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與自殺
真正嚴肅的哲學命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是否值得,就是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至于世界是否呈現三維,精神分成九等還是十二等,諸如此類都等而下之,無異于游戲,首先必須回答這個命題。若真如尼采所愿[3],一位哲學家要受人敬重,就必須身體力行,那么就能領悟這種回答的重大意義,因為言出必行,要有義無反顧的舉動。這完全是心知肚明的事,但是還得深入探討,才能讓思想也能明了。
假如我問自己,憑什么判斷這個問題比那個問題更緊迫,我的回答就是要看這個問題所連帶的行為。我從未見過有誰為本體論而死。伽利略掌握一個重要的科學真理,生命一旦因此而堪憂,他便輕而易舉地舍棄真理。在一定意義上,他做得也對。那個真理不值火刑柴堆的費用。地球和太陽,究竟哪個圍著哪個轉,這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兒。說穿了,這是個無聊的問題。反之,我倒看見許多人求死,就是認為生命不值得活。我還看到另一些人極為反常:為了那些向他們提供生的理由的思想或者幻想(所謂生的理由,同時也是死的絕妙理由),就獻出了生命。由此我判定,生命的意義是最為緊迫的問題。如何回答呢?縱觀所有根本問題,我指的是可能導致人去死的問題,或者大大激發生的欲望的問題,恐怕也只有兩種思維方式:拉帕利斯[4]的方式和堂吉訶德的方式。明顯的事實與抒情的表達,只有保持平衡,才能同時讓人進入感動和明察的狀態。在一個如此平常又如此悲愴的主題中,古典奧博式的論證,可以想見,必當讓位于一種更為謙抑的精神態度,即發自常情常理和善氣迎人的態度。
論及自殺,向來視為一種社會現象。這里則相反,首先要弄清楚個人思想與自殺的關系。這樣一種行為,堪比一部偉大作品,是在心靈的幽寂中醞釀的。當事者本人并不知曉。一天晚上,他開了槍,或者扎入水中。一個房產公司的經理自殺了。有一天人家告訴我,喪女之痛折磨了他五年,人已經脫相了,正是這件事“毀了他”。不能期望更確切的詞了。開始思慮,就是開始自毀。這類事情的開端,跟社會沒有多大關系。蛀蟲自在人心。必須深入人心去尋找。這種死亡游戲,從面對生存的清醒,到逃離光明,應該跟蹤并理解這種游戲的始末。
一場自殺有許多緣由。一般來說,最明顯的不見得是最致命的原因。很少有人三思而后自殺(然而,不能排除這種假定)。引發危機的因素,幾乎總是無法確認的。報紙常說,“難言之隱”,或者“不治之癥”。這種解釋倒也成立。但是必須了解出事的當天,絕望自殺者的一個朋友,是否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跟他講過話。那么此人便有罪過。因為這一助推,就足以讓尚在懸浮的所有怨恨、全部厭棄一發而不可收了。
不過,思想把賭注押在死亡的精確時刻、微妙舉措,如果說很難確定的話,那么從這種行為本身,就容易得出其假定的后果了。自殺,在一定意義上,如同在情節劇中那樣,就是承認了,就是承認自己跟不上生活了,或者不理解生活了。我們在這些類比中也不要走得太遠,還是回到日常生活用語吧。就是僅僅承認這“不值得”。自不待言,生活,從來就不是易事。人總是持續地做出生存所號令的舉動,出于種種原因,頭一條就是習慣。情愿死亡,就意味確認了,即本能地確認了這種習慣的可笑性,確認了活在世上缺乏深刻的理由,確認了每天這樣躁動的荒謬性,毫無必要受苦受難。
究竟是什么無法估量的情感,剝奪了精神的睡眠,生命不可或缺的睡眠呢?一個甚至能用歪理解釋的世界,總還是一個熟悉的世界。反之,在一個突然被剝奪幻想和光明的天地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世外人了。這種流放則無可挽救,只因對喪失的故土的回憶,乃至對樂土的期望,統統被剝奪了。這種人與其生活的脫離,演員與其舞臺景物的脫離,恰恰就是荒誕感。所有身心健全的人,都曾想過本身的自殺,無須更多的解釋就可以確認,自殺的情節同向往虛無有一種直接的聯系。
這部論著的主題,也正是荒誕與自殺之間的這種關聯,通過自殺解決荒誕的切實手段,原則上可以肯定,一個不會弄虛作假的人,他信以為真的事就勢必決定他的行動。相信人生的荒誕性,這種認識就必定支配一個人的行為。世界的這種秩序所得出的結論,是否要求人盡快脫離一種不可理解的生存狀況,不必抱著虛假的悲愴情懷,明確地這樣捫心自問,這是一種正當的好奇心。我這里所指,當然是打算表里如一的人。
這個問題明確地表述出來,就顯得既簡單又無從解決了。然而,假定簡單的問題,必引出同樣簡單的回答,顯而易見的事就意味著顯而易見,那可就錯了。如果先就把這個問題顛倒來說,如同自殺或不自殺一樣,在哲學上似乎也只有兩種解決辦法,即“是”還是“否”。那真是太美妙了。但是,還必須考慮到另一部分人:他們一直發出疑問,卻不下結論。而且,這種人是大多數,我這么講并非戲言。我也同樣看到,還有一些人回答“否”,但在行動上心里仿佛想著“是”。事實上,我若是接受尼采的標準,那么不管是這種方式還是那種方式,他們想著同樣一個“是”。反之,那些自殺的人,則往往確信了生命的意義。這類矛盾屢見不鮮。甚至可以說,在反而極渴望邏輯性這一點上,矛盾從來顯得如此鮮明。拿他們的行為對比他們宣揚的哲學理論,不過是老生常談了。但是也應指出,在拒不認為人生有意義的思想家中,除了文學作品人物基里洛夫[5],傳奇人物佩爾格里諾斯[6],以及虛擬人物儒勒·勒基埃[7]之外,誰也不會將自己的邏輯推演到否定人生。提起叔本華在豐盛的宴席上還贊美自殺,大家經常作為笑談。其實,這毫無可笑之處。這種不嚴肅對待悲劇的方式,算不上多么嚴重,不過,這種方式最終要判斷其人。
面對這種種矛盾和種種費解,難道就可以認為,對人生持什么看法,同輕生之舉就毫無關系嗎?在這方面,千萬不要夸大其詞。在人對生命的依戀中,有某種比人世所有苦難更強大的東西。肉體的判斷抵得上精神的判斷,而在毀滅面前,肉體是要退縮的。我們先養成活在世上的習慣,然后才學會思考的習慣。在人生的旅途上,每天都把我們向死亡推進一點,肉體則無法挽回地保持領先地位。總而言之,這種矛盾的要點,寓于我稱之為“閃避”之中,比起帕斯卡爾所說的“移開”,“閃避”既少點什么,又多點什么。閃避死亡成為本文的第三主題,即希望。希望另一種必須“值得”的人生,或者像那些弄虛作假的人,他們活著不是為生活本身,而是為了超越生活,把生活崇高化的偉大思想:弄虛作假賦予人生以某種意義,同時也背叛了人生。
就這樣,什么都插一手,越攪越亂。有人迄今還一直玩弄辭藻,佯裝相信否認人生的意義,勢必導致宣稱人生不值得一過,而且他們的說辭也不無影響。其實,這兩種判斷之間,并無任何硬性的尺度。只不過,不要受迷惑,接受這里所指出的混淆視聽、離譜和自相矛盾的言論,必須排除這一切,直趨真正的問題。人自殺就因為活得不值,這無疑是一條真理,但這不言自明,因而很貧乏。這種對人生的侮辱,這種對人生的徹底戳穿,難道是源于人生根本無意義嗎?難道人生荒誕就要求人通過希望或自殺逃避人生嗎?這必須澄清,必須排除其余的一切,探究并闡述明白。荒誕就導致輕生嗎?必須給這個問題優先權,不去管各種各樣的思想方法,以及無私精神五花八門的把戲。論及任何問題,一種“客觀”精神總善于引入差異、矛盾、心理學,在這種探索和這種激情中就沒有位置了。這里只需要一種無來由的思想,即邏輯。這并不容易。講講邏輯,倒是不費力氣。但是,要把邏輯貫徹到底,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了。親手結束自己生命的人,就是這樣沿著他們感情的斜坡,一直滑到終點。思考自殺的問題,也就給了我機會,提出我唯一感興趣的問題:一直到死都合乎邏輯嗎?要想弄個水落石出,我只能排除混亂的激情,單憑明顯事實之光,繼續我在這里指明其根源的推理。這便是我所說的荒誕推理。許多人開始這樣做了。我還不了解他們是否能堅持做下來。
卡爾·雅斯貝斯[8]揭示,世界根本不可能組成一個統一體,他這樣高呼:“這種局限將我引向自我,而一進入自我,我就不再躲到只為表現的一種客觀觀點后面了,而且對我而言,無論我本人還是他人的存在,也都不會再成為對象了。”他步許多人后塵,又提起思想已抵達其邊緣的那些無水荒涼的地方。步許多人后塵?是啊,毫無疑問,可是有多少人都急于退出來呀!到這最后的轉彎處,思想搖擺起來,許多人到達了,屬于最卑微的人。于是,他們舍棄了他們最為珍視的生命。而另一些人,精神領域的王子們,他們也舍棄了,但是他們在最純粹的精神叛逆中,殺死了自己的思想。真正的努力反而在于堅持,竭盡所能地堅持,并且近距離察看那種遙遠國度的怪異的草木。在這場非人的游戲中,荒誕、希望和失望都彼此批駁,而執著和洞察才是得天獨厚的觀察者。這場舞蹈,既簡單又精妙,因此,精神可以先分析舞者的形象,然后再彰顯之,并且親身體驗。
荒誕之壁
深摯的情感猶如偉大的作品,總比有意表達出來的蘊含更多。心靈的某種活動或者反感所具有的恒定性,也在所為或所思的習慣中再現,還延續到心靈本主都不知曉的后果中。偉大的情感游蕩時,總攜帶著自己的宇宙,不管是輝煌的還是悲慘的宇宙。偉大的情感以其激情,照亮一個排他性的世界,并在其中重獲自己的氛圍。無論嫉妒、野心、自私還是慷慨,都有自己的一洞天地。所謂一洞天地,就是一種形而上學和一種精神姿態。已經專一化了的情感,既有真實的流露,那么初發的激情就會流露出更多的真實:初發的激情宛若美感或荒誕引起我們的反應,都同樣未確定,都同樣模糊而又同樣真切,都同樣遙遠而又同樣“近在眼前”。
無論哪個人,走到哪條街的拐角,荒誕感就會撲面而來。原來原樣,赤裸裸的實在敗興,倒是明亮,卻沒有光芒,又難以捕捉。然而,這種難題本身就發人深思。一個人對我們來說始終是陌生的,情況大概確實如此:他身上總有什么我們把握不住的東西。然而通常,我認識這些人,我通過他們的舉止、他們行為的總和,通過他們所經之處給生活留下的后果,就能認出他們來。同樣,所有這些非理性的情感,想分析都無從下手,我卻通常能夠確定,通常也能品評。也就是說,將這些情感的全部后果歸攏到智力的范疇,抓住并記錄其各種各樣的面孔,再勾圖出情感的天地來。可以肯定,同一個演員,我看了他上百場演出,也未必更好地了解他本人。然而,如果我把他扮演過的人物歸攏起來,如果清點到一百個人物時,我說少許了解他了,大家會感到我這話有幾分道理。只因這種表面上不合理的事物,也是一種簡單的寓言,有一定的教益,能讓人了解,既可以通過他演的戲,也可以通過他的真情沖動來界定一個人。同樣道理,一種低調、一些心中難容的情感,也會因其激發起來的行為,因其假定的精神姿態,總能部分地暴露出來。大家會明顯感到,我這是在確定一種方法。不過,大家也會同樣感到,這是分析方法,而非認識方法。因為,方法也包含著形而上學,會不知不覺暴露出有時堅稱還不甚了了的結論。一本書也如此,最后幾頁在開篇頭幾頁就有所表露。這種盤根錯節無法避免。這里界定的方法宣揚這種感覺,不可能完全認識真相。唯有表象可以量化,氛圍可以感知。
這種難以捕捉的荒誕感,我們也許能在迥異的但是友愛的世界中不期而遇,那便是智力的、生活藝術的,或者純藝術的世界。從一開始就有了荒誕的氛圍。結局,就是荒誕世界和這種精神姿態,須知精神姿態是用自己特有的光照亮世界,并且能從自身認出這張得天獨厚的冷酷面孔,以便使之大放光彩。
但凡偉大的行動,但凡偉大的思想,都有一個不起眼的開端。偉大的作品往往誕生在一條街的拐角,或者一家餐館的小門廳。荒誕也如此。荒誕世界還甚于別的事物,更能從這種卑微的出生贏得高貴的身份。在某些場合,一個人用“沒什么”回答關于他的思想本質的提問,也許就是一種敷衍。被對方愛的人都心知肚明。話又說回來,假如這一回答是真誠的,反映出這種特殊的心態,即空虛富有深意,日常行為的鏈條斷了,心靈無奈地尋找重新接起來的一環,那么,這種回答就可視為荒誕的第一個征象了。
有時候,布景會坍塌。起床,乘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干四小時,吃飯,乘電車,再干四小時,吃飯,睡覺,而且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全是同樣的節奏。大部分時間里,這條路走得相當順暢。不過有一天,突然萌生“為什么”的疑問,在這種帶有驚訝色彩的厭倦中,一切就開始了。“開始了”,這很關鍵。一種機械生活的行止,到頭來就是厭倦,但是厭倦也同時開啟了意識的活動。厭倦喚醒了意識,并且挑起了一系列狀況。一系列狀況,就是不自覺地回顧生活鏈條,換言之,這是最終的覺醒。隨著時間的推移,覺醒到一定程度,便有了后果:自殺或者復萌故態。厭倦本身,有其令人作嘔的成分,可是在這里,我應得出結論:厭倦是有益的。因為,一切都始于意識,只有通過意識才有價值。這些見解毫不獨特,但是顯而易見:用在一時就足夠了,正好可以粗略地辨識荒誕的根源。簡單的“思慮”是一切的初始。
同樣,日復一日,生活毫無光彩,時間裹挾著我們。然而,總會有那么一刻,應當裹挾時間了。我們生活在未來:“明天”“以后”“等你混出個樣兒來”“等你長大就會明白”,這些不著調的話令人贊嘆,因為最終,就關系到死亡了。總歸有那么一天,人覺察到,或者說他已三十了。他這樣也是強調年輕,但是這樣一來,他就根據時間給自己定位了。他在時間里就位了。他承認自己處于人生弧線的某一時間點上,從而表明它應當走完全部路程。他從屬于時間了,不免心生恐懼,確認了時間是他的死敵。明天,他盼望明天,而他全身心本該拒絕的。肉體的這種反抗,就是荒誕[9]。
再低一個層次,就是陌生性了:發現世界“厚實”,看出一塊石頭陌生到何等程度,我們感到無能為力,大自然顯示何等強度,一處風景就可以否定我們。自然美的深處,無不潛伏著非人的東西:就說這些山巒,天空的晴和,這些樹木曼妙的圖景,轉瞬間就喪失了我們所賦予的幻想的意義,從此就跟失去的天堂一樣遙不可及了。世界原初的敵意,穿越了數千年,又追上我們了。這個世界,一時間我們看不懂了,只因多少世紀以來,我們所理解的世界,無非是我們事先賦予它的各種形象和圖景,只因從此以后,我們再無余力使用這些伎倆了。世界又恢復原樣,也就脫離我們的掌握了。這些由習慣遮飾的布景,又恢復了本來的面目,離我們遠去了。同樣,本來一位女子熟悉的面孔,已經愛了數月或數年的一位女子,有些日子忽然覺得是個陌生人了,甚至可以說,我們也許渴望使我們突然如此孤獨的東西。不過,時間還沒有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世界的這種厚實和這種陌生性,正是荒誕。
人也同樣分泌出非人性的東西。在清醒的某些時刻,他們行為機械的樣子,毫無意義的忸怩作態,能把他們周圍的一切變得荒謬極了,一個男人在玻璃電話亭里打電話:別人聽不到聲音,卻看得見他那毫無意義的手勢,讓人不由得發出疑問,他為什么活著。面對人本身的非人性所產生的這種嫌惡,面對我們本身形象的這種無法估量的墮落,還有,如同一位作者所稱我們時代的這種“惡心”[10],這些也都是荒誕。同樣,在某些瞬間,陌生人在鏡子里朝我們走來,再熟悉不過的兄弟,卻又令人不安,在我們的相冊里重又見面,這還是荒誕。
終于該談談死亡了,談談我們對死亡的感受。這個話題已經說盡,謹防再嘮叨些悲天憫人的話。人人都活在世上,卻好像誰也“不知道”似的,對此世人怎么表示驚訝也不過分。這是因為,實際上并沒有死亡的經驗。就本義而言,只有生活過來的,并且意識到了,才算是經驗過了。這里,僅僅探討一下,是否可能談談別人死亡的經驗[11]。這是一種代用品,精神上的一種看法,我們自己也從來不會特別信服。這種約定俗成的傷悲,也不可能令人信服。其實,恐懼來自死亡事件的數字方面。如果說時間讓我們畏懼,那是因為時間進行了演示,隨后才是答案。關于靈魂的所有漂亮的演說,在這里,至少此刻要接受其相反觀點的粗略演算。靈魂從這打耳光再也留不下痕跡的僵體中消失了。這種偶發事件最終的基本面,就構成了荒誕感的內容。在這種命運的死亡的光照下,百般無用顯現了。任何道德,任何成果,面對支配我們生活狀況的血腥的數學,都不能先驗地得到證實。
重復一遍,這一切都已經一說再說了,我在這里只是簡括地歸類,指出這些顯而易見的主題。這些主題貫穿在所有文學作品和所有哲學作品之中,也充斥于每日的談話,沒有必要再重新制造出來。但是,必須首先確認這些明顯的見解,才可能接著探討首要的問題。我所感興趣的,再重復一遍,主要不是荒誕的發現,而是發現荒誕的后果。如果確認了這些事實,那么應當得出什么結論呢?什么也不避諱能走到什么地步呢?我該情愿一死,還是不顧一切抱著希望不放呢?在心智的層面上,也必須預先同樣快速地清點一下。
思想頭一個活動,就是辨識真偽。然而,思想一旦反思,那么首先發現的卻是一種矛盾。在這個問題上,極力說服人是徒勞的。多少世紀以來,論述這個問題,誰也比不上亞里士多德這么清晰、這么精彩:
這些觀點,后果備受嘲笑,也就不攻自破了。因為,肯定一切皆真,我們就肯定了對立觀點肯定的真理了,從而也就肯定我們自己論點的謬誤(因為對立觀點的論證不容許我們的論點是真的)。如果說一切皆偽,這種論斷同樣是謬誤。如果聲稱,只有同我們對立的論斷是錯的,或者唯獨我們的論斷不是錯的,那么就不得不接受無限數量或真或偽的判斷了。因為,一個人提出一個正確的論斷,那么同時也就宣稱這個論斷是真理,如此類推,以至無窮[12]。
這僅僅是一系列惡性循環的第一個,進行反思的思想深陷其中,迷失在令人眩暈的漩渦里。這些悖論簡單明了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不管搞什么文字游戲、雜耍,理解,首先就是整合。精神深層次的渴望,即便在演化最快的活動中,也要會合人面對自己天地的無意識感:就是要求認同,渴求明確。對人而言,理解世界,就是把世界壓縮為人性,打上人的烙印。貓的世界就不是食蟻獸的世界。“任何思想都打上人格的烙印”,這句話沒有別的意思。同樣,精神力圖理解現實,只有把現實壓縮成為思想術語時,才能心滿意足。如果能看出世界也同樣會愛和感到痛苦,那么人就會心平氣和了。如果思想在外界現象的哈哈鏡里,發現了永恒關系,既能把現象概括起來,自身又能概括為唯一的原則,那就可以侈談精神的幸福了,而這些幸福者的神話,也不過是一件可笑的贗品。這種對一體化的眷戀,這種對絕對的渴求,標明了人類悲劇的基本演變。就算這種眷戀成為事實,也并不意味它必然立即得到緩解。因為我們跨越了橫亙在渴望與獲取之間的深淵,同巴門尼德[13]一起肯定單一為現實(不管哪種單一),那么我們就跌進精神的可笑的矛盾中:這種精神肯定完全一致,并以其肯定本身來證明它自己與眾不同,證明他聲稱解決的分歧。這是另一種惡性循環,足能扼殺我們的希望。
這些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再次重復,它們的趣味不在于本身,而在于可能引出的后果中。我了解另一個明顯的事實:它告訴我人必有一死。可以歷數從中得出極端結論的那些智者。要知道,我們想象中了解的和實際了解之間的恒定差距,實際的認同和假裝的無知之間的恒定差距,在本論著中必須視為永久的參照。至于假裝的無知,正是讓我們抱著一些觀念活在世上,而這些觀念,我們真若親身體驗一番,那就勢必打亂我們的全部生活。面對精神的這種糾纏不清的矛盾,我們恰恰可以完全把握一點:將我們同我們的創造物拆開的分離。思想只要在它希望的靜止世界中緘默,就會在它眷戀的一體中井井有條。然而,思想只要動一動,這個世界就會斷裂并倒塌了:無窮數的閃光碎片蜂擁呈現在認識的面前。根本無望了,再難重建能給我們心靈寧靜的那種親切而平靜的表層。探索了多少世紀之后,多少思想家前仆后繼,我們十分清楚,對我們的全部認識,這是千真萬確的。除開職業的唯理論者,如今對真正的認識都不抱希望了。如果只能寫一部人類思想有深意的歷史,那么就應該寫成人不斷懊悔而又無能為力的歷史。
的確如此,提起誰、提起什么?我能說:“這我知道!”胸膛里這顆心,我能感受到,能判斷它存在。這個世界,我能觸摸到,也能判斷它存在。我的全部學識就此為止,其余的就是構筑了。因為,我所確認的這個“我”,如果我試圖抓住,如果我試圖確定下來并加以概括,那么“我”就會完全化作水,從我的手指縫兒流走了。我可以一一畫出我所能呈現的各種面孔,也能一一畫出別人賦予“我”的各種面孔,表現這種教育、這種出身、這股熱情或者這樣緘默、這樣高尚或者這樣卑劣。可是,人們并不把這種面孔加起來。甚至我這顆心,我也永遠確定不了。我確信自己的存在,我還力圖給這種確信提供內容,這兩者之間的溝壑卻永遠也填不平。我對我本人,始終是陌生的。在心理學上猶如在邏輯學上,有一些真理,又根本沒有真理。蘇格拉底的這句“認識你自己”,和我們懺悔中說的這句“要有德行”,具有同等的價值。這兩句話同時透露出眷戀和無知。這是在重大題材上,進行得毫無結果的游戲。這些游戲只要靠點譜就算不錯了。
再比如這些樹木,我知道樹皮粗糙,里面有水分,也聞到了樹香。夜間,花草和星辰的芬芳,在心情輕松的夜晚,我怎么能否認我感到其強勢和力量的世界呢?然而,大地的全部知識,也沒有向我提供任何東西讓我確信,這個世界是屬于我的。你們向我描述這個世界,教我如何分門別類。你們向我列舉了它的法則,而我求知若渴,也就同意這些法則真實可靠。你們還剖析世界的機制,我的希望也隨之增加。到了最后階段,你們又告訴我,這個五彩繽紛的奇妙宇宙,最終分解為原子,而原子又分解為電子。這一切看來不錯,我等待你們繼續下去。可是,你們卻對我說,有一個肉眼看不見的星體系統,許多電子圍繞著一個核運轉。你們用一種形象給我解釋這個世界。于是我承認,你們到了詩的境界:那是我永遠也不能了解的。我還來得及表示氣憤嗎?你們又改換了理論。這門本來應當讓我認識一切的科學,就這樣在假想中結束了:這種明晰沉默在隱喻中,這種不確定性化為藝術作品。何必讓我付出這么大努力呢?這些山巒柔美的線條、撫摸這顆慌跳的心的夜晚之手,能告訴我更多的東西。我又回到自己的起始點。我算明白了,如果說我能通過科學掌握自然現象,并且一一列舉出來,我卻不能相應地理解這個世界。縱然我用手指順著起伏的地勢摸遍了世界,我也不見得了解更多。你們要我選擇:要么一種確切的描寫,卻不能教給我任何東西;要么種種假想,聲稱能教導我,可又一點也不確切。對于我本人和這個世界,我都是陌生者,唯一可以求救的就是一種意念,而這種意念一旦要肯定什么,就自我否定了,我這是生活在什么樣的狀況中啊?我要想得到安寧,就只能放棄認知和生存,想進取的渴求處處碰壁,遇到堅不可摧的壁壘!一有意愿,就要引起混亂。一切都排列有序,從而誕生一種毒化的安寧,始作俑者,就是這種無憂無慮、心靈的這種睡眠狀態,以及坐以待斃的放棄。
智慧也以其方式告訴我,這個世界是荒誕的。智慧的反面,即盲目的理性,怎么斷言一切都明白無誤也是枉然,我還等待拿出證據,但愿理性言之有理。不過,盡管多少世紀都那么自以為是,更有那么多令人信服的雄辯家,我照樣知道這是虛假的。至少在這方面,絕沒有什么幸運者為我所不知。這種無論實踐的還是精神的普遍的理性,這種決定論、這些解釋一切各種范疇,說到底,無不有令正派的人發笑的成分。這些理性的東西,跟精神根本搭不上邊兒,而是否認受束縛的思想的真知灼見。在這個有限的而又看不透的世界里,人的命運從此有了意義。一大批非理性的人群起而攻之,直到最近這種意義壽終正寢了。這些非理性的人又恢復了明智,現在更同心協力,荒誕感就漸趨明朗,越發真切了。我前面說過世界是荒誕的,未免操之過急。這個世界本身就不可理喻,眼下也只能說到這種程度。其實,所謂荒誕,就是這種非理性同執意弄明白的這種渴望的沖突,須知人的內心深處,總回蕩著弄清世界的呼吁。荒誕既取決于人,也同樣取決于世界。荒誕在目前,是人與世界的唯一紐帶。荒誕將人與世界捆綁在一起,正如仇恨,唯有仇恨能把世人聯系起來。我在這個無可比擬的世界中探險,所能辨別清楚的,也只有上述這一點。就此打住吧。支配我同生活關系的這種荒誕,如果說我當真的話,面對世界的景觀震撼我的這種荒誕感,以及探索一門科學強加給我的明智;如果說我堅信的話,那么我就應該為這類堅信犧牲一切,我就應該完全正視,以便牢牢地把握住。我尤其應該在堅信中調整我的行為,不管產生什么后果都需要堅持到底。我這樣講是真心誠意的。不過,我事先還是想了解,在這大片沙漠中,思想能否存活。
我已經知道,思想至少進入了這片沙漠,并且找到了自己的面包,還在沙漠中醒悟了,先前一直以幻影為食。思想趁機提出了幾個最緊迫的主題,以供人類思索。
荒誕被承認之時起,就是一種激情,最撕肝裂膽的激情。但是,問題全在于要了解,人能否與荒誕的激情共生存,能否接受激情的生存法則,即同時焚毀被它激發起來的人心。這倒也不是我們將要提出的法則。這一法則處于這場探索的中心。到時候回頭還要再談。先得承認,這些主題和沖動產生于荒漠。只要列舉出來就夠了。這些也同樣,已經盡人皆知了。始終有人站出來,捍衛非理性的權利。有一種可以稱為受屈辱的思想,其傳統從來沒有間斷過。對理性主義的批判未免太多,不必再做了。然而,我們的時代卻又出現這些荒謬的體系,千方百計地讓理性蹣跚而行,就好像理性真的在一直往前走似的。不過,這也證明不了理性多么有效力,更證明不了理性的希望有多么強烈。看看歷史,這兩種態度始終并存,標明人的主要激情:一面激情呼喚向一統,一面又明白看到高墻壁壘的包圍,人實在進退維谷。
不過看起來,對理性的攻擊,也許任何時代也不如現實來得猛烈。前有查拉圖斯特拉[14]大聲疾呼:“也是天緣湊巧,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貴族。當我說任何永恒的意志都不肯高踞于世間萬物的時候,我就是把這個頭銜還給了世間萬物。”后有患了不治之癥的克爾凱郭爾[15]:“這病癥導致死亡,人已去世萬事皆空。”荒誕思想富有深意,又百般扭曲的主題層出不窮。至少可以說(而這種差異至關重要),非理性思想和宗教思想的主題就是如此。從雅斯貝斯到海德格爾,從克爾凱郭爾到舍斯托夫[16],從現象學者到謝勒[17],思想上全是一家人,由他們的眷戀結成親族,活躍在邏輯和道德領域,以不同的方法,或者抱著不同的目的,不遺余力地阻擋理性的陽關大道,要重新找到直通真理的路徑。我在此假設,這些思想為人了解并體驗過。這些先賢時俊,不管他們先前或現在有什么雄心大志,他們全以這樣一個世界出發:這個世界難以描摹,由矛盾、二律背反、惶恐或無能為力統治著。他們的共同點,恰恰是迄今所揭示的這些主題。關于他們,也同樣必須說,尤其看重的,就是他們從這些發現中所得出的結論。這十分重要,值得單獨進行研究。眼下只談談他們的發現,以及他們最初的體驗,只談談已證實的他們的不謀而合。如果說想要談論他們的哲學,有點不自量力的話,那么不管怎樣,讓人感受一下他們的共同氛圍還是可能的,這也就足夠了。
海德格爾冷眼審視人類生活狀況,宣稱這種生存是一種侮辱,唯一的現實,就是人在各個階段的“思慮”。對于迷失的世界和自身遷徙的人來說,這種思慮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憂慮。不過,這種憂慮一旦意識到了,就會轉化為惶恐,清醒著永久的氛圍,“生存重又陷入其中”。這位哲學教授拿筆的手絲毫也不發抖,用最抽象的語言寫道:“人生存的有限性與限定性,比人本身還重要得多。”他對康德感興趣,只是看出康德的“純理性”局限性,也是為他的分析做出結論:“世界再也不能向惶恐的人提供什么了。”在他看來,這種思慮事實上大大超越了推理的范疇,因而他一心只想這種思慮,只談這種思慮了。他列舉了思慮的種種面孔:煩惱的面孔,當凡夫俗子力圖將思慮同自身掛鉤,并力圖使之減緩的時候;恐懼的面孔,當智者賢達直面死亡的時候。意識到死亡,這便是思慮的呼喚,“于是,生存通過意識,也向自己發出呼喚”。
死亡的意識正是惶恐的聲音,要求生存“主動從毀滅返回蕓蕓眾生”。他也不例外,不能睡大覺,必須日夜警醒,一直守到生命耗盡。他在荒誕的世界中堅守,又強調荒誕世界的可毀性。他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路。
雅斯貝斯對整個本體論大失所望,因為他斷言我們喪失了“天真”。他知道我們必然一無所成,不能讓表象的乏味游戲升華。他也知道,精神的歸宿就是失敗。他久久徘徊在歷史提供給我們的精神冒險之路上,無情地揭示了各種體系的缺陷,識破了拯救一切的幻想,毫無掩飾的說教,在這荒廢的世界,已然證明了根本不可能認識,虛無仿佛是唯一的現實,無可補救的絕望,唯一的姿態。因此,他試圖重新找到阿里阿德涅的小線團,沿導線通往秘密的神界。
舍斯托夫另有建樹,通過一部單調的嘆為觀止的著作,反復不斷地講述同樣的真理,持續不斷地指出,最縝密的體系,最廣泛的理性主義,最終總要絆倒在人類思想的非理性上。任何具有明顯諷刺意味的道理、任何貶損理性的可笑的矛盾,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唯一引起他興趣的事,那就是例外,無論屬于心靈史還是屬于精神史。通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死囚體驗,通過尼采式的狂放的精神冒險,通過哈姆雷特式的詛咒,或者易卜生式的苦澀的貴族生活,他不斷發現,指明并贊揚人對無可補救的世界的反抗。他拒絕將自己的道理歸附理性,而且直到這片沒有色彩、一切確定的東西全變為石頭的荒漠深處,他才頗為堅定地開始大踏步前進。
在所有這些人當中,最吸引人的也許還是克爾凱郭爾,至少那人生的一部分是如此,他遠比發現荒誕勝過一籌,他體驗了荒誕。“最可靠的緘默,不是三緘其口,而是開口說話。”[18]寫下此話的人,一開始就確信,任何真理都不是絕對的,也不可能讓本身都不成立的存在令人滿意。這個洞達事理的唐璜[19],不斷變換筆名發表文章,頻繁地制造矛盾,他寫了《布道詞》,同時又炮制出《誘惑者的日記》這樣一本犬儒主義唯靈論的教科書。他拒絕安慰、道德,也拒絕一切令人安心的原則。這根刺,他感到扎在心上[20],但絕不會試圖減輕痛苦,他反而喚起痛苦,樂在絕望中,像個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者,有一種求苦受罪的滿足感,清醒、拒絕、戲謔,他一點一點塑造一類魔鬼附身者。這張既溫和又訕笑的面孔,這種伴隨著從靈魂深處發出喊叫的旋轉,正是荒誕精神,在同能超越它的現實進行拼搏。精神的冒險,將克爾凱郭爾引向他那些寶貴的轟動效果,而冒險本身也是在混亂中開始的,進行一場喪失其背景、回歸原初缺乏條理的體驗。
在另一方面,在方法上,胡塞爾和現象學派哲學家們,同樣以夸張的手法,重建了多樣性的世界,否定了理性超驗的能力。精神世界同他們一起,無法估量地豐富充實起來。玫瑰花瓣、公路的里程碑,或者人手,比起愛、欲望或者萬有引力來,都具有同等重要性。思想,不再是一統天下了,不再是使表象以大原則的面目變得為人熟知了。思想,就是重新學會觀察世界,學會集中注意力,就是引導自己的意識,就是以普魯斯特的方式,將每一種意念、每個形象,都轉化為一塊福地。一切都成為優選了,也實在反常了。能為思想說得通的,就是思想的極端自覺性。胡塞爾雖然顯得比克爾凱郭爾,或者比舍斯托爾更為實證,可是當初,他卻否定理性的古典方法,打破希望,敞開直覺和心靈的門,迎入龐雜的現象,而那些紛繁的現象則有些非人性的東西。他走過的一條條路,通向一切科學,抑或通不到任何科學。這就是說,方法在他這里,比結果更為重要。僅僅重在“認識事物的一種姿態”而非尋求安慰。再說一遍,至少當初是如此。
這些聰慧的人深層的親緣關系,怎么能感覺不到呢?他們聚集在優選之地,痛苦叢生而再無希望,怎么能看不出來呢?我要一切都給我解釋清楚,否則免開尊口。面對這種心聲,理性就無能為力。被這種要求喚醒來的精神,不斷探索,也只是發現矛盾和非理性。我不懂的東西,就沒有道理。世界充斥著這些非理性的東西。單說這個世界,我不懂得它單一的含義,那它就是個非理性的大千世界。哪管能講上一次“這明明白白”,那么一切都會得救。誰知,這些人卻搶著宣布:什么也不明確,一切都混亂不堪,人僅僅保留了自己的明確,以及對圍墻的真切認識。
所有這些體驗都協調一致,而且相輔相成。精神探到邊緣,應當做出判斷,選擇其結論。這便是自殺和答案的所在。不過,我要將探索的順序顛倒一下,從精神探險出發,再回到日常的行為中。前面提到的體驗是在荒漠中,還絕不能離開。至少應當了解,體驗達到了什么地步。這樣努力的結果,人就迎面撞上非理性,內心不由得感到渴望幸福和理性。一邊是人的呼喚,另一邊是世界毫無理性的沉默,這兩者對峙便產生了荒誕。這一點不應當忘記,必須緊緊抓住不放,因為從而就可能產生人生的全部后果。非理性、人的懷舊眷戀,以及由這兩者沖撞而產生的荒誕,這就是人生悲劇的三個人物,而人生悲劇,勢必同一種生存成為可能的全部邏輯一起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