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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天露灣
  • 陳應松
  • 8520字
  • 2022-03-23 14:33:18

金滿倉他們幾個種葡萄掙了一兩千塊的消息,在村里不脛而走,來打聽消息的人不少。

洪家勝這一年,三十棵葡萄連送人帶自吃,還賺了幾百塊錢。他就想村里開個會,大家統一認識,布置規劃。

在村委會上,他從聞春燕來到天露灣說起,他說:“我們村,很少來生人,你們也知道了,前些時來了貴客,市委辦公室趙主任的愛人,說是來買葡萄,其實是來調研我們種葡萄的事。咱們種葡萄,驚動了市委,好家伙!證明我們村干了件開天辟地的大事。為此,我找人在市農科所咨詢了,荊州的確沒人種葡萄,咱們真的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遭。加上金滿倉賺了近兩千塊錢,這事兒已傳到外村,都在躍躍欲試。現在鼓勵庭院經濟,房前屋后,自留地里,都可以種,全村都要種。這事雖然不號召,不搞大呼隆,但事實已經證明,這是可以賺大錢的,賬大家都會算。葡萄是扦插的,我們幾家的葡萄剪下來的枝條,大家可以拿回去插,只是掛果慢一點。過幾天,等天涼了,滿倉會告訴我們啥時候開始剪枝,讓大家拿去試插,不用花錢……”

鋼子說:“各組的組長都在這里,你們積極點,大伙撿回去插就是了,不用一分錢就是葡萄苗。如果要買種苗呢,怎么辦,家勝哥?”

洪家勝說:“咱們拿方案,現在的問題是大家有熱情,但觀望的多,窮慣了,也就麻木了。”

許會計說:“有的人是‘終日昏昏醉夢間,偷得浮生一世閑’。”

洪家勝說:“一世都閑,吃什么?我只記得這句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許會計說:“你那個半日閑,是風雅之人的偷閑,我說的是枯老百姓的閑。”

洪家勝說:“咱們村,村風一直不錯,沒有打麻將斗地主的,喝茶聊天的,天露灣人天生勤勞,愛動腦子,都想發家致富,人人鉚著勁干活,就是沒有找到發家致富的好項目好門路。調整產業結構,不能盲目跟風,就說政府提倡的柑橘橙柚,瓜果桃梨,掛果時間又長,一棵柑橘樹,盛果期要五到七年。這五到七年能套種什么也養不活人,咱們還得離鄉背井去打工,而這個葡萄見效特快,盛果期只要兩三年……說不定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咱抓準了,就不能放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

鋼子說:“咱們就先把剪下的扦插下去,試試看,又節約又簡單。”

布置了之后,等剪枝的那天,金滿倉他們將剪掉的葡萄藤堆放在路口,讓村民自取,果然有的就拿了些回去,金滿倉他們教大家怎么剪口,怎么扦插。加上幾個村干部挨家挨戶地送,總算將所有的葡萄藤送完了,不過,這葡萄藤也被消息靈通的外村人拖走了不少。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四,荊州人在這天過小年。早上起來,金滿倉下床穿著衣裳,余翠娥將一個塑料布包著的東西交給他,說:“孩他爸,你再點點,這是還給你老舅的八百塊錢。我想了想,先還你舅,借了多年,應當還了,不然讓親戚看不起。”

金滿倉點頭贊同說:“你想的是對的。”

余翠娥再給了他點錢,說難得去趟縣城,辦點年貨回來。

臨近春節,縣城熱鬧非凡,人流如潮,到處是貨攤,賣年貨打年貨的,討價還價的,耳朵都吵得起繭。商家的喇叭比著聲量,吆喝的、放音樂的,人歡馬叫。

金滿倉在縣城街上買了一些春節物資,肚子餓了,就在路邊鍋盔攤子前買了一塊鍋盔。他正在熱嚕嚕吃時,看到旁邊電器修理店門口的柜臺上,一臺電視機上面貼著:出售彩電,850元。那彩電正在播放央視的節目,畫面鮮艷奪目,這是一臺長虹牌彩電。金滿倉摸摸準備還給老舅的錢,就過去順便問了一句:“老板,這臺電視機是好的么?”

老板說:“是好的,你看畫面多清晰多鮮艷,是別人過年抵債的。”

金滿倉有點心動了,問:“能不能便宜點咧?”

老板說:“人家抵押的就是八百五十塊,才買了一年的,新的三四千,我又沒加價。”

“便宜點嘛。”

“你不想買就別擋這兒,我要做生意。”

這讓金滿倉不悅,他并不懂是激將法,就反問:“你憑什么說我不想買?”

老板心中一喜:“想買八百,過年便宜五十,算我虧五十。”

金滿倉說:“再沒有降的么?”

老板說:“實價。”

“那你二手的電視保不保修咧?”

“我發票上給你寫明保修五年,這行吧?”

金滿倉在猶豫,就想多砍點,說:“五百,一口價,賣,我就搬走。”

老板氣得快中風:“人家還價剝皮,你還價挖心啊!”

金滿倉說:“五百五。”

老板想了想說:“你若誠心買,最低六百,不多說了。”

金滿倉咬著牙說:“五百八。”

老板揮揮手要他走,臉上已是五紅八紫。

等金滿倉走了幾步,老板又在后面招手喊他:“來來來,你回來,搬走,今天氣死我了!”

金滿倉完全沒想到在街頭猝然買了臺彩色電視機,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付錢的,而這錢是準備還給老舅的。金滿倉想悔也悔不轉來了,他現在用繩子背著一個彩電大紙箱,手上還拿著一根電視天線。當然,他有強烈的沖動,村里還沒有彩色電視,他如果買了這臺彩電,他就在村里揚眉吐氣了。過去交不上三提五統和農業稅的金滿倉,現在種葡萄看上了彩電,可還老舅的錢卻沒了。

金滿倉背著彩電大紙箱踟躕在街頭,后來還是拍響了老舅家的鐵門。

老舅一開門,見是金滿倉,背著個大紙箱,手上還拿著個天線,問:“滿倉,你背的什么?”

金滿倉爬了樓梯,大喘氣,加上不好說話,就幽幽咽咽半天才把這事說清楚。他說的是在街上受了騙,被一個店家忽悠,用這臺二手彩電把我錢全騙走,“您郎嘎說,我咋辦,還能退啵?”

老舅說:“我又不是工商局的,哪知道能不能退。”

“那您郎嘎幫我找找人去退,不然我還不了錢給您郎嘎。”

老舅白發蒼蒼,連嘴唇都是白的,哭笑不得,說:“我一到冬天風濕關節炎,幾個月沒下樓去聽戲了,到哪兒找人幫你退?算了算了,有錢就還,沒錢再說,老舅也沒催你,背回去吧,正好可以看春節聯歡晚會,在村里也有個面子。”

金滿倉說:“我當時頭腦發熱也是這么想的,虛榮心害死人!老舅,對不起了。”

老舅推他快走,說:“你舅媽回來小心又節外生枝!”

老舅說話就剩半口氣的樣子,看著心疼。金滿倉被轟下樓,心里真不是滋味,感覺是在騙老舅。唉,人窮了,連真話都不敢講,連親戚也要騙,還不知回家余翠娥怎么罵我。

可是走到村道上,人精神了。碰上了肖丙子,肖丙子問:“滿倉,你背這么大個東西是啥呀,手上還拿著個大釘耙?”

金滿倉揚揚天線說:“你這電視天線都不認識?收彩色信號的。”

肖丙子驚訝得張大嘴巴說:“你買了彩電?!”

金滿倉淡定地說:“稀奇?!”

肖丙子說:“我還以為你背著塊石頭哩。”

金滿倉說:“背石頭壓酸菜缸啵?”

一路上,就這么回答:晚上到我家看彩電去!……

肖丙子這人就是這樣,見不得人家好,他坐在大樹下,一臉不快,想想不高興的根源就是金滿倉背回的那臺彩電。這個窮鬼,以前稅都交不上的,現在卻買彩電了,哪兒說理去,這風頭讓他搶了,以后再買彩電還有什么意思?

烏鴉不僅亂叫,還在樹上拉屎,拉到了肖丙子腦殼上。他撿了塊小磚頭去砸,磚頭落下來正好砸著了他的背,他嘴都疼歪了,歪著嘴罵罵咧咧。

吳紅英說:“雀子惹你了?亂扔亂砸,活該!”

肖丙子將臭熏熏的鞋子脫下,扔到一邊不說話。

吳紅英問:“金滿倉背著個啥回來的,你見著了么?”

肖丙子鼻子里哼了兩下:“晚上你去他那里看彩電去呀,這家伙恨不得每家每戶都通知到。”

吳紅英說:“你就慪這個氣?瞧你這心胸!有種你也賺錢去,你賺錢總不能老往酒缸里摻水,這能發財的?”

肖丙子說:“你聲音再大點,苕貨!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貧富好孬,都是命中注定的。”

吳紅英說:“你就注定了專門眼紅別人,注定了要往酒里摻水?你不會種葡萄么?懶鬼!”

肖丙子氣得跳起來,腳又崴了,抱著腳倒抽冷氣,說:“你還有臉說老子,你看看你的貨架,上面都是啥?全是老鼠屎,你這個懶婆娘,貨架幾年沒收拾,人家敢買你的東西?”

吳紅英也不示弱:“你收拾呀,你不收拾,有什么資格說我!”

肖丙子滿臉扭曲揉著腳咕嚕道:“這日子不能過了……”

來買東西的村民也給吳紅英報信說晚上去金滿倉家看彩電,吳紅英竟然長他人志氣說一定去一定去。這太傷肖丙子的自尊,他躺在躺椅上渾身不舒服,就像整個人泡在醋缸里。一臺破彩電全村像看大戲一樣,金滿倉牛得咧,這可熱鬧的!

天黑了,肖丙子在村里亂竄,果然聽到金滿倉院子里歡聲笑語,燈火通明,跟過年一樣的,過年還有六天哩!

風吹得人難受,心里更難受,肖丙子這就瞎竄到了村委會,看了看周圍,沒一個人。他到了配電房,知道電工——也是開車的周師傅將鑰匙掛在窗戶里的墻壁上。從窗戶齒伸進去手一探摸,果然掛在墻上。他取出來,開門進去。配電房里是一些閃爍的小燈,全村用電的電閘全在這兒。劃火柴照亮,他拉這個,推那個,火星迸濺閃爍。后來干脆把電閘全部拉掉了,天露灣全村突然一片漆黑。

而這時金滿倉的院子里,停電了,電視黑屏了,看電視的鄉親一陣驚嘆惋惜,抱怨說,關鍵時候停電,太無聊了!春節期間也停電,咋回事?……

來看電視的洪家勝連忙給許會計說:“你快和周師傅一起去配電房看看。”

許會計和周師傅剛到配電房,就看到一個黑影從高坎上跳下,朝一片水田里跑去。許會計和周師傅照著電筒,大喊:“是哪個?”那黑影不顧一切地往前跑,一下子踏進了水溝里。許會計他們追上去,電筒一照,是肖丙子。他半身水,一臉泥,抱著腳哇哇地喊疼。許會計問他:“你跑什么?”肖丙子反問:“你追什么?”許會計說:“你為何跑?”肖丙子反問:“你為何追?”周師傅說:“剛才看到你是不是從配電房跑出來的?”肖丙子說:“我進配電房干什么,我有病?再說我能進配電房么?”許會計說:“那黑燈瞎火的,你犯夜游癥?到處亂跑。”肖丙子振振有詞:“我怎么不能亂跑,我想走哪兒走哪兒,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什么時間走就什么時間走,你一個小會計,管得著嗎?……哎喲,哎喲!快拉我一把,扶我回家,我的腳崴了……”

許會計和周師傅只好扶起他,一瘸一拐地上了田埂。

許會計其實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就對肖丙子說:“丙子,你聽說這兩句詩沒有,‘月黑風高殺人夜,偷雞摸狗最佳時’?”

肖丙子說:“許大會計,我偷了你家雞摸了你家狗?我家可是經營全村最大的商鋪,我的商鋪可是歷史名店,我祖父那輩就是在天露湖開商鋪的,咱是幾代經商家傳,從不干那偷雞摸狗的事兒。”

許會計說:“那好,那好。周師傅,你快去看看電。”

周師傅打著電筒進去,沒幾下,全村又亮了。周師傅鉆出腦袋告訴許會計:“沒停電,電閘被人拉下了。”

許會計說:“拉別人電的真缺德!”

肖丙子坐在那兒說:“許會計,你說誰缺德哩?”

許會計說:“又不是你嘛,你不會干那缺德事。”

肖丙子拄著樹棍回到家,哇哇喊疼。吳紅英一看,肖丙子泥糊全身,問:“你又在哪兒搞事情?”

肖丙子說:“走迷糊了,被帶溝里了。”又說,“彩電好看啵?”

吳紅英說:“好看呀,不是停電我才不得回哩,剛回電又來了。”

肖丙子說:“好看你長了塊肉沒?”

吳紅英說:“就混個開心,哪像你整天像死了娘老子的……小安,快把你爸弄床上去。”

肖丙子說:“快拿塊膏藥來貼。”

吳紅英說:“哪有什么膏藥,給你搟酒火。”

吳紅英煮了個雞蛋剝了皮,將酒倒進碗里,用火柴點燃,將雞蛋滾進酒里,雞蛋燃著藍色的火苗,撈起來,放在肖丙子扭傷的腳踝那兒來回滾動。肖丙子又燙又疼,說:“慢點慢點,咋像燙死豬咧。”

吳紅英問他:“你到底死哪兒去了?”

肖丙子說:“報應報應。”

吳紅英說:“你又干了壞事?”

肖丙子說:“這種結果,難道是干好事……”

過了春節,天氣漸漸轉暖了,幾場春雨,一陣驚雷,青蛙就呱呱地叫起來。楊柳吐翠,草灘新綠,湖邊的水就往上漲。鴨子游進水里,雞飛到樹上,蒲草鉆出水面,油菜花突然黃了,桃花倏地紅了。

村里找金滿倉打聽買葡萄種苗的不少,金滿倉和袁世道潘忠銀他們合計了,準備去浙江金華學學新品種種植技術,然后將葡萄轉移到大田中去種,賭上一把。這事讓洪家勝知道了,就把他們三個找來,參加村委擴大會。所謂擴大會,就是多找幾個人扯扯,坐滿會議室,多加幾個杯子,大家瞎侃,也不叫擴大會,就是商議商議的意思。人到齊了,或者差不多了,該來的人來就行了。

洪家勝說:“我就問個事兒,滿倉,你們又準備去浙江金華參加培訓,有這回事吧?”金滿倉剛從田里來,腳上全是泥巴,頭上還冒著汗,說是的,是安徽的老師介紹的。洪家勝說:“我就是想聽這樣的消息,我雖然加入了你們的種葡萄隊伍,也算是半個葡農吧,跟世道忠銀比,不是兄弟,也應該是葡友吧?”許會計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一個村的,再怎么也不能是仇人。”洪家勝說:“你們統計有多少讓你們代買種苗的?”金滿倉說:“這要告訴村里嗎?”

洪家勝知道他又誤解了,也不知該怎么說,“其實,我的意思是,種葡萄這活兒,不是種水稻、棉花,全得靠技術,靠腦瓜子好使。有多少人種,就得有多少人掌握技術,還得傳幫帶,我們支委幾個人商量,想讓你們這次個人行動的外出學習,變為集體行動。”

金滿倉幾個人面面相覷,還是沒弄懂。鋼子說了:“就是公派,出差領補助,你們是村里派去學習的,村里給你們出培訓介紹信。”袁世道說:“明白了。”但還是看著金滿倉,要他發話。金滿倉說:“人家不稀罕你湖北一個村的介紹信,我們已經聯系好了。”

洪家勝說:“這既不是我個人的意見,也不是村里的意見,而是,請示了鎮里領導的。”金滿倉問:“那……還是我們三個人去?”洪家勝說:“加一個許會計吧,有什么他好與我們溝通。之所以做公派出差,你們的重要任務,就是幫助全村想種葡萄的買種苗回來,我們村里統計需求數量。我們村剪的枝條,新荷村就拖走了一板車,今年移栽的,人家要超過我們村,我們必須買更多更好的一級苗壓過別人,提前掛果,要快人一步,有超前思維。我自己帶頭,拜托你們再給我買六百棵種苗。”

在座的村干部和各組組長紛紛說:

“我要三百棵!……”

“我要九百棵!……”

“我要六百棵!……”

袁世道說:“這要許會計統一登記。”洪家勝說:“大家別嚷,就讓許會計登記……大家安靜一下,還有大事沒議完,我講的大事,也是需要跟滿倉同志商量,雖然你不是班子成員,但你是黨員,希望你服從組織安排。”金滿倉問:“啥事?”洪家勝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不能掏心掏肺,也要實話實說。首先申明,不是我老洪推卸責任,葡萄的事,滿倉你內行,專業人做專業事。”金滿倉說:“你莫繞彎子了,直說。”洪家勝說:“請你當天露灣村葡萄協會會長。”金滿倉嗖地站起來:“這個不行,書記你這是使起憨頭打老虎,莫攛掇我搞什么會長,你搞得了,加強黨的領導。”洪家勝說:“哎哎哎,滿倉同志,你是眾望所歸,這件事,也是我請示了鎮里領導的。”金滿倉說:“我不會干那些事!”

他拂袖而去。大家都喊他,他沒有回頭。

袁世道和潘忠銀一直追到湖邊才喊住他。

袁世道說:“滿倉哥你跑啥哩?莫讓我們腿子跑斷了,你不干說清楚就行了嘛。”金滿倉說:“我還有什么沒說清楚的!”潘忠銀說:“我也在想,是不是又有哪個在給滿倉哥挖坑。”袁世道說:“別想多了,書記說的眾望所歸,也沒錯呀。”潘忠銀說:“搞葡萄協會會長有什么好處咧?”袁世道說:“沒好處就不干么?我倒是認為,滿倉哥可以干,你本來就是咱們的領頭羊。”金滿倉說:“這事兒不急,容我仔細琢磨琢磨……”

吃過晚飯,收拾停當,金滿倉躺在床上,余翠娥見他心事重重,問他,滿倉,又遇上啥事了?金滿倉說,也沒有,就是村里要讓我當什么葡萄協會會長,有點鬧心。余翠娥說,有這本事你就當呀。金滿倉說,我說你頭腦簡單咧。余翠娥笑著說,我是諷刺你的,洪家勝的點子,得打個問號,有好處他自己不干?本來上次他被鎮里調查,記恨著你,又要你干這個,黃鼠狼給雞拜年!金滿倉說,啞巴吃湯圓,我心里有數。余翠娥問,滿倉,你是不是想當這個官?金滿倉沉吟半晌,翻個身說,這是個官嗎?啄米官。余翠娥說,別耽誤了瞌睡,反正,我提醒你留神小心,怕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金滿倉起身下地,對余翠娥說,我也沒說搞哩,弄得如臨大敵,何必把人想得那么壞,我不能總是恨死他。

金滿倉一個人在院子里走動,天上繁星如浪,湖上浪濤如吼,蛙鳴如集市,狗吠如夢囈。他點燃一支煙,打著哈欠,左想右想,干,能為大伙貢獻點技術;不干,少惹些麻煩,村里人多嘴雜。又一想,也許這個協會就是個空牌子,村里還不是他洪家勝一個人說了算嘛,到時候你做不了事,責任一大堆,都找你金滿倉,這事兒真得慎重……

開村民大會,說是要現場統計買葡萄種苗的數字。原以為要苗子的人不多,金滿倉去了一看,烏泱泱的人,比哪次大會來得都齊整。這可是個大集,大人喊,小伢鬧,鋼子的嗓子都啞了,讓大家靜靜說了十遍。毛標吼,再不安靜我可要抓人了。

洪家勝在嚷嚷聲中開始說話:“現在冰河初開,天氣變暖,春天來了,春耕生產馬上開始了,對咱莊戶人來說,一年大忙也開始了。常言說春耕不肯忙,秋后臉餓黃。但咱們這個忙,與往常不同,與外村也不同,大伙說有什么不同啊?”

底下說:“不同(銅)是鐵呀!”有的說:“種葡萄!”

洪家勝說:“對,種葡萄。咱不種葡萄種什么呢?我記得滿倉說過一句有意思的話,種金子,沒種子;種鴉片,又犯法。現在,看準了,就下手。這一次,我們村里決定派金滿倉、袁世道、潘忠銀和許會計四位同志專程去浙江金華學習種植葡萄技術,并且由他們買葡萄種苗回來,他們的出差經費和種苗運費由村里解決,不加進葡萄苗價格中,也就是說,苗木多少錢一株就是多少錢一株。村里再窮,也不給大伙添負擔。好品種的葡萄苗是少生病、不生病、兩年掛果三年盛果的關鍵,相信他們會用最便宜的價格為我們選最好品種的苗子。別的村也開始躍躍欲試種葡萄,來勢兇猛,我們要抓住機遇,開動腦筋,做到人無我有,人有我多,人多我優。過去,我們有人種過梨子,一毛一斤,種柑橘,兩毛一斤。梨子柑橘掉到地上爛了,雞鴨都不吃,肥田還生蟲。現在葡萄再怎么也不低于一塊。去年滿倉他們四分地掛果兩千斤。我三十棵葡萄,產七八百斤。這是什么概念?大伙心里早算過了。現在,我想看看,想買葡萄種苗的,請舉手!”

立馬,近百雙手舉起來,森林一樣旺盛。

洪家勝說:“好家伙,超出我的預料!咱村這么多人,就一個心思。太好了!太好了!會議完了,你們找許會計登記交錢,多退少補。這兩天他們就要動身,我說滿倉、世道、忠銀、許會計,你們肩負著全村父老鄉親老老少少的希望,學習取經,大家向你們表示感謝!”他一鼓掌,底下也嘩啦啦鼓起了巴掌,他接著說,“我們村,即將有百把戶的葡農,而且以后葡農的隊伍一定會越來越壯大,一定會全村都種葡萄,成為葡萄專業村。我們也給鎮里匯報了,我們必須事先做好預案,要有一個專業的組織來管種葡萄的事,去浙江學習也得有個帶隊的,這就是,我們想成立一個天露灣村葡萄協會,選一個會長,大家看誰合適?”

村民們湊在一起議論,一個人喊,此起彼伏地就都喊出一個名字:“金滿倉!金滿倉!”

袁世道對金滿倉小聲說:“肯定是你呼聲最高,沒話說!不過他這招厲害,發動群眾……”

洪家勝還在說:“我們這個葡萄協會,在全鎮是第一個,全縣也是第一個,全省說不定也是第一個,這是我們村發展葡萄產業的迫切需要。大家看到了,我們在上面放了幾個碗,每個碗前面寫有候選人的名字,同意的就投一顆黃豆,不得投兩顆。還有一個空碗,有小紙片,你不同意這些人,也可以投別人,寫好名字,搓成圓坨,投進碗里就行了。這是民主選舉,現在開始!……”

這很新鮮,投豆的人有序地站隊投豆……

投完豆,鋼子說:“還有沒有要投票的?沒有,投票結束,下面由許會計唱票,毛標監票,我來計票。”

計票完了,最后由洪家勝宣布:“袁世道,十五票;潘忠銀,十一票;鋼子,十二票;許得坤,七票;毛標,兩票;甘梅,五票;洪家勝八十三票;金滿倉三百零五票。大家選出的是——”

眾人一致喊:“金滿倉!”

大伙拿眼睛找金滿倉,他已經離開人群,躲在溝邊抽煙去了。洪家勝喊他說:“滿倉,這不是組織決定的,是咱們村民民主選舉的,請你上來發表當選感言!”

金滿倉在溝邊說:“這不是真的!”

洪家勝說:“這還不是真的,什么是真的?”

金滿倉說:“是你們早設計好的,我金滿倉枯老百姓,挑不起這個擔,負不起這個責,你們支部撂挑子,給我戴高帽子,我不干!”

余翠娥也站出來給丈夫幫腔:“什么會長不會長,村里的事本來是你洪書記的,你書記、村主任一肩挑,你怕擔責,甩給我們家滿倉!”

黃秋蓮說:“余翠娥,你憑什么誣陷我們老洪?”

洪家勝趕忙阻攔黃秋蓮:“秋蓮,給我滾!”

許會計出來打圓場:“大家都別說難聽的話,投票是一顆豆一顆豆,誰也作不了弊。再說滿倉是黨員,鄉親們瞧得起你,你就義不容辭。虎門銷煙的那個林則徐有詩,‘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避趨之’。這話說到底了,滿倉,別掃大家的興,冷了鄉親們的心!”

金滿倉不好開口了,沉默著。氣氛僵了。

這時馬三爺突然從人群中沖向金滿倉,朝他舉起拐杖,大聲呵斥道:“滿倉,三爺我勸你,不要狗子坐轎,不識抬舉!鄉親們投票讓你當會長,你若不干,我就一拐棍刷下來!你信不信?!”

有人趕快去拉馬三爺,知道他的火暴脾氣,說:“三爺,使不得,使不得!”

金滿倉沒想到馬三爺出頭要打他,人家德高望重,倚老賣老,八十多歲的老軍人,打了白打。再說金滿倉平時非常敬重馬三爺,抱著頭在那兒不敢吭聲。

馬三爺氣得長胡子亂顫:“你說話唦!”

鋼子過來說:“滿倉哥,我鋼子也是從來不低頭的,今天,我代表村民求個情,請你接受這個會長職務。”

他說著朝金滿倉跪下來。

看鋼子一跪,一排村民也齊刷刷地跪下了。

金滿倉趕忙去拉鋼子,可跪下的人越來越多。這讓金滿倉不知所措,看著那些期待的眼睛、樸實的面孔,還有懸在頭上的馬三爺的拐杖,金滿倉眼睛泛紅,最后說出了四個字:“我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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