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將軍決戰(zhàn)豈止在戰(zhàn)場(完全本)
- 黃濟人
- 11851字
- 2022-03-23 15:57:32
第二章 黃埔村中
——他走進人生的午夜。他在現實面前開始睜開眼睛。雖然沒有看見他的明天的晨光,但是他看見了昨天的殘星。
5. 此黃埔非彼黃埔,邱行湘竟得他鄉(xiāng)遇故知
黃埔村坐落于河北、山西、河南三省交界之處的偏僻地帶。村前是銀白如練的漳河,村后是翠綠如染得群山。村里的一座座方塊形的舊時房屋,包圍著一個寧謐的天地。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漳河訓練班就設在這里。
邱行湘在傍晚時分走進黃埔村,走進一座朱色大門的四合院里。東廂房門打開了,屋里沒有人,卻亮著油燈。他和衣倒在鋪位上,鞋未脫,雙腳伸出床外,隨便將棉被往肚子上一拉,便不愿意動彈了。洛陽一仗,他有七個晝夜沒有合眼,這十幾個晚上,他又常常失眠?,F在,是他一個人安靜地償還他瞌睡賬的時候了。據說晚上睡覺也是需要力氣的,邱行湘只覺得他連睡覺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暗想,即使要死,也得等睡醒了再死。
邱行湘睡覺有打鼾的習慣?,F在他的鼾聲起來了,卻遠遠沒有先前響亮,且愈到后來,愈沒有聲音了。他閉著眼睛,卻看到外面火光熊熊,狼煙滾滾,夜空出現了帶馬達的流星,戰(zhàn)機像老鷹逐小雞一般俯沖下來……邱行湘翻身躍起,一個箭步躥到門前,現在援軍已到,是他收拾殘局的時候啦!當他看見窗外一動不動的崗哨,方才發(fā)覺是噩夢一場。他抹去額上的冷汗,不敢再睡,雙手托住腮,坐回床沿上,望著壁上的影子發(fā)愣。可謂“夢里乾坤大,醒時日月長”。邱行湘捂住怦怦亂跳的胸口,真不知如何打發(fā)從現在開始的寂寞長夜。他站起身,背著手,在屋子里匆匆來回,像一只性急的麻雀最初被捉進籠子一樣,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煩躁與恐懼。
他第二次想到死。自殺,現在有條件了,此間正是時候。黃河水軟,墻頭磚硬?;\中麻雀常常碰壁而亡。然而他又想到國民黨還有半壁江山,軍事上亦占一定優(yōu)勢,敉平“匪”亂,統(tǒng)一民國,未必不能實現。小小洛陽城,只不過是地圖上的一個點,區(qū)區(qū)邱行湘,只不過是蔣介石的一個兵,國民黨將領中,比自己高明者比比皆是。更何況勝敗乃兵家常事,自古從不以勝敗論英雄,又何苦鼠目寸光,輕菲此生呢?而且死于僻壤,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無異,又怎能發(fā)泄失敗的仇恨呢?想到這里,邱行湘自謔道:誰教你變成人的呢?你要是豬就好了,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這里倒是你的福地……不,不!豬關在圈里也不會服氣的,也要拱翻木檻的。邱行湘沖到房門,一陣渾打亂踢,高聲吼道:“要殺就殺,軟禁干什么!”
門外走進一個人來。來人沒有說話,笑瞇瞇地走到邱行湘面前,雙手一叉,仰面大笑起來。邱行湘疑惑了,借著昏暗的燈光,將來人一番打量:披一件灰色軍襖,高大魁梧,紅頭花色。他以為又是哪位解放軍長官。
“我是蔣鐵雄呵!”
“……!”
蔣鐵雄是邱行湘的同鄉(xiāng)同學。黃埔六期生,留學德國,官至國民黨快速縱隊副司令。1947年上半年,晉冀魯豫解放軍在豫北攻克湯陰,蔣鐵雄隨他的長官、國民黨暫編第三縱隊司令孫殿英被俘。
邱行湘看見蔣鐵雄,半晌說不出話來。千頭萬緒,他不知從何說起。他來不及回顧在溧陽鄉(xiāng)間私塾里的同窗之情,也來不及追憶在國民黨官場里的莫逆之交,更來不及傾吐分別三年來的思念之苦,他此刻唯一的言語,是為著今日竟相逢在共產黨的“監(jiān)獄”里,為著上帝為他們安排了這么一個好地方而長嘆不已的那一口氣。
蔣鐵雄倒沒有這般繁瑣的感傷,他流露出來的神情,除了有同鄉(xiāng)人異地重逢的欣喜,還有舊時代大年初一的祝福。蔣鐵雄話長,每每揚起眉毛:“既來之則安之。我被俘三百多天了,一天比一天安心。共產黨的事情,我比你曉得的多啦!解放軍是正義之師,訓練班是仁義之地……”邱行湘話短,每每皺起眉頭,他突然感到蔣鐵雄不像他印象中的那個狷介倔強的伙伴,更不像當年那個硬骨錚錚的快速縱隊副司令。盡管蔣鐵雄說一口純正的溧陽鄉(xiāng)音,邱行湘聽來也甚為反感。但是,不管怎么說,當邱行湘落進人生的枯井的時候,他對井底的蛤蟆也不會討厭,何況現在是看見了自己的老相識呢?!單從自此便可從寂寞中解脫出來這一點著想,他也深感蔣鐵雄是上天有意掉在他身旁的一顆福星。在福星面前,受福者是沒有理由計較什么的。哪怕這是一顆失去光芒的隕石,邱行湘也感到要比墻上那盞油燈明亮得多,溫柔得多。
第二天,解放軍二野漳河訓練班李主任和姚科長設宴款待邱行湘,并邀蔣鐵雄作陪。李主任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穿一身灰色粗布軍裝,扎著綁腿,和北方農民一樣,蓄著大圓頭。他憨厚地笑了笑,將筷子在桌上齊了齊,指點著菜肴對邱行湘道:“條件差,不要客氣?!鼻裥邢嫱送媲斑@兩個解放軍干部軍服上的補丁,又望了望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心里思忖道:共產黨人生活之艱苦,是驚人的,可是一旦奢侈起來,也是驚人的。席上,除了少數的本地的山珍,大半是山東濱海的海味。李主任笑道:“看起來我們在深山里,實際上我們和住在海邊一樣,因為我們的廣大解放區(qū),基本上是連成一片的?!毕g,姚科長向邱行湘介紹了解放區(qū)生產自給的情形,李主任則告訴了他當前的戰(zhàn)場局勢
軍人的每一根神經都連著戰(zhàn)場,戰(zhàn)場的每一絲硝煙都刺激著邱行湘的神經。解放軍就在攻克洛陽的同年同月同日,收復了四平街。這位參加過四平街戰(zhàn)役并且以四平街勇將自居的將軍,承受著外人不可體察的隱痛。勝利之日,四平街的戰(zhàn)功是屬于主將陳明仁的,蔣介石為陳明仁掛上了青天白日勛章。待到他首次出任戰(zhàn)場主將,期待著蔣介石為他掛上青天白日勛章的時候,他反而失敗了。于是,失敗之時,那往日的勝利則變作今日的失敗的諷刺。那諷刺的意味,只有他一個人知曉:你邱行湘跑過了初一,跑不過十五!
李主任似乎覺察出邱行湘心底的頹唐,把話題轉向了3月29日國民黨在南京召開的“行憲國大”。卻不料這更是打在邱行湘的痛處。正是在這次“行憲國大”上,蔣介石出任總統(tǒng),桂系頭目李宗仁當上了副總統(tǒng)。這使得包括邱行湘在內的陳誠系將領極為反感的美國駐中國特命全權大使司徒雷登1947年9月8日向美國國務院報告:“……象征國民黨統(tǒng)治之蔣介石氏,資望已日趨式微,甚至目之以過去的人物者。……李宗仁之資望日高,彼對國民政府無好感的宣傳,似不足置信。”這些無稽之談,竟得以勢所必然的如愿以償,邱行湘此間只有恨地無縫了。他沒有點燃“行憲國大”大門上的紅燈,反而打熄了蔣介石寶座上方的綠燈,從而促成了一樁在昏暗的光線下進行的中途換馬的買賣。
黃埔村里難得的佳肴,他一點兒沒吃出味來。
6. 以蔣介石“以不變應萬變,以萬變保不變”的哲學為武器,他氣宇軒昂地走進了嶄新的戰(zhàn)場
漳河三月,桃汛滾滾。李花給村后的山峰戴上了頂頂白帽,麥苗為村前的土地鋪下張張綠毯。
邱行湘不會追求感官刺激的享受,他甚至因為心境和時令的失調,常冒無名鬼火而最終導致惡性循環(huán)。然而,大自然偏偏有這種魔力:她可以在不知不覺之中,使憂心忡忡者在某一個頃刻之間茅塞頓開,賞心悅目。邱行湘不知在哪一葉花瓣上發(fā)現了萬物的生機,亦不知在哪一縷陽光里排去了死神的陰影,他現在思維的首要命題是活下去的可能。共產黨優(yōu)待俘虜,是真是假?他是未卜未知。在他看來,國民黨軍隊的兵士、下級軍官、軍醫(yī)、軍需等等,經過共產黨“洗腦”,有可能放生。但是,對國民黨高級軍官呢?他想到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共產黨俘虜了北洋軍閥吳佩孚、孫傳芳的高級軍官,送到黃埔軍校,成立訓練班,中共方面的韓麟符任訓練班政治部主任,將這批人短期教育后,同樣送出去參加革命軍。但是,物換星移,時過境遷,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共產黨與國民黨誓不兩立,國民黨與共產黨不共戴天。漳河訓練班不是軍校是監(jiān)獄,要想在這里得到共產黨的優(yōu)待,是萬萬不可能的!且慢——邱行湘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干什么要指望共產黨呢?將來鹿死誰手,目下還是一個謎。單為了指望這個,重要的依然是活下去。至于活下去的條件,他自有鐵一般的原則。如果共產黨要他以變節(jié)來保全性命,那么他是決意不受的。“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他相信他的人格,相信他的意志,相信他的信仰。他現在依舊穿著國民黨的軍裝,他依舊為自己保留著國民黨將領的軍銜,與過去唯一不同的是,他被迫離開了他那可愛的戰(zhàn)壕,被迫來到了這塊陌生的土地。但是,邱行湘以為,這僅僅是戰(zhàn)場的轉移,如果說,他在炮火的戰(zhàn)場上,是一個永恒的失敗者,那么,他在靈魂的戰(zhàn)場上,將成為一個不朽的勝利者。邱行湘就是這樣,以蔣介石的“以不變應萬變,以萬變保不變”的哲學為武器,氣宇軒昂地走進了他的嶄新的戰(zhàn)場。
4月初,邱行湘被編進班組學習。
他進入了一個年輕人居多的小組。組長是一個叫安惠林的小伙子。邱行湘估計這幾十個人都是國民黨軍隊的下級軍官,上與下,自有法定的禮儀、他雖然不奢望在這里能接受下級的室內軍禮,卻也等待著眾人對他的仰視。事與愿違,他剛跨進門檻、組長就用嚴厲的語調命令他坐在“被告席”上交代問題、邱行湘本指望在這里如魚得水、殊不料落得個魚進油鍋,竟然成了囚徒的囚徒。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啟口了。
“委員長令我……”
“什么!”
“是委員長令我去洛陽的嘛!”
“什么委員長,是蔣光頭!說下去?!?/p>
“……陳總長當時……”
“什么陳總長,是陳癩子!說下去?!?/p>
邱行湘不再說下去了。關于蔣介石的綽號,老百姓取得五花八門,他聽膩了。對于陳誠的綽號、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公開喊叫。陳誠頭上有幾處瘡疤、終生蓄長發(fā),除了他的老家浙江青田高市人多以陳癩子稱之外,綽號并未遠揚。現在,邱行湘覺得實在刺耳,辱罵他人,他犯不著與人一般見識;辱罵陳誠,辱罵他跟隨了半輩子的他從心底欽佩的總長,這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們怎么罵人!”
“罵人?你他媽滿手血腥,還嫌俺口臭!”
邱行湘霍然起身,徑直出門。一個青年人擋道說:“想溜?可以。請從我的胯下過去?!睗M屋哄堂大笑。邱行湘氣得方臉變作長臉,他捏緊拳頭,高吼一聲:
“你們要干什么!”
“要揍你!”一個青年人上前對準他的胸脯就是一拳。邱行湘身材不高,穩(wěn)力極好,力氣頗大。他乘來人腳跟未站定,猛一揮拳,將對方打在地上。幾個青年人一起朝他撲來,他躲閃不及,一腳將木桌踢翻……正當他寡不敵眾,被年輕人按在地上時,解放軍看守人員聞訊趕來,制止了這場行將熾烈的混戰(zhàn)。
邱行湘事后知道,這些年輕人并不是國民黨的下級軍官,他們是解放區(qū)里犯了錯誤的基層干部。他暗笑道:蔣介石愛我,我自然愛蔣介石;共產黨不愛他們,他們卻愛共產黨、豈不怪哉!但是,他回過頭來想,這些人雖然是囚徒。但畢竟是大婆子生的、縱然他們把自己打死、共產黨也不會吱聲的??墒?,就在當天中午,他聽人說,訓練班的李主任把組長安惠林叫去狠狠地訓了一通,并且令其寫檢查、在小組內宣讀。邱行湘感到意外,又感到高興,他準備把安惠林的宣讀當作京劇唱腔來聽。邱行湘最后感到的,卻是傷心。解放軍沒有打他、解放軍的犯人倒打了他,這使他很不服氣。他找到李主任,哭喪著臉訴苦說:“君子可殺不可辱,打人是奴隸時代的產物,希望貴軍羈絆害群之馬!”但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李主任當著他的面,卻肯定了這些年輕人的思想感情,表示對他們的心情可以理解。邱行湘急了,攤開雙手說:
“要是貴軍公平的話,為什么不體察體察我的心情?”李主任來個所答非所問:
“已經研究了,你明天到蔣鐵雄那個小組去?!?/p>
邱行湘打從呱呱落地,此時是第一次從內心感激他的敵人。
7. 訓練班教唱《蔣介石,你這個壞東西》,他又一次面臨生存危機
同是一個村莊,對于邱行湘來說,不同的四合院有不同的空氣。在清一色的國民黨被俘軍官組成的小組里,他感到連眾人的汗水也是香的。
這里,他結識了新的朋友:孫殿英部隊的兩個師長劉月亭和楊明軒,龐炳勛部隊的參謀長賀一吾……蔣鐵雄為他收拾鋪位,劉月亭為他打水盛飯,五十多歲的賀一吾平日不多言談,卻常在他跟前一口一個“邱老弟”。如果說,邱行湘在漫長的官僚生活中,從未感到什么是滿足的話,那么,現在他領受了“知足常樂”的快意,懂得了“能忍自安”的哲理。白天,他在學習會上大口地呼吸;夜晚,他在大通鋪上大聲地打鼾,他為自己規(guī)定的在近期唯一的任務是,消滅腮部因骨骼突出形成的直角,讓直角隱蔽在弧形的脂肪里。
奈何在邱行湘的路上,一廂情愿的好事并不多。現在,他又到了瀕于窒息的地步。
在早晨集合會上,訓練班教唱《蔣介石,你這個壞東西》。各組人員整整齊齊站在村頭的操場上,用各種神情,各種音調,但基本整齊地唱著:
蔣介石,你這個壞東西……
囤積居奇、抬高物價、擾亂金融、破壞抗戰(zhàn)都是你。
你的罪名和漢奸一樣的……
你這個壞東西,
真是該槍斃!唉,
你這個壞東西,唉,
真是該槍斃!
邱行湘沒有唱。他站在前排中間,低著頭,面紅耳赤。感情這東西,真是不通自融。蔣介石受罵,邱行湘害臊。他剛剛抬起頭,正碰上李主任的目光,不得不把腳移動一下,用以遮蔽內心的恐慌,躲避對方目光的進攻。而后終于重新低著頭,像截木樁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歌聲越來越大,他發(fā)現有人在撞他的肩頭,睨時,原來是身旁的蔣鐵雄已經唱得搖頭晃腦,腳也站不穩(wěn)了。蔣鐵雄也瞟他一眼,口里唱道:“就是你、就是你?!惫?jié)奏愈來愈密,隊列里左一聲“壞東西”,右一聲“該槍斃”,連他這個沒有張口的人,也覺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瀕于窒息的邊緣,其痛苦并不亞于被包圍在彈如雨下的洛陽中學核心陣地。冷颼颼的山風之中,他的額頭竟?jié)B出滴滴熱汗。
一聲“解散”,人們四下離去。邱行湘正想抬腿,見李主任朝他走來,他又不敢動彈了。這位永遠以正眼看人的身材高大的李主任,由于有著與他二十多歲年齡很不相稱的老練,使邱行湘有幾分畏懼他。盡管李主任不止一次對他聲稱,他們不是法官,這里也不是法庭,但是,邱行湘認為,若是共產黨現在開始審訊他,他是沒有理由拒絕出庭的。李主任說話了,還是老習慣,微微一笑:“老邱哇。早上要多穿一點兒、北方不比南方?!贝裥邢嫣痤^來、李主任已經走遠了。邱行湘仍在原地沒有動——他現在不想動。一次準備接受的審訊,就這樣像晨風一樣,輕輕地從他面前拂去。共產黨對俘虜不殺不辱到這種程度,若不是事情發(fā)生在他的身上,他是絕對難以置信的。
邱行湘帶著一絲暖意回到小組,卻受到人們的冷淡。有人警告他、共產黨釋放俘虜時,是以小組為單位的,既然如此,就不允許一粒老鼠屎攪渾一鍋湯,害群之馬應該根除;有人奚落他,要充英雄回洛陽去,這里蔣介石沒有派視察小組;有人威脅他,要把他退還給那個年輕人的小組去,安惠林是治腫瘤的好手。邱行湘想對蔣鐵雄說明,李主任并沒有責難他,并準備就“沒有責難”一事,發(fā)表自己的一得之愚??墒牵l(fā)現這位幾乎是自己精神支柱的老友,表情也不是那么自然了。
邱行湘又一次面臨著生存的危機。不過這一次他多少有些感觸:人世間有許多煩惱是可以避免的。口里的苦果,是他自己塞進去的——只要他張張嘴,苦果就會吐出來。張張嘴有什么困難呢?只要吐出來的是苦果,而不是自己那顆靈魂!邱行湘這樣想時,賀一吾朝他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嘆道:“《人生指津》云:身為囚徒,兩望朝下,欲望淡泊,布衣粗糲,怡然自得,除了逆來順受,就是隨人驥尾。你我應該將此話置之座右?!?/p>
達爾文的進化論告訴人們,動植物為著生存斗爭,對于環(huán)境有著驚人的適應性。邱行湘作為人,作為有著生存目的的人,同樣不愿意把自己永遠擺在被動的挨打的地位。他吸取了《人生指津》的積極因素,排除了先前的消極心理,決定也來個“哪匹山上唱哪首歌”。不出三天,他終于板著面孔唱了起來。久而久之,他竟發(fā)現這首歌并不是那么刺耳,甚至有時覺得黃埔軍校校歌“怒潮澎湃、黨旗飛舞”的節(jié)拍,與“擾亂金融、破壞抗戰(zhàn)”的旋律一樣落地有聲。
只不過他在第一次啟口時,把“蔣介石”唱成了“鏘鏘吱”。
8. 又是一場戰(zhàn)役——孫殿英部的鴉片槍被解放軍繳了械
劉月亭告訴邱行湘,孫殿英也押在黃埔村,就在村頭南面的四合院里。不過他一個人住單間,沒有資格參加訓練班班組學習。對于孫殿英,邱行湘雖然沒見過面,卻早聞大名。這個已滿六旬的骨瘦如柴的老頭,小時家貧,因賭輸了錢,投到大軍閥張宗昌部下當馬伕,以巴結賄賂升到迫擊炮連長、旅長、師長、軍長,曾拉出他當時的一連人當土匪,當過土匪總司令、大漢奸。1927年孫殿英受蔣介石改編,任四十一軍軍長。幾十年來縱橫華北,罪惡滿盈,真是婦孺皆知。1928年,他以舉行軍事演習為名、率部到薊縣、馬蘭峪一帶,封鎖交通,用了三個夜晚的時間,把乾隆和慈禧的殉葬財寶,搜羅盡凈。這就是全國聞名的東陵事件。孫殿英盜掘東陵,對于清末皇帝溥儀的刺激,甚至比馮玉祥對他“逼宮”還要厲害,以至于溥儀神魂顛倒地走到陰森的靈堂前,咬牙切齒地對宗室和遺老們發(fā)誓:“不報此仇,便不是愛新覺羅的子孫!”
溥儀對孫殿英的恨,應該是私仇。人民對孫殿英的恨,無疑是公憤了。1947年5月27日晉冀魯豫《人民日報》上,李普為孫殿英畫了一幅絕妙的漫畫:這個鴉片煙鬼頭上還戴著那頂美式帽,手中拿著可笑的龍泉劍,再以那“告徒紅吉”和“保守黨宣言”做背景,點綴著岡村寧次和蔣介石的委任狀和嘉獎令,那半封建的特點也有了,半殖民地的特點也有了,作為這個社會沒落階級的一個代表,他正在人民解放軍的俘虜收容所里哀吟著,這不是一個很有意義的鏡頭嗎?至于國民黨對孫殿英的青睞,那就完全是一種利用了。像他那樣的土匪頭子、雜牌部隊司令,莫說蔣介石,就連稍有資歷的國民黨嫡系部隊將領,也看他不起。邱行湘暗想,孫殿英與國民黨不同,不管怎么說,國民黨和共產黨進行過兩次合作,而孫殿英是共產黨的死對頭了。現在共產黨俘獲了孫殿英,孫殿英何日在黃埔村頭碎尸萬段,他是拭目以待了。
然而,孫殿英并沒有哀吟多久。黃埔村的秘密,他終于發(fā)現了。
這是楊明軒告訴邱行湘的。孫殿英被俘以后,不怕殺頭,不怕坐監(jiān),怕只怕斷了鴉片煙。剛到黃埔村,他就呼天搶地了。沒隔幾天,斷了鴉片的孫殿英,屙肚子,發(fā)高燒,胃痛,腰脹,什么毛病都出來了,臉色慘白,風來人倒。最后終于在號啕大哭之余,癱瘓不起,形同僵尸。漳河訓練班看到這種非常情況,為了救孫殿英的命,火速派出人員扮作便衣,帶著黃金去國統(tǒng)區(qū)的黑市市場,在販毒犯手中買回鴉片。當解放軍拿著鴉片走進孫殿英的房間時,孫殿英在奄奄一息中嗅到了天外的仙香,猛地翻身下床,跪在解放軍腳下,磕頭拱手,迭聲驚呼:“共產黨是我再生父母,解放軍是我救命恩人!”以后,漳河訓練班采用發(fā)煙包的辦法,逐漸減少供應量,最終把孫殿英幾十年的鴉片老癮斷掉了。
“這又是一個戰(zhàn)役呵。我們的鴉片槍,就是這樣被解放軍繳械的?!睏蠲鬈幵诮Y束娓娓動聽的故事時,對邱行湘這樣感嘆道。
原來,孫殿英部隊的軍長師長,幾乎人人吸鴉片煙,劉月亭、楊明軒都有二十多年的老癮。邱行湘不能想象臉上有個大傷疤的劉月亭,在當年的吞云吐霧中,究竟是個什么鬼樣子,僅能從楊明軒對劉月亭當年“眼窩盛得下一個雞蛋”的形容里,去嘲笑這些雜牌部隊的軍人的氣質。而現在,劉月亭白里透紅,神采飛揚;楊明軒肌肉結實,力氣驚人。邱行湘以為,這才像軍人的風度——哪怕是被俘軍人的風度。
邱行湘對鴉片是深惡痛絕的。陳誠更是嚴禁煙、賭、娼。1931年,他隨陳誠進駐吉安,時陳誠任命他為十八軍特務營營長,叫他負責衛(wèi)戍,一抓散兵游勇,二禁煙、賭、娼。一次,特務營巡查隊就在煙館當場抓住了十八軍干部補習所一個姓覃的教官。據他明察暗訪,十八軍軍法處處長咎右禾,副官處處長唐耀疆……甚至陳誠的參謀長郭懺,都是大煙鬼。又據他明察暗訪,國民黨對此明禁暗縱,陳誠的“三禁”,亦不過是沽名釣譽。
邱行湘知道,共產黨是嚴禁煙毒的。萬不想在共產黨的黃埔村里,還有這么一樁為禁而縱的趣事。他不愿意贊美共產黨,卻愿意贊美共產黨做的這樁好事。尤其是他看見楊明軒腰上掛著的那只玉蟬(劉月亭、楊明軒,作為孫殿英手下的師長,都領到孫殿英盜掘東陵的賞物。他們身上各有一件小玩意。楊明軒的是一只黛色的玉蟬,造型逼真,令人愛不釋手。楊明軒更是不分晝夜,時時將玉蟬掛在腰上)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時,他在心里說,解放軍雖不算正義之師,訓練班可謂仁義之地呵。
9. 生平第一次勞動,扁擔將他壓矮的同時,一個從未有過的意識的形體卻產生并長高了
這天,邱行湘生平第一次勞動。
訓練班對犯人的勞動,是具有強制性的。他在以下意義上,對勞動并不感到被動:他感到他精神上的負擔重了些,而體力上的消耗幾乎等于零。他希望來個負擔的轉移,把心上的重量移一半到肩上來,以求得自身的平衡。李主任遞給他一把錐子,叫他納鞋底,他卻去保管室領了一根扁擔。他認為挑擔子只需要力氣,而他有的是力氣;納鞋底需要傷腦筋,而他再不愿意傷腦筋了。
黃埔村口東側,是漳河訓練班的勞動基地。初春時分,幾十畝肥沃的土地上,麥苗墨綠,菜花金黃。仿佛大自然著意扮作妙齡女郎,吸引一切男性去追求生活。
邱行湘參加挑糞,為麥苗追肥。他挑起八十來斤的擔子,開始起步了。作為軍人,他在夜間也能筆直朝前走,可是一旦肩上掛著兩個小小的木桶,他就形同醉漢了。身邊走過李主任,邱行湘不愿意抬頭,只聽見他的扁擔在肩上一嘎一嘎地打著拍子,他的布鞋在地下一嚓一嚓地合著節(jié)拍,百斤重的擔子使他走得愈發(fā)悠然自得了。邱行湘望著人們一個個擦肩而去,心里好生惱火。他詛咒他那根扁擔比搟面杖還會滾動,在他軍人特有的平肩上,居然放不穩(wěn)。好在他胳膊粗大,肩不中用手中用,他索性任其扁擔從肩頭滑到背上,一手拎一桶,咬著牙齒把糞送到麥地。蔣鐵雄跟他開玩笑說,他這是在“橫槍躍馬走天涯”,他卻鼓起眼睛,對他的同鄉(xiāng)發(fā)牢騷說,北方的扁擔做得太長太圓,根本沒有溧陽的扁擔好使。
來回幾趟,手上的力氣使完了,他不得不重新把扁擔放在肩上,伸手將扁擔按住。這下他又陷入新的苦惱:那糞桶不是前重就是后沉,走在二尺高的土埂上,那身子不是東倒就是西歪,腰被扭得酸痛作脹。莫看他已滿四十歲了,肩上的皮膚卻白如凝脂,嫩如豆腐(其實他的手先前也是如同柔荑一般,只不過摸了半輩子的槍,磨出一手老繭)。扁擔一磨,那肩頭剛開始發(fā)紅,便已經破皮了。汗水滲進肉里,扁擔又不敢丟開,他只覺得有千根鋼針,一齊朝他心里鉆,痛得冷汗跟著熱汗流了。
邱行湘本是為著打發(fā)光陰來到黃埔村口的,現在他手搭涼棚,朝天望去,卻發(fā)現太陽沒有往日肯動。就在精神的、體力的壓力將本來就不高的邱行湘壓得更矮的時候,一個從未有過的意識的形體產生并長高了——他不是從口里而是從心里吟出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句。他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但這于他的新的意識的啟蒙,似乎并無害處。他珍惜他的一切,自然包括他身上流下的汗水?,F在,當他的汗水滴到麥苗上時,他發(fā)誓要嘗嘗由這幾根麥苗爾后長出的麥穗所做成的饅頭,究竟是什么味道。在這以后,如果說他感到每日三餐的小米、高粱,并不比他過去的中餐、西餐難吃,除了環(huán)境所迫以外,不能說與他今日的汗水無關。
勞動是第一課。休息時,李主任單獨給他上了第二課——一個以后才編入課本的故事。
解放軍中央警衛(wèi)連有一個小八路,當兵時只有十二歲。有天勞動時,這個小八路堅決不參加。他的道理是:當兵為吃糧,要勞動,出來當兵干什么!連長說,你不勞動也行,跟我到那邊玩玩去。走到那邊,小八路看見一個老同志在勞動。連長問小八路,你認識他嗎?小八路走近一看,是朱總司令。他驚奇了,忙問朱總司令為什么要勞動??偹玖钚χf,共產黨的軍隊不能增加老百姓的負擔,吃糧吃自己的糧。共產黨的軍隊不為老百姓著想,又何必打仗呢?小八路聽了很受感動,二話沒說,跑回去勞動了。
這在現在有人認為是過時的故事,在當時卻是對邱行湘的理智的一大沖擊。在他看來,共產黨軍隊又打仗又種莊稼,已經是舉世罕見了。當官的也要勞動,連總司令也不例外,他感到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神話。按照這種邏輯,那么蔣介石也要勞動——邱行湘這樣想時,只有譴責自己荒誕不經的推理了——哪一個國民黨軍政人員是吃自己種的五谷!拿自己作比就已經夠了,怎么能隨便驚動蔣總統(tǒng)呢!
邱行湘問李主任:“你們月薪多少?”李主任笑道:“我們沒有月薪。蔣介石不發(fā)呀?!薄澳銈冊鯓舆^日子?”“從生產里按照規(guī)定標準給生活費。這個生活費不是大洋,是小米。用小米折算成金額,如果生產超過了自己的生活規(guī)定標準,那么就要繳公。”倘若不是親眼所見,身臨其境,關于“小米加步槍”的奇跡,邱行湘是永遠不會相信的。共產黨貧賤不懾于饑寒,國民黨富貴則流于逸樂,他無法解釋這個現象。
李主任叫他在勞動中兼顧身體,并說勞動改造也就像戒煙一樣,中間有一個過程。邱行湘自然明白李主任的好意,不過他沒有戒煙的體會,他感到這個“過程”是太苦太苦了!他感到這個“過程”不應該是他的人生應該經歷的。盡管共產黨軍隊的總司令也在莊稼地里,但是他對農民的土地沒有半點興趣,他的全部興趣集中在軍人的土地上。
10. 胡璉究竟何時進入了洛陽陣地?洛陽失守到底怪誰?康澤這個無兵司令怎會被推到第一線?
在軍人的土地上,寄托著邱行湘多少個夢呵。他把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當作尚存在心底的一塊圣地。他把他的青春獻給了他親愛的國民黨,他希望國民黨亦能恢復青春,把沖鋒的信號彈打亮在黃埔村的夜空。
然而,他永遠聽不見槍聲了。他現在坐在四合院地壩里,聽見的是令他煩躁的蟬鳴以及比蟬鳴更令他煩躁的戰(zhàn)場消息。
——解放軍再克洛陽。毛主席親擬《再克洛陽后給洛陽前線指揮部的電報》。
——解放軍攻克山東濰縣,活捉國民黨九十六軍軍長陳金城。
——解放軍攻克臨汾,活捉閻錫山部第六集團軍副總司令梁培璜。
——解放軍攻克襄陽,活捉國民黨中央常委、第十五綏靖區(qū)司令官、特務頭子康澤。
……
在訓練班舉行的形勢講座會上,邱行湘隨著李主任語調的抑揚,產生了坐態(tài)的變化。先前他是正襟危坐,豎起了耳朵,現在他是彎腰駝背,垂下了腦袋。于是,他心底的那塊圣地,也就發(fā)生了三十度的傾斜。
解放軍對洛陽的再克,意味著在他失守洛陽之后,國民黨軍隊對洛陽有一次重新占領。也就是說,胡璉的十八軍確實進了洛陽城。他現在急于知道的是,胡璉究竟何時進入洛陽陣地?難道偃師和洛陽邊上的槍聲果真是胡璉打的?如果真是那樣,那么他失守洛陽真是太不值得了!
邱行湘把解圍洛陽的希望寄托在胡璉身上,是基于對胡璉本人的能力與十八軍的實力的充分信任。胡璉在邱行湘眼里,堪稱亂世里的一位冷靜者。一方面,他對共產黨軍隊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進行過精心的研究。面對共產黨在全國戰(zhàn)場上的空前勝利,他認為共產黨現在不僅與江西時代大不相同,亦與由防御轉入進攻的初級階段大不相同,實在需要重新估計。在政治上,他認為共產黨有打土豪、分田地一整套收買人心的辦法;在軍事上,他認為共產黨學會了攻堅戰(zhàn)術。解放軍已經組成了自己的炮兵和工兵,不僅能打運動戰(zhàn),而且能打陣地戰(zhàn)。另一方面,胡璉充分信賴國民黨軍隊的裝備。他認為國民黨軍隊美械裝備的一個團可以打解放軍的兩個團,以后又認為對解放軍精銳部隊如二野的三、六縱隊,三野的第一、第八師,則只能一個團對一個團。
對陳誠軍事集團的后起之秀、所謂“知已知彼”的胡璉,邱行湘現在只能折服他的見地的一半。對于前者,邱行湘的洛陽之戰(zhàn),已經成為胡璉高明的佐證;對于后者,邱行湘的全副美械裝備的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的慘敗,又已經成為胡璉淺陋的注釋。
至于國民黨十八軍,則是陳誠在蔣介石的支持下一手經營起來的最大的本錢。在整個國民黨嫡系部隊中,它是一支裝備比較優(yōu)良、結合比較鞏固的軍隊,號稱國民黨軍隊五大主力之一。十八軍沒有保住洛陽,邱行湘竟感到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意:遲來也好,早來也好,遲早都是一回事,這就是自保實力的下場。轉念他又想到了洛陽城內的滂沱大雨,洛陽失守怪誰呢?不怪天時,不怪地利,只怪國民黨人心不齊。
對于襄陽失守,邱行湘并不特別吃驚。他特別吃驚的是,康澤這個無兵司令,怎么會被推到第一線?當然,憑邱行湘在國民黨的地位和職務,他是不可能知道以下內幕的:盡管康澤作為蔣介石的學生中最大的親信,曾與蔣經國、鄭介民一道被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回國以后,蔣介石一直把他擺在身邊,當人事參謀,也曾任過兩次復興社書記,擔任《中國日報》的主編,但是他最終被蔣經國擠開,又一度到美國考察。在國民黨內部爭奪三民主義青年團最高寶座的權力斗爭中,盡管他是國民黨中央常委,但是蔣介石不允許任何人從他的兒子手中把權奪過去。于是,就在康澤的政治命運和國民黨的軍事命運同時發(fā)生危機的時候,他這個從不帶兵的特務首腦人物,成了襄陽戰(zhàn)場指揮官的最好人選。
邱行湘對于康澤率領區(qū)區(qū)兩萬人馬,主戰(zhàn)小小襄陽之地的唯一的理解是,蔣介石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記起在蔣介石第二次召見他時,他在南京國防部一廳一處處長蘇時和二廳少將參謀邱希賀那里看到表冊,知道國民黨軍隊已經沒有一個完整的軍或整編師,即是說,幾乎每一個軍都被解放軍吃掉了一部分。戰(zhàn)至今日,他哀嘆他的日子過得太慢了,而蔣介石的日子過得太快了!他對1946年親耳聽見的陳誠在軍事大會上“兩個月內消滅蘇北共軍,五個月內在軍事上解決整個中共”的??诤痛藭r聽到的1948年4月9日,蔣介石在國民大會上“我必定在三個月到六個月以內,肅清在黃河以南集結的匪部”的保證,只有啼笑皆非了。
天氣火熱,戰(zhàn)場熱火。后方大批解放軍干部南下赴戰(zhàn)。剛作完形勢報告的李主任奉命離開了黃埔村,姚科長留在了同是戰(zhàn)場的漳河訓練班。
中共中央和人民解放軍總司令部,自1947年3月撤出延安之后,繼續(xù)留在陜北,在西北人民解放軍由防御轉入進攻以后,于1948年初春遷至石家莊附近的西柏坡。這意味著作為人民革命的勝利成果的國民黨被俘將領,也隨即向北轉移。盛夏7月,姚科長率訓練班離開武安,經過邯鄲、邢臺,來到石家莊附近的井陘河邊的一個村子里。
轉移那天,邱行湘與姚科長同坐在一輛大卡車上。村口的麥子黃了,他望著消失在滾滾塵埃中的黃埔村,心里頓生惜別之情。他雖然沒有意識到這里是他的明天的開始,卻明白這里是他的昨天的結束,因此,不管好歹,這里是他人生的一站,黃埔村的山光水色將在他的記憶里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