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相聚相親的兩家人
1947年10月,陳夢家從美國輾轉香港、上?;氐奖逼?,到清華大學任教。因趙蘿蕤還要在美國繼續學習,陳夢家暫時在趙家入伙,因趙、陸兩家的特殊關系,陳夢家自然與陸家的接觸很多。
陸志韋休假期間除研究、寫作以外,幾乎每天都要與趙紫宸和童夫人,包括陳夢家,閑談國事、家事,有時也打打牌。談論燕大現狀和前景,趙與陸有時觀點一致,有時水火不容,陳夢家只有聽的份兒,誰是誰非,很少發表意見。
在陳夢家與趙蘿蕤的書信往來中,他們之間常以問答的形式交流信息。當然是趙蘿蕤問得多,且所問大多為趙家、陸家和她所熟悉的燕大教授家庭瑣事,當然也有陳夢家的工作、生活和清華公寓的安置情況等。陳夢家對遠在美國的妻子所問,事無巨細,都會給予應答。
1947年10月,趙蘿蕤來信問及陸家情況,陳夢家自1947年10月18日至12月31日回復趙蘿蕤的信大致有四封。10月18日,陸志韋的《古音說略》發表。當日,陳夢家收到趙蘿蕤的來信,當即給趙蘿蕤回信:“寄來照片一合(盒),內裝的小蚌杯無損,包的甚好。高本漢像有一張尚好,請多印幾份,寄他一份。我在歐所照不錯,尤以劍橋風景為佳?!毙胖刑馗妗瓣懴壬鲁觥豆乓粽f略》,送我一冊”。
陳夢家致趙蘿蕤信中提到陸志韋的《古音說略》(1947年《燕京學報》專號之二十)是他對音韻研究的代表作?!豆乓粽f略》從統計學方法入手研究上古音和中古音,提出許多獨到見解。陸志韋還系統地研究近古音的一些資料,寫出《釋中原音韻》等九篇文章,推動了近古音的研究工作。
或許是趙蘿蕤致陳夢家的信里詢及陸先生女兒瑤華的情況,1947年10月22日陳夢家在復趙蘿蕤的信中專門提到瑤華的近況:瑤華并不漂亮,與小時差不多,已戴眼鏡,媽媽說她“總是格格地傻笑”,唯倫與她甚好,今日分了半小包酥糖與她吃云云。
自1927年陸志韋來燕大,每日里只要有暇總要到趙家閑談,趕上吃就吃,趕上喝就喝,20年了,已成為習慣。陳夢家回國后,趙蘿蕤回國前的這段時間,也是陳夢家與陸志韋接觸最多的時期。幾十年的朋友,趙、陸兩家親如一家,大事小情總會一起討論,說深說淺,相互間也都不大往心里去。因時處內戰時期,燕大何去何從開始成為趙、陸兩位談論的主題,有時因觀點不同,看法不一,吵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但吵歸吵,不傷感情,第二天又會在一起,或聊天,或打牌。
陳夢家在燕大讀過書,當過教員,和燕大的教授大多很熟,也常聽到他人對陸志韋的一些評論。特別是趙家夫婦對陸志韋曾反對夢家、蘿蕤和景德在抗戰時期出走美國和對此次將送景倫赴美頗有微詞,而不高興,常在陳夢家面前數落陸志韋的種種不是,受趙家二老的影響,陳夢家與陸志韋接觸時也開始謹慎起來。他在之后給趙蘿蕤的信中提到陸氏時,也多是說些趙家二老對陸志韋的看法和自己的判斷。
在10月22日的信里,陳夢家叮囑趙蘿蕤說:“陸,須小心他。你家與陸家已甚疏遠矣?!边@時,在對待國共兩黨的態度上,陸志韋已開始明朗化。陳夢家在1947年11月12日致趙蘿蕤的信中再次提到陸志韋:“陸先生的‘唯我獨尊’,野心頗大,甚可畏……”此時,陸志韋與國民政府漸行漸遠,在燕大教授中差不多是公開的了。
陸志韋對陳夢家值國家困難之時攜蘿蕤赴美,隨后景德亦赴美,早有微詞。前文所錄陸氏致陳夢家信中的“鍍金說”足以說明陸氏觀點,不過陸志韋還有“國內需此敲門磚”一句詮釋其后,可見還是理解他們幾個的。實際上陸志韋的兩層意思都在理。國難當頭,作為青年知識分子,理應在國內為抗戰效勞。但現實是陳夢家在清華任教,僅憑他在燕大讀研的學力,很難在清華立足;陳夢家走了,趙蘿蕤有條件同去,也是合情合理,何況趙蘿蕤在美并未荒廢,最終讀了博士。陸志韋是一個耿介、說話不藏著掖著的人,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也說明對趙家的子女沒有當作外人來看待。
就景倫赴美事,趙、陸兩家各有自己的“私心”。趙家為景倫的前途;陸家為了女兒瑤華。雖然趙、陸兩家關系親密,但趙家夫婦并不想與陸家改變現狀,由好朋友變成兒女親家。而陸家則希望景倫和瑤華成親,與趙家親上加親。在陸志韋眼里,趙家四姐弟都很有出息,若果真與趙家結親,趙、陸兩家的下一代互相幫助,互相提攜,是最圓滿的。平時陸家看到景倫與瑤華進出成雙結對,心里甚是暢快。若景倫不出國,也許一二年后“趙家老三即為陸家的乘龍快婿”了。關于陸志韋的景倫不必留洋、在清華大學讀研究生也很好的建議,趙家也猶豫過,可趙家“已為景倫交了有關費用,不去怎么行”。
最近一個時期,陳夢家致趙蘿蕤的信,除了述說景倫和瑤華的事,弄得趙、陸兩家心有芥蒂之外,還有有關趙蘿蕤回國后的去向問題的討論。這件事的起因歸咎為童夫人與鄧之誠夫人的一次聊天,童夫人透露了趙蘿蕤回國后將去燕京大學任教的消息。
其實這本來是正常的事情,趙蘿蕤在燕園生活、學習了十幾年,燕大教授和家屬們都喜歡這個端莊可愛的女孩子。陳夢家回國后,燕大的教授和家屬們都關心趙蘿蕤什么時間返國。趙蘿蕤回國后,是繼續來燕大任教,還是另謀高就,自然是熟悉和關心趙蘿蕤的人所關心的問題。
陳夢家回國后,就趙蘿蕤回國在何校任教的事,在他們之間的往來書信中,也多有涉及。一是回燕大。這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父親、寄父都支持??申悏艏液挖w蘿蕤不十分甘心。二是去北大。陳夢家更喜歡趙蘿蕤學成回國去北大,他和胡適提起過,胡適表示“可以”。這樣,待趙蘿蕤回來,即可在城里安家。但是,趙家二老不樂意女兒獨自在城里。三是去清華。趙蘿蕤和陳夢家意見一致。趙蘿蕤是清華大學外文系的研究生畢業,況且離燕大很近。只是與陳夢家同校會有困難。為此事,陳夢家專門“去看了陳福田,他說清華大學極需教文學者,現在吳宓、莫泮芹皆占了名額,他歡迎你來(此是他提的),但仍以夫妻同校之例為問題,他個人主張破例云云。又說莫若來了,莫太太亦不許在清華圖作事。且待馮公回來再說”。
在趙蘿蕤去清華還是去燕大的協調中,只要有了點滴的新消息,陳夢家會第一時間寫信告訴趙蘿蕤。與陳福田接觸后,陳夢家聽說燕大擬發美金薪水,當即寫信告知:
清華兼亦好,專更好,不知能破例否。燕京發美金薪水(你爸爸約150,如此是一千四百萬一月),將成事實矣。此對你之去燕京,多一層考慮。即使去燕仍以住清為便,因那邊房子亦有問題也??傊?,一切將由我詳告,而我不決定,亦不拒絕一切,處處都說考慮可也。
隨著內戰的不斷深入,燕大與美國方面的關系也越來越不確定,以美金支付教授工資的計劃泡了湯。清華是否破例“夫妻同校”,也是未知數。但最終的結果,去清華條條框框所限,趙蘿蕤回國后去燕大西語系。這個選擇為趙蘿蕤歸來的過程減少了許多的麻煩,這是后話。
作為燕大校務委員會主席的陸志韋求才若渴。陸志韋是看著趙蘿蕤成長起來的,趙蘿蕤回國有期,且已落實來燕大服務,陸志韋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還有一件懸而未決的事,就是陸志韋希望陳夢家也來燕大。于公于私,陳夢家、趙蘿蕤加入燕大,對陸志韋來說都是好事。陸志韋在與陳夢家的數次交談中,陳夢家話語中曾流露在清華并不順心。陸志韋表示,若陳夢家來燕大,會有比清華更高的待遇。陳夢家素來與燕大教授高名凱友好,陸志韋試圖請高名凱做陳夢家的工作。
高名凱是陳夢家和趙蘿蕤的好朋友。他是福建平潭人,我國現代著名語言學家。1931年秋,高名凱考入燕大哲學系,曾任燕大學生會主辦的《燕大周刊》主編。1935年夏,高名凱以優異成績升入燕大研究院中文系,從陸志韋專攻語言音韻學。震撼全國的“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就發生在這一年。而運動爆發前著名的《平津十校學生自治會為抗日救國爭自由宣言》,即出于高名凱之手。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后,高名凱遠渡重洋,赴法國巴黎留學,1940年10月返抵北平燕大母校。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爆發,燕京大學由日本憲兵隊接管,全校師生被驅逐出校。高名凱夫婦與嬰兒被迫遷入城內,局促于斗室之中,守貧不移,靠賣文為生,堅持民族氣節。巴爾扎克的幾種作品,就是高名凱在這幾年翻譯出版的。1945年秋,日本投降,燕大復校,高名凱任中文系主任,住燕東園32號。
陳夢家夫婦在美國時,與高名凱常有書信往來?;貒?,陳夢家與高名凱的關系更為密切,是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又因高與陸志韋友善,故而常在陸家小聚閑談。自陳夢家自美歸國,高名凱即有請陳夢家來燕大任教之念,只是難以啟齒與夢家談。此次聞陸志韋云夢家在清華似不順心,才與之深談。陳夢家對陸、高的招引不為所動,他在12月8日致趙蘿蕤信中分析了不能去燕大的原因:
昨高名凱來說,他正與陸志韋商談欲我全部去燕京,作哈燕社的教授。我是決不去全部的,只可以部分的為哈燕作事。他們也許以為發美金了,我有活動余地。清華發展前途甚大,燕京目前只是小康,一等大局略好,教會大學仍只有衰弱下去的。
還真被陳夢家說中了,到了1952年院系調整,燕大竟被取消了。這又是后話了。
實際上,陳夢家在清華的處境沒有那么壞。盡管陳夢家到清華任教后有許多不盡如人意處,但他覺得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和文學院院長馮友蘭是器重且信任他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燕大對他有恩,陸志韋很看重他,但畢竟燕大發展的空間遠不如清華。陳夢家婉轉謝絕之后,高、陸也就不再提起去燕大的事情了。陳夢家知恩圖報,應允了在燕大國文系兼課,“每周兼四點鐘,拿教授半薪”。
因清華有人對陳夢家在燕大兼課拿薪水事忌刻,他遂決定把燕大兼課所得捐贈部分出來,以避免別人的口舌。他把自己的想法與陸志韋和馮友蘭說了,他們都表示支持。馮友蘭建議他拿些錢出來“雇書記幫我抄寫”正在編著的《六國紀年》等有關學術著作,并且明確說:《六國紀年考證》是清華的成果,理當由清華雇人謄寫的,你用燕大給的薪水支付,是對清華的貢獻。陳夢家采納了陸、馮二公的建議,并致信趙蘿蕤說:“我忙著把《六國紀年》做出來,因聞別人亦在作,大家留以此問題,而我的出后,必成很好的一本著作。故要十分精細?!?/p>
陸志韋對有人說陳夢家不應該回國,在國外更有利于學術,也避免在清華受人排擠打壓等言語,不以為然。他認為中國人學成了就要回國服務,才對得起祖宗和國家的培養。陸志韋休假期間,有美國的大學和英國的大學邀請他講學,都被他拒絕了。在這點上,陳夢家和趙蘿蕤都很敬佩陸志韋。
1948年2月9日是陰歷除夕,陸志韋雖然休假,但學生會還是邀請他作為教職員代表在新年同樂會上講話。陸志韋在講話中鼓勵燕大的教職員工和廣大學生要面對生活,奮斗下去,局勢快要變了,大家在思想上要做好準備。
1948年春節過后,內戰愈演愈烈,人民解放軍東北野戰軍已控制了東北80%的土地和70%的人口。東北國民黨軍隊被圍困在長春、沈陽、錦州等幾個大城市。東北戰事正酣,北平依然平靜。陳夢家在春節期間除了探親訪友,大都在清華的住宅里讀書、寫文,趙家有事招呼,隨叫隨到。他這段時間里除了著述,還寫了一篇《海外中國銅器的收藏與研究》,發表在天津《民國日報》上。這是陳夢家回國后首次將自己旅居海外四年所見、所聞等有關中國銅器流失情況,以文字形式向外界披露,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由此陳夢家在學術界的威望又一次得到了提升。陸志韋的事情要比陳夢家的復雜得多,有學校的事情、家里的事情,還有他的“音韻學”。忙歸忙,陳夢家和陸志韋也經常參加一些同事朋友的聚會。關于這段時間陳夢家參加的各種活動,他在致趙蘿蕤的信里都有較詳細的敘述。他在1948年2月15日,也就是正月初五的信中,記述了趙蘿蕤的老師、燕大英文系美籍女教授包貴思宴請的場景(見1948年2月15日陳夢家致趙蘿蕤信):
昨晚包貴思請陸氏夫婦與我去吃飯,吳興華也在……吃飯時談魯迅,陸先生說算不得什么大作家,吳某附和,我只得直說“我不贊同了”。吳某議了些極膚淺的話,此等人恐只跑洋人與半洋人之人的門的,仿佛洪煨蓮的門客中常有這等人。

1948年2月15日陳夢家致趙蘿蕤信談及包貴思請客與吳興華不愉快事
包貴思請客當晚“吳興華也在”,看來陳夢家對這個人的出現并不十分的高興。
雖然陳夢家對陸志韋的自負、“唯我獨尊”有些看不慣,但是對陸志韋總體的評價是好的,尤其對陸志韋的學問和人品大加贊揚。
陳夢家常與陸志韋論學,無論談詩論賦還是古今語言文字的研究,陸志韋往往出語不凡,令陳夢家受益匪淺。在燕大讀研時,凡有陸先生的課,不管是心理學還是音韻學、談講詩詞,陳夢家總會去旁聽。從美國回來后,只要是陸先生的課與自己專業沾邊的,他都要去聽。
對陸志韋的人品,尤其是在大節上是個立得住的君子,趙家老小和陳夢家都是給予充分肯定的。在陳夢家致趙蘿蕤的信里,他講述了張東蓀請他吃飯時講的事情:
張東蓀忽請我于下星期二吃飯,帖子送到你家,……與他談天。他告訴我燕京關門之后發生的一件事,希望我不說云云。原來陸、趙、張第一批被捕后某某與某某、某某即與日本軍部商議復課,由洪領銜,鄧、周、吳等一同去軍部遞請求書。此事鄧主動而推洪為首。陸等被捕后,洪、鄧等即分頭到各家,說不久可無事,即為此。后因陸志韋等堅決反對軍部這種做法,復課未果,并遷怒于洪等,遂將洪、鄧、蕭、周等人亦抓捕入獄……洪入獄后始大悔,而鄧居然怪洪之猶豫不決,若不聽陸氏的話,按軍部意見積極復課的話,否則大家不至入獄云云。此事張氏在各位出獄后閉口不言了,大家都心照不宣,誰也不提了。我聽此殊吃了一驚……陸于緊要關頭,到底是中流砥柱,可惜平日為人,氣量太小。
此信寄至美國的趙蘿蕤后,解放軍已由東北戰場向平津轉移,不久燕大校園內因是否南遷問題議論紛紛,經常有教授到趙家和陸家來打探消息。陳夢家常常在場,每當這個時候,陸志韋總會高談闊論,打消來者南遷的念頭,并明確地表示燕京大學要留下來??吹阶约旱睦嫌掩w紫宸也憂慮重重,陸志韋很是不滿,曾對陳夢家說:“有什么法子叫你岳父不這樣消沉。宗教學院太無希望?!睂﹃懼卷f這一時期的表現,陳夢家在致趙蘿蕤信中說:“陸志韋雖小事不容人,大體上仍不失為正人君子,第一等學者。近來燕京多糾紛,他表現得最好了。”
陸志韋除每日忙于燕大事務以外,仍繼續他的音韻學。1948年春,他假滿回校。“此時燕大正鬧‘中國校長’問題”,當時燕大有兩個人選——梅貽寶和陸志韋。眾望所歸,最終是陸志韋仍然以校務委員會主席的名義主持燕大工作,但他堅決不肯擔任校長職務。
面對復雜多變的形勢,老鄰居清華大學校內學生運動此起彼伏,教授們驚慌失措者多,城內北大學生更加活躍,教授們激進者和消極者并存。胡適與陸志韋私下友好,在陸志韋休假結束,主政燕大后不久,借陪一位美國老人來燕園的機會,到陸家看望。交談中,胡適建議陸志韋亦南下。當陸志韋明確表示留下來,哪里也不去的話一出口,胡適無言以對,起身告別,留下了一句話:“這次(從南京)回來,只有四天,特地來看看你,明天就走,不知以后何時再見?!?/p>
送走了胡適,陸志韋悵然許久,但很快緩過神來,以維持燕大正常秩序、保護學生安全為近期工作的重心,靜待天下大變。
1948年8月19日,國民黨北平“剿總”在《華北日報》以大字標題《傳訊匪諜今天始》刊登了“中央訊”,開列各校拘傳名單250人,并以軍警包圍北大等11所大專院校,史稱“八一九”大逮捕。在這次“大逮捕”中,陸志韋不顧個人安危,更是不怕得罪國民黨當局,將軍警拒之門外,待保護名單上的學生離開學校后,才與軍警“約法三章”,要他們徒手入校,講明搜查條件,絕不允許抓走一個不在名單上的學生。此舉給予進步學生很大鼓舞,并得到當時解放區報紙的表揚。
1948年秋,對于燕京大學“撤退與否”有了兩派的意見。梅貽寶代表少數派主張南遷,陸志韋代表的多數主張“不搬家”。1948年11月26日,陸志韋給洛氏基金會法斯的信中說:“目前實在沒有安全的地方,也沒有什么地方絕對允許有學術自由和信仰自由。”而讓陸志韋堅決主張留在北平的三個原因是:(1)他對國民黨已失去信心,認為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人民的生活會過得更好;(2)要撤退無處可退,因為全國都要解放;(3)他認為學生必須留下來,因為學生的前途在解放區。他說:我要與學生們一起留下來,迎接解放。
在就燕大是否撤離北平和全家是否返回南京的問題上,趙家的思路和陸家基本上是相同的。趙紫宸盡管沒有陸志韋的遠見卓識,但他對國民黨政府并無好感,只是對共產黨了解得也不多。陳夢家依然每日來趙家,時時會碰到陸志韋,有時會專門到陸家拜訪。新的學期開始,陳夢家遵照陸志韋的意見,仍然在燕大兼課。
和以往一樣,陳夢家有時在趙家吃完晚餐,若未見到陸志韋來,總會到陸家小坐,閑談或簡要談談燕大任課中的有關問題,有時也順便聊點時事政治,但大多是陸志韋說,陳夢家聽。
在這個時期,陳夢家受清華梅校長和校務委員會委托籌備清華“文物陳列室”和收購文物,課余時間常跑古董鋪,有時買回些有一定欣賞價值又花不了幾個錢的字畫、古玩類的物件,也會送給陸志韋。有的雖然是為清華買的古玩精品,但往往會帶到趙家讓趙、陸二位前輩先睹為快,為他們帶來一些快慰時光,也算是陳夢家對他們的一點孝心。
陳夢家實現了他多年來想到西北考察的夢想。10月22日,他安排好了校內和家里的事情,告別了趙、陸二家,離開清華的勝因院,乘車進城。11月20日,陳夢家返回北平的第二天,他到趙家,陸先生也在。陳夢家簡要述說了此次赴西北考察的經歷,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離開北平一個月里清華、北大、燕大和整個北平城內發生的情況;特別是知道了在北平的清華、燕京的教授們皆不南下。陸志韋面對學校內是否撤離北平的談論,堅持主張留下來,趙紫宸表示支持陸志韋的主張,也絕不離開北平南下。
陸志韋則每日里要應對來自各方的壓力。燕大是教會學校,與美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而早在前些時候,哈佛燕京學社這一享譽國際的學術機構已經遷回美國。而最令陸志韋擔心的是遠在美國紐約的主管燕京大學經費的托事部對待燕大不肯南遷的態度。出人意料的是,紐約的托事部批準了校董會關于燕大繼續留在校址內辦學的決定,并許諾繼續予以支持。這個消息不僅對于陸志韋是個好消息,也給沒有南遷計劃的燕大同仁吃了一顆定心丸。陳夢家把這個好消息迅速寫信告訴了趙蘿蕤:
陸先生對燕京甚起勁,彼近來各方面皆有好譽。你父親此番忽然改常態,鎮靜樂觀。
12月中旬,東北野戰軍先頭部隊攻下北平北部昌平的沙河車站,繼續向北平的西南方向推進,國民黨軍隊在頤和園、圓明園一帶予以激烈抵抗。因有燕京、清華兩座著名大學在鄰近,東北野戰軍遵照中央軍委的指示,沒有用大炮還擊。無論是燕大校內的趙、陸兩家,及在校內居住的各教職員工之家,還是住在清華校園內的陳夢家和校內的師生員工,雖然外面槍彈橫飛,殺聲陣陣,但他們心里都非常淡定,因為已有消息傳來,國民黨大勢已去,北平馬上就要解放了。
因趙蘿蕤回國后已決定在燕大任教,在這封信中,陳夢家特意叮囑她說:
陸先生說,你趕緊乘飛機回來,學校發給500元的旅費。若不夠(一定不夠),可由英文系補足……總之要以先歸,其它好想辦法。……人人只知道目前一個月的事,以后如何,無法逆料。我希望不久接到你動身的消息。
關于燕大補足旅費的事情,在此信里,陳夢家強調說:“他(陸先生)對此事需負責,況目下燕京大權在他手中,一切可順利?!辈⑼嘎墩f:“燕京今年至明年六月底的經費,將在任何情況下完全用掉?!甭牽跉?,這些話語似出于陸志韋之口??磥恚懼卷f對于以后的形勢是有所判斷的,根據后來發生的一系列事實,足見陸志韋是有先見之明的。
陳夢家返國后,深得梅校長的信任,同事們對他的總體評價也很好,個別不投脾氣的,對他的學術水平還是肯定的。陳夢家精力充沛,除了清華、燕大兩校的課程以外,還不遺余力地為學校搜尋古物,也為梅校長和同事們購買一些家用古舊器物。因所購大都物美價廉,有很大升值空間,很受歡迎。還有一件陳夢家最得意,梅校長和同仁對他刮目相看的事情,就是他在離開美國之前,從浙江同鄉盧芹齋那里指名要的洛陽出土的流失到美國的嗣子壺,終于平安地陳列到清華大學文物陳列室。
1948年12月15日,解放軍占領海淀,燕園和清華園被解放。12月16日燕大召開全校教職員會議,陸志韋在講話中說:“我們已經解放了?!比缓笳f:“這是個偉大的變革,是比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換代或是革命都要偉大的變革。”燕大在解放軍的保護下,保證了正常的教學秩序。
在解放戰爭即將獲得決定性勝利的時刻,雖然陳夢家沒有像陸志韋的立場那樣明朗,但是當國民黨政府派飛機接送學者南下時,胡適等知名學者教授很多已離開北平,不久去了臺灣、香港或者國外,而陳夢家不僅自己拒絕出走,也勸友人不要離開北平。
1948年12月31日,趙蘿蕤抵達上海,暫住陳夢家大哥陳夢杰家。數天后,她搭乘傅作義的一架運糧飛機,飛到了北平。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趙蘿蕤與家人團聚。
1949年2月10日是中國人的傳統節日春節,自1937年起至1949年,整整12年,趙蘿蕤沒能與父母過春節了,這一年愛女歸來,趙家夫婦喜氣洋洋地準備了節日的食品。陸家夫婦對干女兒的感情依然不減,趙蘿蕤又非常懂事,有事沒事地總是到陸家與寄父、寄母聊家常,和瑤華妹妹說悄悄話。春節當晚,趙、陸兩家與陳夢家夫婦歡聚一堂,依舊像以前那樣,餐飲過后,趙蘿蕤彈琴,陸志韋即興高歌,家人互唱,然后孩子們陪趙、陸二老打牌。陳夢家不打牌,在旁飲茶與岳母聊天,偶爾也看看趙蘿蕤的牌,隨意支支招。
春節過后,仍然任校務委員會主任委員的陸志韋,協助周揚、張宗麟草擬北大、清華暫時管理辦法。3月25日,毛主席抵達北平,陸志韋應邀去機場迎接。《陸志韋先生傳略》這樣描述陸志韋在機場初次見到毛澤東的感受:“當看到他思慕已久的毛主席衣著樸素、和藹可親,對黨外同志的熱情態度,不禁肅然起敬,回到家中對夫人劉文瑞說,中共領導人的高大形象可親可敬,慶幸中國獲得新生。”那天陸志韋極為興奮,當晚在燕大逢人便講對毛澤東的印象。陳夢家、趙蘿蕤也是頭一次聽說毛澤東的高大、平易近人。
本年度陳夢家在清華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和新開設的現代中國語言學等課程,課余寫《甲骨斷代學》四篇。經修訂的《六國紀年考證》在《燕京學報》第37期發表。這時燕大西語系的美籍教師陸續回國,趙蘿蕤成了主力,每天忙碌不停。她的努力和能力得到了陸志韋和燕大同仁的肯定,不久她擔任了西語系主任。
1949年春,全國政協會議召開,陸志韋以無黨派人士身份參加全國政協,開始了他與新政權短時期的密切合作。
1950年6月,隨著抗美援朝戰爭的打響,中美勢不兩立已然明朗化。
1950年12月29日,政務院通過《關于處理接受美國津貼的文化教育救濟機關及宗教團體的方針的決定》;1951年2月12日,中國政府接管了燕京大學,經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通過,任命陸志韋為燕京大學校長,2月20日,毛澤東主席頒發給陸志韋任命通知書。從此燕大脫離了同美國教會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