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完全本)
- 黃濟人
- 8794字
- 2022-03-23 15:57:32
第一章 黃河北岸
——就在南京政府準備為他“壯烈成仁”舉行追悼會的時候,他帶著陳賡將軍贈送的幾十磅豬肉罐頭,北渡黃河,走進解放區。
1. 陳賡忘了審訊的公務,邱行湘似乎忘了戰俘的身份,而像故人重逢,親切無間,對坐在硝煙剛剛散去的戰場上
邱行湘被俘六個小時后,天亮了。他怪走運的——他的戰俘生涯的第一天,是個艷陽天。連日春雨之后,天壁被洗刷得特別碧凈。三月里的牡丹古城,硝煙散去,噴發著淡淡幽香。
邱行湘沒有昨天和今天的概念。此時,他完全沉浸在過去的陰雨凄風里。洛陽失守,他是極明白后果的:共產黨的霜刃一旦插進洛陽,寒光便立即照到潼關城樓,國民黨中原防御體系正處于防不勝防、御不可御之中。軍人是以失敗為恥辱的。俘虜群里的頭上纏著繃帶的這位戰場指揮官,卻顯得若無其事。那對泛著綠光的眼睛似乎在說:個人的恩怨榮辱,于他視若浮云,而黨國的如此重大的戰略意圖居然毀在他的手里,才是他憂心所在(當然,他不知道,蔣介石豈肯放棄洛陽?而人民解放軍也根據戰略上的需要,主動撤離洛陽——一座殘破不堪的空城。于是,國民黨軍3月18日重新占領洛陽)。如果說邱行湘一時把頭埋得很低,似乎無臉見人的話,那么這是他在感到,一夜之間,他的命運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的最大含義是他的半生戎馬生涯以失敗告終了!
清晨,邱行湘被帶到洛陽中學以南的解放軍的一個旅司令部里。他被指定坐在一張楠木雕花椅上。他盯著椅子,環顧了一眼房間,不覺倒抽了口冷氣——這不是洛陽參議會的客廳么?他曾是這里的座上客,而今成了這里的階下囚。一把楠木椅,連接著他的命運。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悲戚了。他記起他的“邱老虎”的綽號,不覺自嘲道,邱老虎啊邱老虎,你也有虎落平陽這一天!
一個渾身征塵的解放軍軍官和他的隨員走進客廳。隨員拿出一張邱行湘的照片,交到軍官手里。軍官看看照片,又看看邱行湘,把照片遞回隨員。吩咐立即為這個俘虜頭上的傷口換藥。
“你是邱行湘吧!”解放軍軍官操一口濃重的湖南話,“黃埔五期的吧——我們是同學哩——我叫陳賡?!?/p>
邱行湘抬起頭。他知道陳賡是黃埔一期的——倒不在于資格老——在黃埔同學的心目中,陳賡是位傳奇式的人物。當年孫中山討伐陳炯明時,陳賡在戰場上救了蔣介石。邱行湘未曾見過陳賡,眼下,望著這位年紀跟自己相差不多,四十歲上下,穿一身灰色粗布軍服,馳騁中原、聲威赫赫的共產黨的兵團司令、洛陽之戰擊敗自己的對手,他意志索然,無話可說。
“放下武器,就是朋友?!标愘s笑道。
黃埔同學之間自有一種天生的情感。邱行湘承認這種情感,照他的意見,拿起武器,也是朋友——各為其主嘛。個人之間,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就這樣,他先前的緊張情緒與仇恨心理消除在陳賡的笑聲之中。
“邱師長是哪里人?”
“江蘇溧陽。”
“溧陽是新四軍的老根據地?!?/p>
“陳毅先生當時在我的老家住過?!?/p>
陳賡很健談,乃至鎮江麩醋、溧陽西瓜,無一不在侃侃之中。陳賡說話詼諧,邱行湘間或還失笑幾聲。有這樣幾分鐘:陳賡似乎忘了審訊的公務,邱行湘似乎忘了戰俘的身份,兩個司令仿佛都忘了自己軍服的顏色,而像故人重逢,親切無間,對坐在硝煙剛剛散去的戰場上。
一旦進入以下談話,氣氛就變了。“哪道城門首先突破?”
“東門。穿黃軍衣的?!鼻裥邢娈斎徊恢?,以后解放軍總司令部就是依據他的回答,授予陳粟野戰軍某部為“洛陽營”稱號的。
“你們的情報是從哪里來的?”
“從你們的電臺上。你們的無線電一集中,不就表明你們部隊的位置了嗎?!?/p>
“你們對我們的被俘人員是怎么處理的?”
“根據國際公法,優待戰俘。凡送來司令部的俘虜,我一律集中專區看守所。你們一些爆破手,在核心陣地前被我們捉住,帶到司令部,我及時交代副官帶到廚房吃飯休息,都活著,和我們一起在這個圍子里?!?/p>
“西工呢?”陳賡態度嚴厲起來。
“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炮擊我的司令部的?”邱行湘反問道。他泛著兇光,可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停頓片刻,他接著說:“西工在你們炮擊我的司令部后就中斷通訊,無線電也無法架設。西工情況不明,怎么會知道西工守軍對俘虜的處理。事后聽說,據守西工之謝營,確有殺害俘虜的事情。但非我的命令?!?/p>
“既然情況如此,”陳賡態度緩和下來,“那么,我們第一件事就談完了。第二件事,我高興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我相信,你還能獲得人民的諒解,自己解放自己。從今天起,你就跟我們的隊伍一起走吧,歡迎你到我們解放區去。”
陳賡站起來,與邱行湘握別,并吩咐隨員準備幾十磅豬肉罐頭,供邱行湘路上食用。邱行湘也站起來。他聽清了陳賡的話,可是,他又有點聽不懂陳賡的話,但從幾十磅豬肉罐頭上,他發現共產黨對他沒有惡意。
2. 求死不得,求生不愿,他茫茫乎無路可走
國民黨《中央日報》對洛陽戰事曾不惜版面地做了報道。那用通欄黑體字《洛陽城郊戰事熾烈,竄犯東門共匪已被守軍殲滅》作為標題的頭條位置上刊登的第一條消息是:
〔中央社鄭州十三日電〕守衛洛陽國軍二〇六師師長邱行湘,十三日正午電稱,現國軍堅守核心陣地,決抗到底。(《中央日報》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四日)
以后有兩條消息是:
〔中央社鄭州十三日電〕此間戡亂建國運動委員會頃電堅守洛陽卒敗匪眾之國軍師長邱行湘,表示敬意,并另募集大批慰勞品,準備前往犒勞。(《中央日報》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七日)
〔中央社鄭州十八日電〕洛陽周圍殘匪,十七日晚已肅清,此歷史古城經憂患安保無恙,增援國軍一部已進駐城內,一部正向敗退之匪軍追擊中,具報匪此次進犯洛陽死傷萬人以上。(《中央日報》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九日)
按照國民黨公開的說法,那么應該為“屢建奇勛”(此四字見《中央日報》1948年3月16日對洛陽戰事的報道)的邱行湘舉行“慶功會”,然而南京政府卻不知出于何種動機,派人去南京附近的溧陽南渡邱家橋,索取邱行湘的照片,準備為他舉行“追悼會”。
就在國民黨私下為邱行湘發喪的時候,1948年3月15日,解放軍清理戰場結束,他隨著熙熙攘攘的解放軍、民兵輜重以及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大批俘虜兵隊伍,一直西去。
他的身后,緊隨著一個解放軍軍官和幾十名解放軍士兵。他明白,重兵押送,倒不是自己一次可以吃幾十發子彈,這是解放軍害怕他一次吃不完幾十個拳頭。當年李世民打下洛陽,殺了捉人當軍糧的朱粲,斬其首后,洛陽百姓爭投瓦礫擊尸,頃刻瓦礫成山。邱行湘心中有數,他也和軍糧有關。洛陽蔣軍兵站在他的支持下,下鄉武裝征購糧食。因為偽法幣幾乎等于廢紙,所以買糧也就是搶糧。好在戰火剛剛熄滅,洛陽城里不見人煙,邱行湘懷揣著逃生的欲望,離開了他發誓要與之共存亡的洛陽。
他來到孟津附近的黃河邊上。河上的白霧飄進了他的眼睛,變作厚厚的云翳,他眼前一派渺茫。
他想到死的必要——他想起蔣介石對他的重托,又想到他對蔣介石的保證;他想起陳誠多年對他的栽培,又想到國大代表對陳誠的責罵。他在心底悲嘆:我這個有負黨國的罪孽,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呵!他想到死的必須——單是洛陽一仗,解放軍就死在他手上不少,他自知共產黨恨他入骨,把他帶到后方,重則五花大綁、斬首示眾;輕則腳鐐手銬,囚之牢房。他想起蔣介石最后給他的那句話——“如果不打敗共產黨,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他默默點了點頭:作為軍人,縱無馬革裹尸之榮,亦決不受身陷囹圄之辱。將軍沒有死在戰場上,也應該死在離戰場不遠的地方。就這樣,邱行相先前逃生的欲望,此刻變作了求死的意念。他決計投河自殺,以履行蔣介石“不成功便成仁”的訓令。他把軍棉襖的風紀扣鎖好,邁著大步走上跳板。
邱行湘被指定坐在船艙正中,幾十個解放軍士兵團團圍他而坐,那個解放軍軍官則站立船頭。他側身去瞟這個軍官時,正與軍官目光相碰。他在心里哼了一聲:不要看你表面上裝得客客氣氣,骨子里比我還緊張。這也難怪,我死于黃湯,你到了后方是不好交差的——即使就為了你不好交差,我也沒有白死一場。邱行湘故意露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坐了一會兒,他打了一個呵欠,終于閉上眼睛,耷拉著腦袋,開始打盹了。河水嘩嘩撞擊船舷,大木船顛簸得很厲害,船到河心,浪花濺到他的臉上,他倒像是真的被驚醒了——“有錢難買河心水”,他突然睜開眼睛,想趁人不備,縱身投河。然而目光正與船頭的解放軍軍官相碰,他神色黯淡了,四肢癱軟了,河風吹來,他打了一個冷噤。他第一次感到,生命一旦落在他人手里,生死均不由己了。這時他想到小孩手中的蜻蜓——動物落在人的手里總是想活,而人落在人的手里則應該死。死亡尚如此艱難,生存是什么滋味,他簡直不敢想象。
黃河北岸,邱行湘看見了他的青年軍隊伍。這批西北兵,一個個體格魁梧,都有初中以上的文化,在剛剛過去的七天七夜鏖戰中,竟沒有人投降,這連他也感到意外。如果說他在先前三個月的對他們的訓練中,采取的是法西斯手段,那么,在這些士兵現在和自己一樣,成為共產黨的俘虜之后,他產生了圣母瑪利亞的慈心。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隊伍,想讓他們從他憂傷的眼神中體諒一點兒他心底的“愛兵如子”的衷情,從而永遠原諒他過去對他們的責罵與懲罰。他甚至想站在某一個高處大吼一聲:“弟兄們!你們跟錯了我邱行湘……”
未待邱行湘喊話、俘虜隊伍中已經發出了巨響:“站好,站好哇。立正——向左轉!”邱行湘扭頭看時,認出這是趙云飛。趙是他的第一旅旅長,是青年軍二〇六師的三朝元老,雖出身東北軍,作戰經驗也少,但邱行湘認為他忠于蔣介石,而蔣介石父子也頗信任他,因此在調整人員時,邱本著“親蔣第一”的原則,調升趙云飛為二〇六師副師長兼第一旅旅長?,F在,趙云飛一過黃河就朝左轉,以俘虜的身份幫助解放軍維持俘虜隊伍,這使邱行湘大為惱怒?!盁o恥之尤!”他在心里罵道,“現在,他可以向共軍獻媚說,他是張學良的人,早就接近共產黨了。”有些俘虜也不買趙云飛的賬,沖著他道:“我們現在是聽共產黨的還是聽國民黨的?”引得眾人竊笑。這使邱行湘特別舒心,他此間最大的精神補償是:青年軍的士兵,畢竟不同于抓來的壯丁,他本人作為青年軍的將領,是他此生聊以自慰、引以為榮的業績。
邱行湘對自己的作戰經驗是絕對信任的,對青年軍的戰斗力,現在也是充分信賴的,那么他和他的軍隊何以一變飲馬黃河為沉淪沼澤呢?他肚里的怨氣終于發泄到喉頭上來:蔣介石身為八百萬軍隊的統帥,連一個團也調不動;什么“孫元良兵團、胡璉兵團向洛陽分進合擊”?純屬蔣介石的天方夜譚。在邱行湘的心目里,孫元良是國民黨有名的逃跑將軍,洛陽之戰尚未打響,孫元良本人早已進了鄭州城。邱行湘本把希望寄托在十八軍軍長胡璉身上。胡璉和他都是陳誠的老部屬,無論從公從私,胡璉都應該挺身而出??墒?,胡偏偏姍姍來遲,見死不救,自保實力。邱行湘憤然自付道:國民黨有什么“友軍”?緊要關頭,連老子也不會拼命去救自己的兒子!他記起1943年,在湖南沅陵,他請胡璉、高魁元在天津館吃餃子時,高魁元因在九十九師師長任內被軍長傅仲芳撤職發牢騷說:“國民黨不亡,沒有天理!”今用在胡璉和十八軍身上,邱行湘感到此話更為恰當。
他望著滾滾黃河,不覺仰天長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求死不得,求生不愿,他茫茫乎無路可走……
3. 邱行湘原以為,天底下有兩種老百姓,一種喜歡共產黨,一種喜歡國民黨
經河南濟源北行,進入山西境地,在老解放區里,沿途落腳。
這天,來到丹河邊的一個村莊。隊伍剛到村口,就走不動了——衣著襤褸但身強力壯的農民們擋住了去路。不一會兒,正在喂奶的露著乳房的女人,啃著黑色的窩窩頭的兒童,拄著拐杖的老頭,小腳裹腿的老太,將俘虜團團圍住。邱行湘還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男人們已經一把抓住了俘虜的衣領,左右開弓,亂打一氣。女人們嚷著北方罵人的話,朝俘虜身上吐唾沫。兒童拾起石子往俘虜頭上擲。老頭老太太雖然站得遠一些,也顫抖著雙手,緊握著拳頭。
解放軍持槍制止,然而法不治眾。在這一派混亂中,邱行湘身后雖有幾十名解放軍士兵,他也感到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恐懼。幸好,他看見一個農民領袖將手一揮,村口終于平靜下來。這位農民領袖走到邱行湘身邊的那個解放軍軍官面前,談判性地說了句“我們現在只找小蔣介石一個人算賬”也不等對方表態,徑直鉆進俘虜隊伍,看看這人的軍帽,看看那人的領章。最后,像失望之后有所發現似的,這位農民領袖徑直朝邱行湘走來,然后在邱行湘面前站定。
“他是誰?”農民指著邱行湘問軍官。
“一個小官?!避姽傩χ卮?。
“誰是大官?”
“還沒有押來?!?/p>
邱行湘的衣著,倒也沒有在被俘前喬裝一番,他平日的樸素能使他化險為夷,這是他不曾想到的。可是他更沒有想到,他竟會害怕老百姓而不怕解放軍。
當夜,邱行湘正是在這個被他稱為“恐怖的山村”里住下。他住在全村最破爛的一間房屋里。主人——一個拖著胡須的老頭,衣著近乎襤褸。令邱行湘感到莫名其妙的是,這個老頭邊咳嗽吐痰,邊掃地燒水,殷勤得不愿停頓一刻,對他非但沒有疾言厲色,晚飯時還不知在什么地方弄來半塊燒雞,二兩土酒。邱行湘暗想:真是人心隔肚皮,天底下原來有兩種老百姓,一種喜歡共產黨,一種喜歡國民黨。如此看來,國民黨的仗,還是能夠打下去的?!驮谇裥邢嬲Ш?、悲喜交加的時候,這個老頭對他使眼色、搖搖頭、嘆口氣,最后尋著機會結結巴巴地悄悄告訴邱行湘:“我過去的全部田土被平分了!”“全部財產被沒收了!”“還要挨斗爭?!薄裥邢婊腥淮笪颍哼@人就是共產黨所說的土豪劣紳、地主惡霸。
丹河邊上的這座小小村莊的遭遇,對邱行湘的理智是一次大大的刺激。在這以前,他對共產黨的理論,尤其是什么階級分析法,是嗤之以鼻的。他擁護三民主義,是基于“君為輕、民為貴”;他反對共產主義,是基于“被剝削階級消滅剝削階級”。而在此時,他親眼看見了共產黨理論的存在與實施。這使他不能不由面前的這個老頭聯想到他家里的老人。他的父親是溧陽南渡鎮上的一個谷商,常年買賣于蘇州溧陽之間。1936年他父親病故。家中老母,置有二十多畝田土、谷行由其兄經營、田土則雇人耕種。他知道,按照共產黨的理論,他家也是土豪劣紳,剝削階級,要是蘇南由國民黨的光復區變作共產黨的解放區,那么他的家業頃刻之間便會化為齏粉,他的老母也會落難到面前的這個老頭的地步——這對于他來說,是萬萬不能容忍的。這時候,他確信他看過的一本《匪區逃出記》里說的共產黨共產共妻、殺人如麻等等都是真事。昔日耳聽為虛,今天眼見為實,他覺得他對解放區的唯一認識就是仇恨。倘若他領章上的那顆星還在閃閃發光,他會為挽救他的階級的沉淪,激發起百倍的勇氣。可是,事到如今,他對面前的這個老頭的唯一安慰,是一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黯然神傷的淚珠。
感情不能代替理智。邱行湘不能不在中國革命的洪流面前睜大眼睛:黃河北岸,如火如荼,數以萬計的老百姓為解放軍送運糧草彈藥,雞公車不絕于途;數以千計的民工為解放軍修橋筑路,打夯聲不絕于耳。這是成千上萬的不穿軍裝的軍隊?。∏裥邢嬖谛睦矬@呼:國民黨將領總喜歡一口一個“八百萬”殊不知共產黨的軍隊是無法用數字來計算的!在軍事力量的對比上,邱行湘的長期作戰經驗告訴他,兵力多少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他不像有些國民黨將領那樣,提到共產黨的打法時,總是以戲謔嘲笑的口吻,將集中優勢兵力誣稱為“人海戰術”。國民黨1948年3月15日的《中央日報》正是以這樣的口吻發布洛陽戰事新聞的:
洛陽匪軍于五倍國軍兵力,連日借猛烈炮火掩護,用人海戰術不顧重大犧牲,更番向城垣猛撲,國軍艱苦奮戰,予匪以嚴重打擊。
洛陽之戰再一次告訴邱行湘,對付共產黨的“人海戰術”的唯一辦法是使用“人洋戰術”。但是,人從哪里來?真心實意地替國民黨打仗的人從哪里來?邱行湘此時驚人的發現是——在中國社會里,地主比農民少。于是,他似乎理解了,為什么國民黨執政,民心尚不可順;為什么共產黨在野,卻能一呼百應。進入這樣的思維時,他對他由洛陽戰敗所承受的自責和內疚,居然減輕了許多。萬事趨之必然,則引人心安理得;一事失之唐突,則教人后悔莫及?,F在他來估價他個人的勇氣和力量時,他深感他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4. 賴鐘聲響應“一寸山河一滴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參加青年軍,設有專用電臺與蔣經國直接聯系,如今卻誠惶誠恐
這天來到晉東南一個山區城市——長治。解放軍的那位軍官,邀約邱行湘逛街。走了十多天的山路,看到這樣一座城市,他頓覺豁然開朗,耳目一新。城市建設,雖不及洛陽精美,也還整齊大方。市場尤有特色:山貨土產擺成長蛇陣、各類皮毛油滑生輝。農民、商人、市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正午時分,趕集者仍有增無減,顯示著解放區大后方的安定與繁榮。也許是軍人的緣故,邱行湘沒有什么游山玩水的雅興。洛陽的雕欄畫柱,在他的眼里,只不過是一團烏七八糟的令人心煩的顏料大雜燴。而在長治街頭,他卻聚精會神地觀賞迎面走來的男人的頭巾,女人的衣領,甚至不惜扭過頭去,看老太太后腦勺上的繪著花鳥的發髻。在長治城最大的一家飯館里,解放軍軍官請客,邱行湘也不推辭,美美地飽享了一頓口福。長治觀光,這是邱行湘被俘以來,精神最振作的一天??墒钦^樂極生悲,待他傍晚回到宿地時,竟呆若斷木,最后終于掉下兩行淚珠來。
不是軍人無眼淚,只是未到傷心時。這些天來,特別是一到晚上,邱行湘總是想到他的二〇六師官兵。從陽城出發,路上還不時可以見到他們。只要能見到他們,哪怕是匆匆一瞥,他也感到一絲慰藉。哪怕是一張陌生的卑微的士兵的面容,也會長存在他的記憶里。到晉城后,他就發現二〇六師官兵愈走愈少了?,F在到了長治,到了一個新的夜晚,他突然發現,全部俘虜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像在這個古柏參天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一樣,他感到一陣空前的寂寞和絕望。夜色之中,唯有將滿腔情思寄托在一個人身上,他才能獲得一時的解脫,進出幾點與悲戚抗衡的火花來。
這個人就是他的政工少將處長賴鐘聲。這是個剛滿三十歲的戴著眼鏡的白面書生,高大俊秀。山東煙臺人。1942年畢業于西南聯大工學院土木工程系,在滇緬鐵路工程處就業,后調修昆明機場。曾經考試院高考,升任工程師。1945年,抗戰末期,重慶危急,響應蔣介石所謂“一寸山河一滴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參加青年軍。后被選人國民黨中央干部學校(校長蔣介石,教育長蔣經國)研究部第一期學習。他和他的同班同學王升、陳元、李煥,是蔣經國的得意嫡系門生。1946年,他出任國民黨國防部預備干部局萬縣青年職業訓練班代理主任。1947年底,接任國民黨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政工少將處長,隨邱行湘由南京赴洛陽作戰
邱行湘是在第二次受蔣介石召見后,去蔣經國的官?。▌钪旧纾┺o行時認識賴鐘聲的。在蔣經國的身旁,一邊是蔣介石親自挑選的武將,一邊是蔣經國精心栽培的文官。軍政一體,文武并進,洛陽之戰把他們倆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到洛陽后,他們各自空著豪華寬敞的臥室不用,偏偏擠到司令部的一間小房,抵足而眠,朝夕相處。他們一起在洛陽二〇六師交接大會上,接受全師官兵的歡呼;他們同車去龍門石窟,在佛像前默默祈禱……邱行湘有通天之術,動輒向蔣介石電告;賴鐘聲有電碼密本,設專用電臺與蔣經國直接聯系。分工之余,他們在很短的時間內,以整編二〇六師師部的名義,合力創辦了一個鉛印《革命青年》周刊,著重向官兵灌輸“一個黨、一個政府、一個領袖”等種種正統思想。賴鐘聲還經常到部隊演講,把蔣經國在重慶浮圖關青年干部學校時每日早操后的訓辭——“如果我們和共產黨的斗爭失敗了,那么我們哪怕退到喜馬拉雅山還是要和共產黨斗爭到底”,傳播到每個青年軍士兵的心底。最令邱行湘欽佩的是,這位具有工程師身份的三十歲的國民黨少將,每每在鼓動士氣之余,總要將手一揮,堅定地始終地強調一句:“戰爭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在統一大業完成后,實現民族的工業化!”他欽佩比他小十歲的賴鐘聲,不僅有學者的頭腦,更有政治家的抱負。
邱行湘也有看不起賴鐘聲的地方。那是在洛陽危急之后,他的怨言很多,懊悔不該來洛陽送死。在核心陣地遭到猛烈炮擊后,他臉色發白,眼神發黑,忘掉了蔣經國早操后的訓辭,卻想起了佛像前的祈禱。但是此刻,邱行湘完全原諒了他——他畢竟是第一次聽見炮聲呵。
被俘以后,邱行湘意外地在新安鎮看見了賴鐘聲。他大聲武氣地跟賴鐘聲打招呼,賴鐘聲卻誠惶誠恐地相視無言。邱行湘曾經因為賴鐘聲家庭貧困,寫信給正在賴鐘聲老家煙臺地區駐防的國民黨同僚李彌,要求多加照看,暢鐘聲感激不盡;而今,新安鎮上,邱行湘又擔心賴鐘聲本人饑餓,抓了一只燒雞、四個雞蛋,遞到賴鐘聲面前,賴鐘聲卻只收了一個雞蛋,搖搖頭走開了。邱行湘本指望后會有期,可現在——從新安起,他與賴鐘聲天各一方,此生不再復見了!他到哪里去了呢?邱行湘在心底嘆息:他的未婚妻、北平師范大學畢業的畢小姐,正在北平準備花燭,而他前面的路,卻永遠不會通向洞房。戰死的,已經葬身荒野;尚存的,亦不知東西南北!邱行湘更不知自己如何下落,他的女友張小姐又怎樣打發青春。今日獨坐黃昏、明日只身起解,事到如今,這位久經沙場的國民黨將領,也心非木石了。
翌日續程。黃土高原,人煙稀少;太行山中,小路崎嶇。邱行湘走在峪澗,仰面望著莽莽大山,只覺得座座向他壓來。他記起當年曹操征伐袁紹余部、翻越此地時吟有“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的詩句,不覺苦笑道;關前立馬之時,誰不洋洋得意,一旦落敵之手,方知軍糧難吃。這是邱行湘戰敗后的頹唐之言,其實他的敵人向他供給的軍糧也是甚為好吃的:陳賡相贈的豬肉罐頭一盒一盒地打開,一路上解放軍軍官又想方設法為他加點新鮮蔬菜,使他勝利地完成了一次沒有作戰任務的行軍。
經潞城,沿漳河,3月下旬,邱行湘來到他的目的地——河北省武安縣黃埔村。他品味著這個村莊的名字的時候,更是酸甜苦辣一下倒了出來:想當初,別江南,奔南國,十八歲投廣東黃埔,參加大革命,青春正濃,血氣方剛;到如今,渡黃河,翻太行,四十歲人河北黃埔,投身大死獄。人生急下,坐以待斃!邱行湘是熟讀《三國演義》的,龐統到了落鳳坡的情景,驀地涌上了心頭。他先是詛咒命運在捉弄他,爾后又感激著上蒼的美意:既然這里是他的歸宿地,那也好,黃埔出,黃埔人,黃衣永世伴黃土。他雙目緊閉,兩手輕合,虔誠地期冀在這里給他留一塊小小的風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