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巧扮村姑的小姐
- 普希金小說選
- (俄)普希金
- 15735字
- 2022-03-25 17:15:22
杜申卡,你無論怎樣梳妝打扮,都是那么美麗,都是那么好看。
——波格丹諾維奇[45]
在我國一個邊遠的省份里有一座田莊,田莊的主人叫彼得·彼得羅維奇·別列斯托夫。此人年輕的時候曾在近衛軍中服過役,1797年初解甲還鄉,回到了自己鄉下的田莊,從此再也不曾離開此地。他與當地的一位窮貴族家的小姐結成金玉良緣,本應比翼雙飛,百年好合,但不幸的是,一次他正在很遠的獵場上游獵,他的妻子因難產而早逝。整天忙于經管田產,使他解脫了喪妻之哀愁,很快得到了寬慰。他按著自己的設計建起了一幢新房子,創辦了一個織呢工廠,效益頗佳,收入增加了兩倍。于是,他便有些飄飄然了,認為自己是這一帶最善于經營、最有頭腦的人了。左鄰右舍對這一點也不曾提出異議,因為他們經常攜家帶口并領著一群狗到他家里來做客。他平時只穿一件綿絨短大衣,逢年過節時,便穿上自家制呢廠出產的呢料制作的禮服。他親自料理賬目,除了一份《參政院公報》以外,什么閑雜書籍都不看。盡管他為人有些傲慢,但人緣尚可,大家對他還都沒有什么反感。只有一個近鄰和他有些不和睦,有些和不來,此人的名字叫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穆羅納斯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俄國紳士。他把大部分家產都揮霍在莫斯科了,又加上妻子過世,他只好回到自己最后一座田莊上來棲身。但是回來之后,依然沒有改掉他好奢侈的惡習,只不過是來個花樣翻新繼續揮霍罷了。他修起了一座英國式的花園,在這上面差不多花掉他余下來的全部家產。他的馬夫也全都打扮成英國騎手的樣子,為女兒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也是英國小姐。管理田莊、耕種土地更是照搬英國的方法:
生搬硬套外國的方法,
地里長不出俄國莊稼。[46]
盡管戈利高里大幅度地壓縮了開支,但是收入卻未見增加,即使在鄉下,他也想出了借貸新債的辦法。大家都認為他的頭腦還算靈活,因為他在省里的地主中間,是頭一個破天荒地把產業押給監護院[47]的人。這個辦法當時在一般凡夫俗子看來,是一項極為復雜而又冒險的舉措。
別列斯托夫當然也批評他了,而且激烈程度同別人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性格中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厭憎新生事物和新的舉措。每當說起他的鄰居,也就是這個英國迷,他總是無法心平氣和,總是要找碴進行指責。每當他帶著客人去參觀他的田莊,客人都夸耀他經營得法,管理有方時,他便揚揚得意而又狡猾地冷笑著說道:“是啊,先生!我的經營方法可不用我的鄰居戈利高里的那一套。照搬英國人的那一套方法,不搞得傾家蕩產那才是怪事兒了!我們用俄國的老辦法,照樣沒有餓肚皮。”這樣一些或類似的笑語言談。由于鄰居們的過分熱心,再添枝加葉,繪聲繪色的一傳揚,難免不傳到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的耳朵里。那位英國迷對于這種批評,就像我國記者那樣沉不住氣,于是乎大發雷霆,把這位吹毛求疵而又尖刻的左伊爾[48]稱之為笨狗熊和土老帽。
當別列斯托夫的兒子回到鄉下父親這里的時候,這兩位地主之間的關系就已經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這位公子哥兒是在××大學攻讀的學業,畢業后打算到軍界效力,但是他父親卻不贊成。年輕人覺得自己完全不適合搞文職工作。于是,父子倆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年輕的阿列克賽便優哉游哉地在鄉下混起日子,還留了唇髭,以備不時之需。[49]
阿列克賽是個能干而又英俊的小伙子。如果不讓他那勻稱的身材穿一穿緊繃在身上的軍服,如果不讓他騎在馬上抖一抖威風,反而要他躬身駝背地俯案去抄抄寫寫公文來消磨青春年華,那就實在太屈才了!他狩獵時總是躍馬揚鞭沖在最前面,不辨道路地橫沖直撞,鄰居們目睹他這副莽撞英姿,便異口同聲地說道,這小伙子永遠造就不成一個文職官員。姑娘們卻很賞識他,百看不厭,有時甚至看得發癡發呆。但是,阿列克賽對她們卻不是那么感興趣。因此,她們認定他如此薄情寡義,一定是他在談戀愛。事實上,不知是哪一位小姐從他的一封信上抄下一個地址,便在大家中間傳開了。這個地址及收信人是:“莫斯科,阿列克謝耶夫修道院對面,鐵匠薩維里耶夫家,阿庫琳娜·阿列克謝耶芙娜·庫羅契金娜收,懇請務將此信交A.H.P.。”
我的讀者,如果你未在農村待過,便不可能想象,縣城里的小姐們有多么漂亮!她們是在清新的空氣中,是在自己家的花園里的蘋果樹的樹蔭下成長起來的。她們在小小的書本里暢游,吸取有關世界和人生的知識,孤寂、自由、讀書這三者很早就啟迪了她們心中的感情,以及我們那些事事都漫不經心的美人們所不能理解的情感和熱情。一聲車鈴響[50],對于外省鄉下的小姐們,就相當于一次奇遇和冒險;坐車進城逛一次,就好比在人生中發生一個重大的轉折。客人的來訪則會留下長久的,有時甚是終生難以磨滅的回憶。當然,哪一個人都可以隨意譏笑她們的某些奇行怪癖。但是,不了解真情的觀察者的嘲笑并不能抹殺她們真正的美德,其中最主要的是:性情獨特、獨具一格的個性。按讓·保爾[51]的說法,沒有個性和性格特點,人類社會的宏偉浩大和千差萬別也就不復存在了。兩個京城的婦女們可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是,上流社會的世俗惡習就會將她們性格上的棱角磨平,把她們的靈魂鑄造成一個樣式,就好像監制出一批又一批同一種的金鈿銀釵一般。我這樣說,并不是有意非難和指責兩個京城女士們的短處,不過“我們的評論繼續有效”[52],正如一位古代詮注家所說的那樣。
因此,不難想象得到這位年輕英俊的阿列克賽會在我們的小姐們的圈子里引起什么樣的反響。他是第一個在她們面前表露出郁郁不樂和因不得志而悲觀厭世的人,他是第一個向她們抱怨人生的歡樂已逝的人,他是第一個向她們吐露出青春的花朵已經凋殘的人。而且他的手上還戴著一枚刻著骷髏頭的黑戒指。他的這一切舉止和言行,在那個省份里是非常新奇的,非同一般的。各家的閨秀們怎么能不對他著迷發瘋呢!
不過,對他最著迷的要算我們那位英國迷的千金小姐莉莎了,(或者按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的叫法:把她叫作蓓姬)。兩家的老子鬧得很僵,互不來往。此時左鄰右舍的女孩子們正起勁兒地談論阿列克賽呢,可是她還不曾見過此人的廬山真面目呢!莉莎正值豆蔻年華,年方十六七,生著一雙又黑又大滴溜圓的眼睛,靈活有神,把她那張黝黑的小臉裝扮得更加美麗動人了。她是個獨生女,父親愛若掌上明珠,因而也就把嬌寵壞了。她天性活潑,再加上層出不窮的調皮任性,更使她的父親樂不自勝了,但卻把她的家庭教師杰克遜小姐弄得狼狽不堪和無可奈何。這位女教師是個四十歲的老處女,拘泥禮節又很古板,臉上只是撲撲粉、畫畫眉而已,一年要讀上兩遍《帕米拉》[53],薪金為兩千盧布,并且總是抱怨在這野蠻的俄羅斯真是寂寞無聊!
服侍莉莎的侍女叫娜斯嘉。她雖然年歲稍大一點兒,但是為人和她的小姐一樣,也是輕率好動。由于性情相投,所以莉莎非常喜歡她,把她當成唯一的知心人,把心中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全都告訴給她,遇事總是和她一起謀劃和想辦法。總而言之,娜斯嘉在普魯琴諾村里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比法國悲劇中任何一個貼心女仆的地位都要高得多。
“今天讓我去做客吧。”有一次娜斯嘉一邊給小姐穿衣服,一邊說道。
“好哇,到什么地方去做客呢?”
“去圖吉洛沃村,上別列斯托夫家去。今天是他們家廚子的老婆的命名日,昨天她來邀請我去吃飯。”
“瞧!”莉莎說,“兩家的主人在鬧別扭吵架,仆人卻相互請客。”
“老爺們之間的事兒跟我們有什么相干?”娜斯嘉不服氣地說道,“況且,我是您的侍女,又不是你爸爸的。您又沒有跟別列斯托夫少爺鬧別扭,兩個老爺子只要高興,就讓他們折騰去好了!”
“娜斯嘉,那你想辦法去看看阿列克賽·別列斯托夫去吧!回來以后好好講給我聽,告訴我他長相如何,為人怎么樣。”
娜斯嘉爽快地答應了,莉莎這一整天都焦急不安地盼著她快點兒回來。傍晚時分,娜斯嘉回來了。她剛一進門就說道:“啊!莉莎維塔·戈利高里耶芙娜!我看到了別列斯托夫少爺了,而且還看了個夠。今天我們整天都待在一起。”
“這怎么可能呢?快講講,要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好吧!我們是好幾個人一起去的,有我、有阿克西尼婭·葉戈羅芙娜、有涅尼拉、有杜尼卡……”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那么后來呢?”
“您別著急,聽我給您說呀,我全都講給您聽,我要原原本本地講。我們到了那里的時候,正趕上酒筵開始。屋子里擠滿了人。有科爾賓諾村的人,有扎哈列夫斯克村的人,女管家還帶著好幾個女兒,還有赫魯賓諾村的……”
“好了!那么,看到別列斯托夫沒有呢?”
“您先別著急!我們一去就入了席,女管家坐首位,我挨著她入座,可把她的女兒氣壞了,我才不理她們這一套呢!”
“哎呀!娜斯嘉!你怎么盡是嘮叨這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哪,真是煩死人!”
“瞧!您可真是沒耐性,我的小姐!等到我們散席的時候……我們足足吃了三個鐘頭,酒席豐盛極了!有油煎餡餅、夾心牛奶杏仁凍,藍的、紅的、花花綠綠的……我們吃過飯后,我起身到花園去玩捉迷藏,這時別列斯托夫少爺來了。”
“怎么樣?聽說他長得很漂亮,是真的嗎?”
“非常漂亮,可以說是個真正的美男子!身材勻稱,個頭很高,臉蛋兒紅撲撲的……”
“真的嗎?可是我還以為,他是個小白臉呢!你覺得他怎么樣?總是郁郁寡歡、愁眉不展,不大愛說話吧?”
“您怎么能這樣說呢?像他這樣愛瘋愛鬧的人,我有生以來還不曾見到過!他竟然想和我們一塊兒捉迷藏。”
“想和你們一起捉迷藏?絕對不可能!”
“偏偏就可能。您想象不出,他還想出了什么鬼把戲!抓到誰,就得和誰親吻!”
“隨便你去說!娜斯嘉,你是在胡扯!”
“隨您怎么說!反正我沒扯謊。我好不容易才從他手里脫身。他就是這樣跟我們在一起折騰了一整天。”
“那為什么人家都說他正在談戀愛,無論對哪個姑娘都不看上一眼呢?”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小姐!他倒是把我看了個夠,對達尼婭,對女管家的女兒,也是盯著看。還有,對柯爾賓諾村的巴莎,也是一樣,說起來真是罪過,他哪一個都不放過,真是一個調皮鬼!”
“這可就怪了!可是你聽到沒有,家里人都怎么說他?”
“家里人都說,少爺為人特別好、為人和善,是個樂天派,整天樂呵呵的。就是有一點兒不好,總是喜歡追逐女孩子;不過,照我看,這也算不上是什么過錯,過一段時間就會變得老成的。”
“我也很想見見他哩!”莉莎嘆氣地說道。
“這又何必為難呢?圖吉洛沃村離咱們這兒很近,只有三俄里。您就去那邊散散步,或者騎馬去也行,你準會碰上他。他每天早晨都帶著槍出來打獵。”
“不行,這樣可不好。他還以為我要追求他呢!而且我們兩家的父親又不和睦,我無論如何不能和他結識……啊,有了!娜斯嘉!你猜怎么著?我有了個好主意:我可以打扮成一個農家姑娘。”
“這個主意不錯!你可以穿上一身粗布褂子,再罩上一件又長又大的袍子,放心大膽地到圖吉洛沃村去,我敢保證別列斯托夫不會放過你。”
“我說本地的土話說得也不錯。哎呀!娜斯嘉,我的好娜斯嘉!這個主意太妙了!”兩個人聊到這兒,莉莎便上床去睡覺,心里盤算著立刻就去實現那個令人快活的鬧劇。
第二天莉莎便著手按自己的計劃行動起來,打發人到市場上買回了粗麻布、幾顆銅紐扣和藍色棉布。由娜斯嘉來幫忙,動手裁好了一件褂子、一件長袍,叫來所有的侍女幫著縫紉,到了傍晚,便一切都準備就緒了。莉莎試穿自己的新裝,在大鏡前一面照一面思量,發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楚楚動人。她一遍又一遍地操練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走上前去深深鞠一躬,然后自己又不住地搖頭,活像一只泥塑的小貓;接著再用當地農民的腔調說幾句話,笑的時候,也模仿鄉下丫頭那副樣子,用衣袖把臉遮起來。經過這么一番苦心排練,終于得到娜斯嘉十分滿意的稱贊。只有一件事使她很為難:就是要光著腳走路,她試著赤腳在院子里走一走,可是一雙嬌嫩的小腳,讓草根刺得受不了,走在砂粒和碎石上,就更硌得無法忍受了。娜斯嘉又來幫忙出點子,她量了一下小姐的腳,然后跑到野地里去找牧人特羅菲姆,請他按尺寸給做一雙樹皮鞋。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莉莎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全家上下還都在夢里。娜斯嘉早就站在大門口等牧人來送鞋。起床的號角吹響了,村里的牲畜擠擠揸揸地從老爺的宅前走過去。特羅菲姆來到了娜斯嘉面前,把一雙小巧的、五顏六色的樹皮鞋交給了她,娜斯嘉給了他半個盧布作為酬勞。莉莎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村姑,又在娜斯嘉耳邊嘀咕了一小會兒,告訴她怎樣瞞過杰克遜小姐,然后踏上后門的臺階,穿過菜園子到了野地里。
朝霞在東方潑灑著耀眼的光輝,一片片金色的云朵排列成輝煌的隊列,好似在恭候太陽的圣駕,宛如文武百官在恭候天子臨朝一般。天氣晴朗,早晨空氣清新,露珠閃閃,微風習習,鳥兒鳴囀,這一切使得莉莎心蕩神搖,心中充滿了孩童般的歡樂。她生怕碰上熟人,因此邁開腳步快走疾奔,那副樣子看上去不是在走,而是在凌空飛翔。當她走到父親領地邊界上的那片小樹林的時候,才放慢了腳步。她應該在這兒等候阿列克賽的來臨。她的心跳得很厲害,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為什么。不過,這種情景我們年輕的時候都經歷過:調皮或搞什么惡作劇時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正好具有這種誘人的魅力。莉莎走進樹蔭處,樹林以枝葉那一陣陣低沉的沙沙聲來歡迎這位姑娘的到來。春情萌動而又快樂的心情略微平靜下來一些,她漸漸沉醉于甜蜜的幻想之中。她在想……但是,一個十七歲的妙齡小姐,在春日早晨六點鐘,一個人獨自待在樹林里,能夠精確地描述出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嗎?她一邊朝前走著,心里一邊沉思冥想,無暇去觀賞道路兩旁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突然,鉆出來一只漂亮的獵犬,朝著她吠叫起來。莉莎嚇了一大跳,立刻驚叫起來,恰在這時有人喊了一聲:
“站住,斯波加爾!到這兒來……”[54]隨著話音從灌木叢中走出一個年輕的獵人。“別怕,親愛的!”他對莉莎說道,“我的狗不咬人。”
莉莎從驚恐中恢復了常態,鎮靜下來以便見機行事。
“不是的,少爺!”她假裝又害怕又怕羞的樣子說道,“我真怕!您瞧它那副兇猛的樣子,又要撲過來了!”
阿列克賽(讀者大概已經認出他了)這時對年輕的村姑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要是真的害怕,那我就來送你走吧!”他對莉莎說道,“請允許我靠近你,行嗎?”
“誰說不行?”莉莎答道,“怎么走,隨你的便,反正路是大家走的。”
“你從哪兒來?”
“從普里魯奇諾村來。我是鐵匠瓦西里的女兒,來采蘑菇。”(莉莎手里提著一只用繩子吊著的小籃子。)“少爺,你可是圖吉洛沃村的人,對吧!”
“一點兒也不錯。”阿列克賽答道,“我是少爺的跟班。”
阿列克賽想把他們的關系拉到平等的地位,因此才故意這么說。可是莉莎望著他笑了起來。
“你在扯謊,”她說道,“不要把我當成傻瓜。看得出來,你就是少爺本人。”
“你憑什么要這樣想?”
“憑各個方面的印象。”
“怎么見得呢?”
“難道連少爺和仆人都分辨不出來嗎?穿著打扮不一樣,說話的腔調也不一樣,就連叫狗都和我們的叫法不一樣。”
兩人越交談,阿列克賽就越喜歡上莉莎了。他跟漂亮的農家姑娘不拘禮節地廝混慣了,上來就想摟抱她,但是莉莎立刻從他身邊一跳就躲閃開了,并且馬上做出一副莊重而不可侵犯的樣子。這樣一來,雖然把阿列克賽逗樂,但是卻制止了他想再動手動腳的企圖。
“如果您愿意我們今后做朋友的話,”她鄭重其事地說道,“那么,就請您放尊重點兒。”
“是誰教你這么聰明伶俐的?”阿列克賽哈哈大笑地說道,“莫不是我的朋友,你家小姐的侍女娜斯嘉教你的嗎?文化知識卻原來是如此傳播的!”
此時莉莎覺得,要盡快打住,否則自己扮演的角色就會露餡的。
“看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她說道,“難道我從來就沒有去過老爺的宅院嗎?你也不必大驚小怪:我見到的很多,聽到過的也很多。不過嘛!”她接著說,“光是跟你在這兒嘮叨,忘記了采蘑菇。好了,少爺,我們該走了,你走那邊,我走這邊,請你原諒……”
莉莎說完剛要走,阿列克賽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小心肝兒?”
“我叫阿庫琳娜,”莉莎回答道,一邊使勁把手從他的手里掙脫出來,“放我走,少爺,我該回家了。”
“哦,我的好朋友阿庫琳娜!我一定要去拜會你的爸爸鐵匠瓦西里,到你家里去做客。”
“您這是干什么?”莉莎慌忙阻止地說道,“不要去!看在基督的分兒上,千萬不要去!萬一讓我家里人知道我單獨一個人在林子里跟少爺聊天的話,那我可要倒霉了!我父親瓦西里不把我打死才怪哪!”
“可是我一定要和你再會面。”
“好吧,我有時間再來采蘑菇。”
“什么時候呢?”
“明天也行。”
“親愛的阿庫琳娜,我真想吻你一下,可我又不敢。那么明天,就在這個時候,是不是?”
“是的,是的。”
“你不會騙我吧?”
“不會的。”
“那你就發個誓。”
“好吧!我對上帝發誓,我一定來。”
一對年輕人就此分手了。莉莎走出樹林,穿過田野,悄悄地溜進花園,慌里慌張地跑進了牲口棚,娜斯嘉正在那兒等著她。她在那兒更換了衣服,心不在焉地回答性急的侍女的問話,隨后就去客廳了。餐桌已經擺好,早餐也已經備齊了。杰克遜小姐臉上撲過粉,腰肢束得像個高腳杯,正拿著刀子把夾肉面包切成小塊。父親贊揚女兒起得早,出去散散步很好。
“沒有什么比天一亮就起床更能有益于健康了。”父親說道。
接著他就舉出幾個從英國雜志上讀到的長壽的例子。他說道,凡是能活到一百歲的人,一定都滴酒不沾,并且不論冬夏天一亮就起床。莉莎根本沒有聽進去,她依然心猿意馬,還在重溫今天早晨相會時的一幕幕情景,回想著阿庫琳娜和年輕獵人的整個談話過程。想啊,想啊,良心開始有些不安了。她企圖說服自己:他們的談話并無有失體統之處,這次頑皮的舉止也絕不會引起不良的后果。雖然這樣想,然而,良心卻戰勝了理智,站出來表示異議。她已經答應了明天還去,這件事尤其使她很不安。她本來完全可以違背自己莊重的誓言。可是,萬一阿列克賽白白地等她一陣,他必定會到村子里來找鐵匠的女兒——那個真正的阿庫琳娜,那個胖墩墩的麻臉姑娘。要真是這樣,那可就糟糕了——她那輕率的鬼把戲就被識破了。想到這里,莉莎可真有點慌神了,她只好下決心,明天早晨硬著頭皮再假扮阿庫琳娜到樹林里去赴約。
從阿列克賽這方面來講,他簡直欣喜若狂,喜不自勝,心里一整天只想著那個新結識的姑娘。夜里在夢中,都看到那個皮膚黝黑的美人的倩影一直在他的身邊。天剛一放亮,他就連忙起來穿好衣服,沒顧得上給獵槍上好子彈,就匆匆忙忙地跑到田野上,身邊還帶著那只忠實的獵犬斯波加爾,飛一般地跑到了約會地點。他等了大約有半個小時,只急得抓耳撓腮。他終于看到灌木叢中藍色長袍一閃,于是拔腿就朝著阿庫琳娜飛奔過去。她嫣然一笑,以回報他那種狂喜之情。但是,阿列克賽立刻就發現她的臉上有憂慮和不安的神情。他想了解是什么原因。莉莎只好向他自白,道出內心的苦衷:她認為自己的舉止是輕率的,她對自己的言行感到懊悔,今天她不想違背誓言,所以來了,但是這次相會是最后一次,她請求他斷絕這種對他們絕不會有任何好處的往來。這一番話,她當然是用鄉下的土話表達出來的了。但是她所表露的那種思想感情,對于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少女來說,實在太不一般了,因而使得阿列克賽大吃一驚。他鼓起如簧之舌,盡量發揮出自己能言善辯的才能,苦口婆心地來勸說阿庫琳娜能夠回心轉意。他說阿庫琳娜的愿望是無可非議的,許諾她永遠不會因為與他結識而后悔,保證對她一切都言聽計從,再三再四地懇求她不要剝奪他這唯一的快樂:每天都能夠單獨與她會面,或者降低要求,即使是隔一天一次,甚至一周見兩次面也好。他這一番感情真摯的表白與懇求,說明了他此時此刻確實是愛上了她。在他傾訴的過程中,莉莎一直默默地聽著。
“那你要保證信守諾言,”她終于開口說道,“你得答應我永遠不到村里去找我,也不要去打聽我的情況,除了我指定的時間以外,不找其他機會來和我見面。”
阿列克賽向上帝發誓,但她笑著阻止了他。
“我不要你發誓,”莉莎說,“你保證信守諾言就行了。”
經過這一番波折后,他們又一邊友好地交談著,一邊在森林里散步,直到莉莎最后說:到時候了,他們這才分手。阿列克賽一個人留了下來,在那里苦苦地思索,想了很久也沒弄明白,為什么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姑娘竟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只見了兩次面,就能把他搞得俯首帖耳地聽從她的指揮。跟阿庫琳娜的交往對他來說具有一種無法抗拒的新奇魔力。雖然這個古怪的鄉下姑娘的命令使他感到痛苦難熬,但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不去履行自己的諾言。阿列克賽雖然戴上了祛邪驅魔的戒指[55],雖然跟別的姑娘有過情書往來,雖然有過陰郁不快和失望的情緒,但他實際上是個熱情善良的好小伙子,他有一顆純潔的心靈,一顆能夠感受純真喜悅的心靈。
假如放任我的筆,任憑它無限制地寫下去,那么我一定會大顯身手,詳詳細細地描述一番:這一對年輕人如何約會,他們相互傾慕之情和彼此信賴之感如何與日俱增,他們都做了哪些相互傾愛的事情,他們又是如何談情說愛的,他們都說了些什么情意綿綿的話語,他們彼此又是如何山盟海誓的……然而我知道,我的讀者是絕對分享不到我的這一番樂趣。一般地說來,這類不厭其煩的描述未免使人感到過分甜蜜,過分艷膩了。于是乎,我就從略了。因此,我只好采取單刀直入的辦法,閑言少敘,言歸正傳。且說,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我的阿列克賽已經深陷情網,愛得神魂顛倒,如癡如狂。我們那位莉莎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比他略微沉穩一點兒罷了。他們倆只迷戀眼前的快樂,卻很少顧及將來。
他們兩人的腦子里都經常閃現過彼此永不分離的想法,不過他們只是沒有把這個問題挑明說破罷了。原因很明顯:阿列克賽無論如何眷戀可愛的阿庫琳娜,但是他總是忘不掉自己與這位貧寒的農家少女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那么莉莎呢,她看到他們父親之間曠日持久的恩恩怨怨,不敢奢望他們有朝一日會握手言歡、和睦相處。此外,她的自尊心還暗中作怪,捉弄著她存有一個模糊而又浪漫的愿望,盼望圖吉洛沃村的少東家能拜倒在普里魯奇諾村鐵匠女兒的面前傾吐求愛的心曲。突然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幾乎徹底改變了他們的關系。
那是一個清朗而又嚴寒凜冽的早晨(我們俄羅斯的秋天這種日子是常有的),伊凡·彼得羅維奇·別列斯托夫騎馬出游,還帶著三條獵狗,一名馬夫和幾個手拿響板的僮仆。恰在此時,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穆羅姆斯基也受到好天氣的驅使,吩咐家人備好那匹禿尾巴的牡馬,騎上它想在自己英國化的領地上縱馬漫游一番。他騎馬馳騁到森林的邊上,突然看到自己的鄰居也在那里。只見他身穿狐貍皮里子的高加索外套,神氣十足地騎在馬上,正在等候打兔子。仆人們大喊大叫,敲打著響板,從灌木叢中把野兔轟了出來。如果戈利高里能夠預略到這個不期而遇的情景,那他肯定會調轉馬頭走另一條路。能碰上別列斯托夫,完全出乎意料,而且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超過手槍的射程,要想回避已經來不及了。穆羅姆斯基作為一個有教養的歐洲人,只得首先騎馬走到自己死對頭面前,彬彬有禮地向他寒暄問候。別列斯托夫同樣禮貌周全地還禮,就像一頭被鏈子鎖著的狗熊,按著馴獸人的命令向先生們行禮一樣。
正在這時,一只兔子從樹林里蹦了出來,在田野里奔跑。別列斯托夫和馬夫一起放開嗓門兒大喊大叫起來,還放出幾條狗,自己則縱馬全速追擊。穆羅姆斯基騎的那匹馬從來沒有到過獵場,受了驚便四蹄騰空地狂奔起來。穆羅姆斯基平素總吹噓自己是個了不起的騎手,這時放馬奔馳,心里暗自慶幸,可以借此機會溜之大吉,以擺脫這個令人不愉快的對頭。但是他在坐騎上卻沒有發現前面有一道深溝,突然間猛地往旁邊一拐,這一下不要緊,穆羅姆斯基怎么也坐不穩了,一個倒栽蔥,從馬上重重地摔到了冰凍的地上。只摔得疼痛難忍,只得躺在地上,嘴里還不停地咒罵那個該死的禿尾巴畜生。那匹馬發覺騎手已經不在背上,才明白過來,站住了腳步。伊凡·彼得羅維奇策馬走到他的跟前,趕忙問詢摔傷了沒有。馬夫抓住籠頭,把那匹闖禍的馬牽了過來,并攙扶著穆羅姆斯基跨上馬鞍。這時別列斯托夫熱情邀請他到自己家里去略事歇息。穆羅姆斯基則盛情難卻,不便推辭,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承受了人家的恩惠,如此一來,別列斯托夫便勝利而歸;打著了一只兔子,把自己受傷的敵人,幾乎當作俘虜一樣帶回家中。
兩位鄰人一面共進早餐,一面十分友好地交談。穆羅姆斯基向別列斯托夫借了一輛馬車,因為他感覺摔了這一跤,已無法騎馬回家了。別列斯托夫把客人一直送到臺階下,而穆羅姆斯基則發出熱情的邀請,請他明天一定到普里魯奇諾村去吃午飯(而且要同公子阿列克賽·彼得羅維奇一起來),并且一定要等到別列斯托夫慨然應允后才肯離去。經過這次意外的事件,兩個積恨已久的對頭之間的宿怨,由于這匹禿尾巴牡馬的闖禍而雪化冰消。
莉莎跑出來迎接父親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
“這是怎么回事,爸爸?”莉莎驚訝地問道,“您的腳怎么瘸了?您的馬哪兒去了?這輛車是誰家的?”
“這回你可猜不著了!我的親愛的[56]。”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回答說,然后把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對她講了一遍。
莉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等她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呢,父親接著便宣布說:別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來吃午飯。
“您說什么?”她說道,臉色變得煞白,“別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到我家來吃午飯?不,爸爸!隨您怎么辦,反正我是不會出來接待他們!”
“為什么?你發瘋了?”父親不以為然地說道,“你從什么時候起居然如此怕羞了,或許,難道你對他們父子還抱著世傳的深仇大恨嗎?你倒是很像浪漫小說里的女主人公了!算了,別再任性……”
“不行,爸爸!你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把許多奇珍異寶給我,反正我也不會在別列斯托夫父子跟前拋頭露面。”
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只好聳聳肩膀,不再跟女兒枉自爭論,因為他知道,跟她爭是爭不出什么名堂來的,于是回自己的房間中休息,在這次值得紀念的游獵之后也該養養神了。
莉莎維塔·戈利高里耶芙娜回到自己的閨房中,立即把娜斯嘉叫來商量對策。兩個人把明天別列斯托夫父子要來做客的事情商議了好久。倘若假扮村姑的事情露了餡——阿列克賽認出受過良好教育的小姐就是自己的阿庫琳娜,那他會怎么想呢?對她的行為舉止及對她的品格與智慧將會有什么看法呢?從另一個方面來說,莉莎倒是很想瞧一瞧,這次意想不到、突如其來的會面,會對他產生什么的影響……一個錦囊妙計又出現在她的腦子里。她立刻告訴了娜斯嘉,這兩個愛淘氣的姑娘如獲至寶一樣地高興,并且決定按錦囊妙計行事。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問女兒,她是否還堅持回避別列斯托夫父子而不肯露面。
“爸爸!”莉莎回答道,“如果您覺得既方便又有必要的話,那我就出來接待他們,不過,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不管我怎樣出來接待他們,也不管我做什么,您可不要責罵我,也不要露出一點兒表示驚訝和不滿意的樣子。”
“你又在搞什么惡作劇?”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笑著說道,“嗯,好吧!好吧!我同意,任憑你怎么去搞,你這個黑眼珠子的淘氣鬼!”
下午兩點整,一輛六匹馬拉的家用馬車駛進院子,走到綠草如茵的圓形草坪邊上停了下來,老別列斯托夫舉步登上臺階,兩邊有穆羅姆斯基家里的兩個穿制服的仆人攙扶著。小別列斯托夫跟在后面,一同步入餐廳,那兒酒席已經擺好。穆羅姆斯基對鄰居的接待極為殷勤備至,熱情真摯,簡直無以復加。他向客人提議在飯前去參觀一下花園和養獸場,客人應邀欣然前往。于是穆羅姆斯基親自陪同,沿著打掃得干干凈凈、鋪了細沙的道路走去。老別列斯托夫心里暗自惋惜,為了這毫無益處的癖好竟然花費如此之多的勞動和時間。但是出于禮貌,他卻只字未提。他的兒子小別列斯托夫既不贊同善于精打細算的地主那種愛計較的小家子氣,也不欣賞自以為高明的英國迷這種奢華浮夸的作風。他正在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女兒展露玉容,甚至有些望眼欲穿。他已經聽到不少有關這位小姐的傳言,誠然,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他的心中已另有他心愛的偶像,但是年輕的美人對他卻永遠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而且總能打動他的心。
回到客廳里,賓主三人一起落座。兩位老人一起回憶往事和自己在擔負公職時的逸聞趣事,但是阿列克賽卻一直在考慮,莉莎出場后,他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才算適度。他覺得,表現出一副冷漠和漫不經心的樣子,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最明智之舉,他這么想的,也決心這么去做。這時門開了,他轉過臉去,做出一副神情冷漠、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態,那種氣勢即使是慣于賣弄風情的女子觀之也會不寒而栗。可惜的是,進來的不是莉莎,而是年老的杰克遜小姐。只見她滿面擦得雪白,束著腰,雙目低垂,微微屈膝行禮。這樣一來,阿列克賽做出的那副優美的軍人英姿,算是白花心思了。在他還未來得及重新打起精神以迎接小姐到來之際,屋門又打開了,莉莎走了進來。大家都站起身來,她父親剛想向客人介紹,但是突然愣住了,趕緊欲言又止地咬住嘴唇……莉莎,他的皮膚黝黑的莉莎,把白粉一直擦到耳根,眉毛描得比杰克遜小姐還要濃;戴著一束卷曲的假發,顏色比她本人的真發淺得多,蓬松高聳,恰似路易十四戴的那種撲了粉的假發,“古怪式”[57]的袖肩高高的,猶如蓬帕夫人[58]式的肥大的筒裙;腰肢束得緊繃繃的,就像字母×形;全身上下光彩奪目,把她母親留下來尚未典當的鉆石首飾全都戴在手指上,脖子上和耳垂下面。阿列克賽已無法認出這個可笑而又珠光寶氣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庫琳娜。他的父親走上前去吻了她的手,他也不得不跟著走過去,當他接觸到她那雪白的纖指時,他感到她的手在發抖。同時他還注意到她那雙故意伸出來擺弄的玉足,展示出一種極其動人的嬌柔之態。這雙玉足反而略微減輕了他對她的裝束所引起的厭惡之感。由于他心地質樸,對于她那雪白的皮膚以及烏黑的眉毛,看了一眼實在無法發現其中的奧妙,以致后來也不曾懷疑。戈利高里謹記著自己的諾言,盡力不表露出驚訝的神情。但是女兒的惡作劇確實使他感到十分有趣,費了好大勁兒才忍住而未發笑。而那位謹守禮儀絕不越軌的英國小姐卻沒心思發笑。但她已經猜想到了,莉莎用的香粉和眉筆是從她的抽屜里偷出來的。因此,氣得粉白的臉加上了一層紅暈。她對這個年輕調皮的姑娘投去憤怒的目光。而那個調皮鬼卻佯裝著沒有看見,但是心里卻想事后要找個機會向她詳細加以解釋。
賓主一同在席前入座。阿列克賽繼續扮演漫不經心而又若有所思的角色。莉莎則裝腔作勢,故作忸怩之態,甚至連說話也不張口啟齒,透過牙縫就好似在唱小調,而且說的是法語。她父親時時出神地望著她,琢磨不出來,她究竟在搞什么鬼把戲,但是卻覺得她折騰得很有意思。英國小姐一直是怒氣沖沖,而且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唯有伊凡·彼得羅維奇像在自己家里一樣:無拘無束地大吃大嚼,足足頂兩個人的飯量,酒也是照喝不誤,喝的也很多,而且是一邊吃喝一邊說笑打趣,說笑話說得自己也笑了起來,越說越親熱,常常伴著哈哈大笑。
終于吃飽喝足起身散席,客人也打道回府。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這才放聲開懷大笑,而且向女兒提出一大堆問題。
“你怎么想到要捉弄他們一番呢?”他向莉莎問道,“你可知道,你擦些香粉倒是很不錯。我對女人化妝的秘密可是一竅不通,不過要是我處于你的地位,我也要擦粉的,當然,不要擦得太多,只是薄薄的一層就行了。”
莉莎此時心花怒放、正在慶幸自己的妙計的大捷。她一邊擁抱爸爸一邊向他保證:接受他的建議,然后又跑去安慰滿肚子怒火的杰克遜小姐。那位女教師勉強同意給她打開自己的房門,并且聽取了她所做的解釋。莉莎向她解釋說,她要以那么黑的皮膚出現在陌生的客人面前,實在是丟丑和怕羞,可是她又不敢當面去求杰克遜小姐……但是,她深信杰克遜小姐有副菩薩心腸,一定會原諒她的……經過她這一番情辭懇切的解釋,杰克遜小姐的氣全消了。她吻了吻莉莎,還給她一小盒英國香粉,以釋前嫌,表示和解。莉莎欣然接受了她的饋贈,并向她表示了衷心的謝意。
讀者應該想得到,莉莎絕不會忘記了第二天早晨到樹林去赴約。
“少爺,你昨天去我們東家的府上做客了吧?”見面后她立刻向阿列克賽發問,“你覺得我們家的小姐怎么樣?”
阿列克賽回答說,他不曾留意。
“太可惜了。”莉莎說道。
“為什么可惜?”阿列克賽問道。
“因為我想問問你,別人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都說了些什么?”
“都說我很像我家小姐,你看是真的嗎?”
“瞎胡說!她跟你一比,簡直是個丑八怪!”
“哎喲,少爺!你說這種話可是罪過!我家小姐長得白白凈凈、細皮嫩肉,穿得也那么漂亮,我怎么能和她相比呢?”
阿列克賽對她指天發誓,說她長得比所有又白又嬌嫩的小姐都好看,為了使她完全放心,他便把她家小姐的滑稽可笑之處訴說了一通,說得有聲有色、活靈活現,結果把莉莎逗得放聲大笑。
“不過嘛,”她嘆了一口氣說道,“就算我家小姐有些滑稽可笑,可是人家畢竟是有教養的小姐,我終歸是不識字的傻丫頭。”
“嗯!”阿列克賽說道,“這件事倒不必發愁!只要你愿意的話,我馬上就可以教你認字。”
“你說這話是真的嗎?”莉莎說道,“那我就真的要來試試看,好嗎?”
“來吧!親愛的!咱們這就開始。”
他們兩個坐了下來。阿列克賽從兜里掏出一支鉛筆和一個小本子,阿庫琳娜學起字母來,速度驚人地快。阿列克賽不能不為她的理解能力感到驚奇。第二天早晨,莉莎就已經想要動筆試著寫字了,剛開始時,鉛筆還有點兒不聽使喚,可是沒過幾分鐘,她照貓畫虎描畫出來的字就相當工整了。
“真是奇跡!”阿列克賽贊嘆地說道,“我的教授方法真比倫康斯特[59]主張互教互學的教學法見效還要快。”
上到第三課的時候,阿庫琳娜竟然能夠按著音節慢慢讀出《貴族之女娜塔麗亞》[60]來了,并且還能一邊讀著,一邊不停地談出心得體會。阿列克賽確實感到十分驚奇。而且她還能從這本小說里摘錄出一些好句子,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整張紙。
過了一個星期,他們便開始通信,郵寄的地點設在一株老橡樹的樹洞,娜斯嘉當傳書遞箋的秘密郵差。阿列克賽往那兒寄出用粗大字體寫成的信,又從那兒收到自己戀人的信,那是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寫在普通藍色信紙上的,阿庫琳娜顯然是在刻苦地學習優美的文體,她的智力也很明顯地在發展和形成。
與此同時,伊凡·彼得羅維奇·別列斯托夫和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穆羅姆斯基之間的交往越來越頻繁,交情越來越穩固,很快就發展出了友誼。之所以這么順利,自然有原因。穆羅姆斯基常常想到,在伊凡·彼得羅維奇過世之后,他的全部財產必將轉到阿列克賽·伊凡諾維奇的手里,到那時阿列克賽·伊凡諾維奇必將成為本省最富有的地主之一,而他又沒有任何理由不和莉莎結婚。至于從老別列斯托夫的方面來說,雖然在他身邊鄰居的身上看出行為有點乖張(或者按照他的說法,叫作英國式的愚蠢),但他并不否認此人有許多一般人無法比擬的長處。例如,此人具有罕見的隨機應變的能力,而且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又是普龍斯基伯爵的近親,這位伯爵既有權又有勢,是位名聲顯赫的達官貴人。他對阿列克賽的前程可能大有益處,那么穆羅姆斯基大概也很高興借此有利可圖的良機進行聯姻把女兒嫁出去(伊凡·彼得羅維奇正是這樣想的)。起初,兩個老頭兒都只是在各自心中打著如意的算盤,后來互相一交換想法,結果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一拍即合。于是擁抱握手,并約好按程序來操辦此事,兩人從各自的方面立即著手促使這件美事早日成功。穆羅姆斯基面臨著一個大難題:必須得費盡口舌苦口婆心地說服自己的女兒,要莉莎盡快地去與阿列克賽交往和混熟,自從那次值得紀念的共進午餐之后,女兒還一次沒有見到小別列斯托夫呢!看樣子,他們兩人相互之間不是十分感興趣,阿列克賽自那次來訪后,再也未曾來過普里魯奇諾村,而當伊凡·彼得羅維奇每次屈駕前來拜訪時,莉莎總是借故躲在自己的閨房里,不肯出來見客。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心想:“不過,若是阿列克賽每天都能到我家來,那么,莉莎肯定會愛上他的。世間萬物各得其所,時間會使一切井然就序。”
伊凡·彼得羅維奇卻不太擔心自己的計劃能否得以實現。當天晚上,他把兒子叫到書房里,他抽著煙斗,沉默一小會兒便說道:“阿廖沙![61]!你怎么好久沒有提起要去軍隊服役的事情了呢?也許是驃騎兵的軍服已經不那么叫你動心了吧?……”
“不,爸爸!”阿列克賽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看到你不大愿意讓我去當驃騎兵,而服從你的意志就是我的天職。”
“很好!”伊凡·彼得羅維奇說道,“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孝順的兒子,這使我得到很大的寬慰。我不想強迫你,我也不強制你目前就去……謀個文官差事,我現在要你成家立業,早點娶親。”
“跟誰結婚呢?爸爸。”阿列克賽吃驚地問道。
“跟莉莎維塔·戈利高里耶芙娜·穆羅姆斯卡婭結婚,”伊凡·彼得羅維奇答道,“她做你的妻子再好不過了,不是嗎?”
“爸爸,我還沒想過要結婚成家。”
“你沒想過,我可是替你想過了,而且是思慮再三。”
“隨便您怎么想,可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莉莎維塔·穆羅姆斯卡婭。”
“以后會喜歡的。接觸多了,就會相互習慣,相親相愛,就會棒打不散。”
“我覺得我不會使她得到幸福。”
“她的幸福用不著你操心。怎么,你原來就是這樣遵從父親的意志啊?真是好樣的!”
“隨便你怎么辦,反正我是不想結婚,也決不結婚。”
“你得給我結婚!不然的話,我可要詛咒你,上帝作證!我要把家產全都賣光,花光,不讓你撈到一分錢。我給你三天時間,好好考慮考慮,沒想好之前,不要在我跟前露面!”
阿列克賽心里清楚,如果爸爸心里想出來什么主意,那么,按照塔拉斯·斯科季寧[62]的說法,就是用釘子也頂不出來。但是,阿列克賽的脾氣和他父親的一樣又犟又倔,要說服他同樣不好辦。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冥思苦想地琢磨起來:想到了父親的威權,想到了莉莎維塔·戈利高里耶芙娜,想到了他父親所說的要把他變成叫花子的話語,可不是隨便說著玩的,最后也想到了阿庫琳娜。此刻,他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察覺:他如癡如狂地愛上了他的阿庫琳娜。跟一個農家姑娘結婚,自食其力——他的頭腦中產生了這個羅曼蒂克的想法,這個毅然決然的行動越是經過周詳地考慮,就越發感到它合情合理。森林中的幽會由于陰雨連綿,已經中斷了一段時間。他只好拿起筆來給阿庫琳娜寫信,信中字跡清晰,語言熱情而又奔放,并且告知那威脅著他們的災難,鄭重地向她提出締結良緣的請求。寫完立刻就把信投到老橡樹洞里,然后心爽神暢地回家睡覺,而且睡得很坦然。
第二天一大早,拿定了主意的阿列克賽起身便向穆羅姆斯基的家中奔去,想要跟穆羅姆斯基當面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他希望能夠打動這位老人的慈悲心腸,并希求得到他的贊許和支持。
“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在家嗎?”他把馬勒住,剛在普里魯奇諾村主人的宅前的臺階邊停下來,立刻就問道。
“不在家,”仆人回答說,“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一大早就出去了。”
“真不湊巧!”阿列克賽心里想著,接著問道,“那么,至少,莉莎維塔·戈利高里耶芙娜在家吧?”
“小姐在家。”
阿列克賽飛身下馬,把韁繩交給仆人,沒有經過通報,便自己邁步走了進去。“這回來個快刀斬亂麻,一下子就解決了,”他一邊想著,一邊朝客廳走去,“我要當面鑼對面鼓地向她本人解釋清楚。”
他闖進了客廳……一下子愣住了!莉莎……不!是他的阿庫琳娜,是他心愛的黑眼睛丫頭阿庫琳娜,她沒有穿長袍,倒是穿了一件雪白的晨衣,正坐在窗前讀他的信。她讀得非常專心,竟然沒有發覺他走了進來。阿列克賽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莉莎一驚,抬起頭來一看,驚叫著拔腿就要跑,他飛一般地撲過去,一把將她抱住。
“阿庫琳娜!我的阿庫琳娜!”
莉莎一邊拼命使勁想掙脫開,一邊大聲說道:“放開我!先生!你發瘋了?”[63]
“阿庫琳娜!我的好朋友阿庫琳娜!”他一個勁兒地叫著,又不停地吻著她的手。
老小姐杰克遜在一旁目睹這一幕,她不知道如何辦才好。恰在此時,客廳的門被打開,戈利高里·伊凡諾維奇走了進來。
“啊哈!”穆羅姆斯基說道,“原來如此!看來你們倆的事兒完全搞好了……”
懇請讀者見諒,我就無須再多費筆墨來描寫結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