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去國的悲哀

我去國之議決定了,我悲哀的情緒也加增了!

我有一天從我一個親戚家跑回家里,酷熱的天氣,簡直要把我的心融化了。夜來一陣急雨,我的一顆心,又似滴在冰桶里。母親,叔父和弟妹們,他們勞苦了一天,都做他們的好夢去了。我睡也再睡不著,一滴一滴的雨珠,好像莫一滴不打在我的心頭上,我安能禁止它的哀鳴呢?

整活到二十六歲的我,算是于今年完畢了大學教育。可是在這樣紊亂社會中所受的殘腐不完的教育,與其說是榮幸,不如說是羞恥!學士頭銜之于我,簡直好像罪犯之加了一種新鐐銬!個人的志愿,社會的情形,政治的狀況……莫一個不迫我到外國去,睡著的慈愛的母親啊!我哪里忍心舍你遠游呢?我只是被他們迫走了。

我跑到熱鬧場中——或說是名利場中——看多少同學、故交,都在那里為著面包,頭也不回、汗也不擦地活動;多少和我年齡相若的朋友,也都可以漸漸在名利場中,自樹一幟了。我真佩服他們的才能、勇氣;他們才不愧為“揚名聲,顯父母”呢!可憐我呵!我的心似滴在冰桶里了。

我在家中看見多少和我年歲相當,而失了教育的兒時朋友,他們對于耕耘,那樣的辛苦,對于家事那樣的當心,對于他們的父母妻子又那樣天真和愛,真令我的心醉了。他們中也許有人執掌家事,他們的才能,已非我所能“望其項背”了。他們哪里了解愁煩與悲哀呢?

還有我所知道的多少比我小得多的姑娘,十年以前,她們不過是村中頑皮的女孩子,許多天不梳的頭發,盡在污垢不堪的臉上,二藍的衫褲,對于她們,簡直是一種鄉下苦女孩子的制服。現在她們都一個一個被可怕的媒婦送到那家庭的獄牢了。她們中多少人,已經是“為人之妻”叮叮當當的婆娘了!她們中多少人,已抱下孩子,真是“綠葉成蔭花滿枝”了。她們,如何不刺動我的情感呢?

無論我跑到哪里,人家都是各有所活動,各有所貢獻。回顧我自己,不覺自慚形穢,覺得我自己簡直是無才無能、庸愚不堪的書呆子。“書呆子”!真正的“書呆子”,只怕我還不配;但是為了這些關系,我真要慶祝我將來變成真正的“書呆子”了。我哪里有心情,把留學當一個“進身之階”呢?

我只愿意我變成一個“書呆子”!


有一天,我到一個親戚家里去。這一天,偶逢他的家里客人很多,我能借這機會,和些天真的父老相見,真算一件難過的事。我也很想和鄉下人談,但不知道怎么了,總是談不到一起。我現在要自己懺悔我的罪過了。

有一位拿著一把蒲扇,衫子的紐子莫有,露出很紅而帶些黝黑色的胸膛,坐在椅上兩條腿疊起,好像一股麻花似的,用很和藹的口氣問我:“你從洋里回來,大約至少可以做一個知事吧?”

我聽了這句話,立刻腦中開了會議,但是想不出一個回答的話。我又同時想這句話實代表一部分人的思想,絕不是一二人有如此疑問,他不過很誠懇和藹地說出口罷了。我自己不免想:“哪里有地質,或者說是古生物知事呢?況且我于做官……”

我雖莫有注意,卻不能再遲疑了,于是我便向他說:“不!此去不過念書,念書不一定可以做官;而且我學的地質,更于做官很遠。”

但是發問的那位還未回言,大家已眾口一詞地表示不相信的樣子,而且還有一位說:

“哪里的話,念書豈不為做官?回來必不只一個知事呢!”他說話的神氣,處處表示仿佛他于這一行曉得非常清白的樣子。我于無意之中,把前意更為解釋一下。而且還說到社會上可活動的方面很多,不僅是政治,更不僅是關于知事一類的官。即退一步說,官也未嘗不可做的,不過照目前這樣官,如為做官,抱腿已足,實不必留學,我此去不過專學地質,以后如何,目前哪里說得到呢?

但是以我的口舌,哪里能開他們的茅塞呢?不特說不到開茅塞,我細察當場空氣,仿佛他們以為留學都可以做官,我方才所說,不過欺瞞他們罷了。只有一位開明的先生,還仿佛以為我學地質,“可以開采,富國富家,于以賴之”的樣子。

他們這時候對我有這樣謬誤的希望,也難怪他們將來對我有無限的指摘了!記得有一年我三叔從東京回家,帶了好幾個箱子念過的洋裝書。一箱一箱,抬起來很重,一些旁觀人,看了那個樣子,都不免“側目而視”,以為是帶著洋錢回來了。他們哪里知道我三叔每年費家中數百元呢?想到這里,我不免為我日后回家的情況膽寒了!

我對于一些人問我的這樣一個問題竟也是拙于回答:

“你這一次去,有官費嗎?”

我委實不能決然說我是完全自費去的。假使我的家庭,是一個很殷實的家庭,或便有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完全自費”的勇氣。而我家不過是由我祖父及我二叔辛苦耕耘的一個苦農業家,雖說有我父親、三叔、四叔在社會上做事,全不能有若何的偉大收入,而我父親之于教育界,更是有義務無權利呢?我很不愿意說我是自費,而格外引起一般人的懷疑,甚至土匪的垂涎。

說是有點官費罷!不特不能道誑,而且軍閥之于教育,簡直視同他花園中幾盆花草,哪里會當一件正經事呢?不妨再說仔細點,或許連他的幾盆花草還不如,因為他對于花草,有時還施以相當的愛護與培植!像我這種人,且莫說莫有官費可補,即有缺額,那也輪不到我啊!

經費!在現在這種經濟組織之下,“智識即金錢”,有錢便可買來,無洋錢便休妄想。我之能得到買智識的機會,哪里是我自己的什么才力,我不能不回想到我那……了!

暑假過了,我要動身東行了!人是個富于感情的動物,何況我這次一別數年,且要遠行呢?在今如此遠行的我,格外令我難堪。

和我情愛最深、關系最密的家人父子,反不能常在一起,而天天要和那關系最淺、感情薄弱,或且奸詐頑惡的一般人常常接觸,這實在是一件最不平、最難為情的事。每天舉目所見、充耳所聞,多少無恥的人和魑魅魍魎的事,刺激到我的腦際,這是何等悲憤而難堪啊!

我記得那一天——好像是八月十七日——我對我慈愛的家人,一一要辭別了。我那母親哭得話也說不出來,卻恐怕我看見了傷心,假裝著去洗臉;我那姑母正經話一句也說不出,只說幾句平凡的上路的套話;我的父親、二叔送我到縣里,也都現出一種不可形容的樣子。次日我由縣東行,我父親和兩校的先生朋友,送我到縣北門外,我直到現在,仿佛還覺得我父親那為縣教育勞苦而花了的一雙老眼睛,還在視著我,我簡直不能還強裝著,說是一個英雄偉人,對于離別“滿不在乎”了!

我常想今年是我演別離劇的一年,不知要和多少愛我的、我愛的暫時言別,這不過其中之一幕,然而時間雖然一刻刻地過去,而我的印象,卻因之格外深刻了。

過了幾天(一九二三年,八月十?日),我從嘔吐昏眩里,勉強爬起來,向四邊望了一望。迤西隱隱約約,仿佛一層白紗似的一座高山。我還知道那是太華山。在潼關絕看不見,因為被那討厭的黃土高原遮住了,可是現在雖遠了,大體的華山,還可隱約望見。原來我已在黃河舟中了!兩邊黃土原中夾著村落市鎮,船夫大半都說得出名字,只是我已莫心情打聽了。我只不住地望著我的太華,我怎樣才能伸出一只絕長的手,和他來握別呢?

船是搖曳地下去了,但并莫有留下痕跡,好像車一樣跑過了,留下一道給后人走路的轍。雖然有不少的浪,可是一會兒又為別的浪替代了。我并不覺得船跑得怎樣快,兩岸的景色,還依依不舍地對我留戀,其實我這一天,已經過了平常陸上所走的兩天的路程了。

上了岸,立時停止了昏眩,比吃藥還要靈驗些,可是昏眩的痛苦,還占據在我的心坎里。


“土匪”!這是在現在中國最通行的東西,哪里會莫有的呢?不過在旅行中,和土匪接觸的機會,格外多些,所以不免大生戒心了。平心講起來,土匪實在不算中國最壞的人。土匪何嘗照軍閥那樣破壞法律,欺詐平民,吸吮人民的脂膏,逢媚外國的軍閥,增加國內的禍亂呢?土匪何嘗照官僚那樣諂媚軍閥,作奸犯科,剝奪民財,損人肥己呢?土匪何嘗照一般政客和議員,奔走權貴,挑撥是非,掀動政潮,禍國殃民呢?土匪何嘗照現在一些下流文人,墮落青年,依附地位較優者的鼻息,無惡不作,希冀成未來的政客與官僚,種國家百年的禍根呢?土匪的行為,有時的確可以為弱者、被壓迫者吐一口鳥氣。土匪的功過論,我可以斷然地說,至少不能比現在的軍閥、官僚、政客、下流文士更壞。

但是土匪終是為人所痛絕的,之所以這樣,實是因為牽動了眼前的治安問題。我雖然這樣“謳歌”土匪,“贊美”土匪,可是我在和土匪接觸機會多的時候,對這樣可“謳歌”的土匪不免格外發生戒心,這是什么緣故呢?現在回想起來,終是我不純潔的自私自利的根性的表現!

似乎我也要和土匪告別了,所以不免想到這些話。等他日回來時候,還可以見我所“贊美”的土匪橫行于中國嗎?我是希望好呢?還是不希望好呢?


京漢路上的軍隊多極了,不特車上大半是灰色的大兵,便是每過一站,都可以從車窗中望見來來往往的兵,不絕于路,這是中國鐵路上一種特色。鐵路上對于平常客貨車,已加了好幾次價了,可是加來加去,老加不到他們身上。其實退一步想,即莫有這現象,收入加多,也只是進了幾個軍閥的荷包,于國家有什么利益呢?

京漢路于我很有交情,自我到北京后,平均每年至少跑兩次,但從莫有見稍微改良過。所以它雖然是我的故交,我對之莫有什么留戀。


我說過,人生不過是旅行。我的人生觀,可以說是“旅行的人生觀”,假使我的話有幾分對,我這回比較長期的旅行,應該是全部人生旅行中很有意趣的一段。所謂旅行是什么呢?就是在短的時間內轉變空間。一生的時間中,轉變了許多空間,哪里有數十天的時間中轉變許多空間有趣呢?但是空間轉變以后,還可再從頭轉變一下的;至于時間,一去之后,永遠也不會再來的了。我們對過去一刻一刻的時光,都是“一別千古”的永訣,可是平常人對于空間上的離別,印象很深,普通人一般所感傷的離別,大半都是空間的,而對于時間上的永別,除偶爾說幾句“白駒過隙”的話以外,并不覺得什么。難道時間的價值,不值空間么?我以為是由于時間轉變的秩序,是很行緩的,而空間轉變得十分急劇。譬如我們把陜西、河南、直隸等地在數天之內,快快地過去,假若哪個人對于哪個地方是舊交,當然發生留戀。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們絕不能把一年兩年的時光,很快地在一分兩分鐘過去。它還是一秒一秒,不慌不忙地過去,所以也就不大覺得了。然而我們記著,空間的轉變,可以用人力制止,我今天不離別什么地方,是可以的;但時間不能用人力制止,我今天不過這一天,可以么?

我現在說這一段話,是聊以慰藉我自己對許多地方、許多朋友離別的情緒,并以慰我的朋友們。我們能把時間、空間看得并重最好。目前的遺憾,不過在最近這個時間內,我們分手罷了。空間離別的缺憾,還有機會來補的,我們且不要讓那時間,偷著慢慢過去了,為我們旅行的人生上,留下旅行完結后不可挽回的遺憾。


雖照上一段這樣講,和我結了七年灰沙因緣的北京,我總覺得要和他離別了。臨離開北京前,還并不覺得什么。只有同來的朋友一去,汽笛一鳴,車已慢慢移動的那幾分鐘,最為可貴。因為那時腦筋中的情緒思想,是最難分析的。

我偶然把頭伸出車窗外邊看了一看,一切都很愁慘。沿著城墻的帶著秋色的柳枝,迎著微風不斷搖擺。我不能認為是給我點頭話別的表示,安知不是她自己哀吊未來的冰霜之苦呢?

大凡在舟車中,最易令人心緒不定,胡思亂想。因為看書不好,寫字不好,談天又莫許多人,外邊的景色又轉變得十分急劇,在在都是引人胡思亂想的因子,“人非木石”,哪能不動情呢?


在這樣的“車聲隆隆”中,我到了上海。這也是可以歡喜的事情。離家遠一段路,離目的地便近一段路了。


上海,我覺得太繁華了,卻也太貧瘠了!這樣的社會組織使我不能信托物質文明。社會組織不改變,物質文明直是罪惡多些。我很相信上海平民的百分比,比內地還要多些;我很相信上海每天發生的罪惡百分比,比內地還要多些;我很相信上海的教育公共衛生等等,不會比內地好多少……什么繁華的中心,罪惡的中心罷了。

所謂去國的紀念品,最重要的,恐怕要算是“護照”了。許多去國前的精力,都用在這一冊皮面金字二十四頁,用現洋二十三元一角換來的護照上頭。所用二十三元一角,僅是護照費和領事簽字費,我自己跑腿的費用還不算。前幾天我從德國領事館取出護照,獨自在黃浦灘上走,我腦子里想:“只怕非去不可了!這不是護照!”一方面我的左手不由得到衣袋中摸一摸護照,一方面又不由得看一看真個是淡黃色的黃浦,唔!不多幾天以后,可敬愛的黃浦呵!你將要送我到我的目的地去了。


現在我不了解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就是我的去國,為什么悲哀呢?也有些似乎對的答案,然而究竟不大恰切。像現在這樣的國家,尤其是我將要和他離別前所見聞的一些事體和現象,很可以使人對于“去國”,抱著樂觀。這樣的國家,有什么可以留戀的呢?但是也可以回轉來想,正惟如此,悲哀的情緒,所以加增了!

把國內的情形,不妨簡單回顧一下,軍閥所賜予人民的,不僅是使人民感覺著生命的、財產的不安,使他們物質上蒙莫大的痛苦,而且常常鬧許多驚天動地、人所不齒的玩意兒,使我們民族,蒙永不可洗滌的恥辱。因之稍有骨氣和知識的人民,常常覺得精神上有莫大的苦痛。篡竊和賄買……固然令我們感覺到莫大的恥辱,便是與軍閥政客相依為命的匪禍、煙禍等等,何嘗僅僅令我們感覺到物質上的苦痛呢?

再仔細把近來外國人對于中國的策略和勢力伸張的情形考察一下,實在令人可驚。他們不僅對于中國的經濟或是商業的戰術上,使中國人民,完全在他們暴壓之下呻吟,而且用種種手段和方法,使我們言論集會,甚至行動的自由,也為他們剝奪無余。再就最近列強對于中國的事實來看,和對朝鮮、印度等國,有什么分別?還恐怕不及呢!現在這樣的中國,更不必向大家說:“同胞們!起來!要亡國了!”實在是已經亡國了!

可以希望——或者只是渺茫的幻想吧,為這樣的中國,留一線生氣,培養未來的幸福之花的是哪一個呢?

國民的眼光太淺,年年差不多有希望,而年年也有失望。總歸是這一年所失望的,就是去年所希望的。這是歷年來的事實,但是社會環境的壞,和個人或團體墮落與衰朽之速,也實在可以令人不寒而栗了。

天啊!何嘗是無謂的悲哀呢!無論如何有“五千年的歷史”“四萬萬的人民”“物產豐富”“人才茂盛”……只是依現在情形看來,除我親愛的家人和一些可敬愛的朋友外,有什么可以使人發生惜別之感呢?“培植未來幸福之花”的重任啊!為了過去的經驗和教訓,我不敢輕易屬望于別人了。


真個要走了!一切都是要走的設備。凡是我近來的一切動作,都代表我的走。

朋友們!再見罷!我自己不能忘記我是被他們迫走了,我的朋友們,也不要忘記我是被他們迫走了。

我這樣走,于個人仿佛是偏于享樂,但何嘗想如此,而且真正講起來,何嘗是享樂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禹州市| 延吉市| 宽城| 淮滨县| 平顶山市| 商洛市| 资阳市| 安达市| 永靖县| 临海市| 陆良县| 绍兴县| 恩施市| 诸暨市| 如东县| 漳平市| 石首市| 涡阳县| 修文县| 剑阁县| 吴川市| 阿坝县| 蕲春县| 信丰县| 双城市| 天气| 勃利县| 金秀| 阜宁县| 酉阳| 垫江县| 拉萨市| 东方市| 五指山市| 临湘市| 南丰县| 广德县| 瑞丽市| 扬州市| 乐昌市| 广东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