在邱行湘看來,它與報紙上“懲辦日本戰犯”的黑字是何等的不協調。日本軍人誠惶誠恐地離開了故土,卻舒舒適適地生活在異國——這幾乎是太陽旗高懸在中國大陸的時代才能享受到的。
不受時代變遷的影響而最完整地保持著生活的全部內容的,要數這位矮胖的上村。他的妻子也在中國大陸。中國政府把她的住房安置在功德林附近,上村可以定期出去和他妻子同居。三年以內,上村一家接連添了兩個孩子。
邱行湘惑然了,他問上村:“你身為囚犯,哪有條件養活你的妻子兒女?”上村笑道:“中國共產黨對我們日本人不錯。中國實行供給制,多生小孩有好處。我生一個孩子,中國政府就多給我一個人的供給。養家活口不靠我呵!”
敵人的贊美,才是難得的榮譽。邱行湘聽后不覺頗有感嘆。他強烈地感到,中國共產黨說話是算數的,“懲辦戰犯”,非繩之以法不可,“寬大俘虜”,果施之以仁不誤。前者體現著民族意志,后者體現著國際公法。真正給中國人爭臉面的,應該是共產黨人呵!
如果說邱行湘對共產黨于日本人的優待可以理解,那么他對共產黨對國民黨人的重用幾乎不敢相信。消息是從報紙上得到的。中國民主同盟機關報《光明日報》上,披露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名單,其中包括張治中、傅作義、程潛、張難先、龍云等國民黨軍政要員。在邱行湘的意識里,成王敗寇、亙古常理。共產黨現在奪得天下,卻不獨吞,這絕不是“慣于籠絡人心”可以解釋的。歷史往往回過頭去才能發現其中的奧妙。邱行湘想起1946年底,國民黨召開的國民大會,只有中國青年黨、民主社會黨和幾個社會賢達參加,而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國民主同盟、中國民主促進會、致公黨、中國農工民主黨、中國人民救國會、中國國民黨民主促進會、三民主義同志聯合會和眾多的民主人士都嗤之以鼻,以致國民黨中宣部長陶希圣大罵民主同盟是“國民之叛徒”“人類之蟊賊”。邱行湘至今才明白,其實時代的不祥之云早就籠罩在國民黨頭上,南京總統府的上空始終沒有晴天,國民黨戰場永遠陷入雨季。而在同一個天底下,共產黨發明的“統一戰線”噴薄而出,在中國的夜晚大放光明。這個與共產黨自身、共產黨軍隊相提并論的“法寶”,正像一塊巨型磁鐵,在民主黨派各以鐵屑為幸之余,國民黨中的有識之士,也紛紛失去自控力。在這個被邱行湘稱為“奇跡”的歷史現象中,他依稀發現了中國共產黨人的廣闊的胸襟、恢宏的氣度,以及解放全人類的鋼鐵的信念。當然他發現的狀態是朦朧的,甚至是經過日本戰犯提示的,但是他是充滿敬意的。譬如說上村拿著書告訴他,中國領袖說的“我們的工作將寫在人類的歷史上,它將表明:占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這句話很有氣勢時,邱行湘“嗯嗯”兩聲,補出一句:“毛澤東是站在喜馬拉雅山上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