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且長長的指甲與打理得非常講究的卷發,說明她并沒有為成為兇手做必修的功課。
4
李昊和我是高中同學,接著,他考入了刑警學院,又認識了一幫同學。
其中便有一位叫邵波的家伙。邵波,一家商務調查事務所的老板,1994年來到海陽市,十幾年來從事的工作是國內一直沒有得到社會認可的私家偵探。
與很多滿大街貼牛皮癬廣告的“光頭神探”“外遇神探”“數據提取專家”不同的是,邵波是個有著自己原則與底線的家伙。他運氣好,來海陽市比較早,積累的社會資源非常廣泛。再加上他與兩個搭檔為人處世也都不錯,所以他的那調查事務所經營得一直很好。
可惜的是,他——這么個成功的偵探,卻是我的病人,而且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病人。
這會兒,他又跑到我的診所來了,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他的搭檔八戒。見我的診室里沒有病人,倆家伙便溜了進來,臨進來之前,他倆還在門口一人抽了一支煙,煙屁股上的過濾嘴都快要被點燃了,才依依不舍地扔下。
八戒那奔二百五十斤的身體非常靈活地搶占了診室里給病人準備的那個沙發,非常夸張地伸展著手腳:“嘿嘿!難怪邵波喜歡來你這里接受什么治療,就是看上這沙發吧!看來電視里說的沒錯,心理醫生給病人的沙發是最舒服的,躺進來便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邵波卻坐到了我辦公桌前面的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沈大醫生,聽說昨晚李昊找過你?”
“你怎么知道的?”我耍弄著手里的鉛筆。
邵波賊笑著:“我是誰啊!海陽市地下網絡之神,大到市長感冒,小到隔壁搬家,有什么能逃出我的掌控呢?”
我卻早就洞悉到他今天領著八戒跑過來扯著我閑聊的原因。他給自己的社會定位始終是一名偵探,自然對梯田人魔這案子關注度高于一般市井閑人。可李昊作為市局的刑警大隊大隊長,有紀律,案子沒有完結前,怎么可能隨便透露案情出去呢?就算是昨晚他來找我,領我去見邱凌,幕后也都肯定是汪局這“老狐貍”點過頭的。至于邵波吧,自然是沒機會采集到各種信息的。
我故意鉆進邵波剛吹起來的牛皮帳篷里:“那是那是,誰不知道你邵大神通無所不知呢?我知道的事情,你自然是全都知曉的。”
邵波便張大了嘴:“得!沈神醫你比我神通,來吧,給我說說李昊昨天晚上是不是來請教你梯田人魔案子的事?給兄弟我說說吧,這幾天我心癢死了。”
我繼續笑,往后靠了靠,故意瞅著他不出聲。邵波在來海陽市開事務所以前,在老家也是干刑警的,干了幾年后據說犯了什么錯誤,被刑警隊給開除了。但是,這表面上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的家伙,骨子里對自己的定位依然是刑警一枚。
李昊剛介紹他給我認識的時候,我也收了他十幾個小時的心理咨詢輔導的診金。有一點可以肯定,邵波是一個非常積極樂觀的人,被警隊除名是他人生中自認的最大恥辱,甚至他那幾年骨子里極度悲觀過。在對他心理輔導之初,我以為會在他的意識深處挖掘出依然還從事著刑警工作的另一個邵波來,當時他所呈現出來的各項大小毛病,也讓我幾乎要確定他有多重人格的存在。可結果是,他自身強大的內心世界抵御住了潛意識里某些波濤洶涌的沖擊,最終我給他的鑒定不過是輕微的抑郁而已。
邵波見我不吱聲,便歪著頭笑了,笑得有點賊。緊接著,邵波掏出煙盒來,作勢要拿出一支煙點上:“沈非,你是知道我的,抑郁起來就想拼命抽煙,用你的話,怎么說來著?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潛意識動作。完了,我八卦的目的得不到進一步滿足,又抑郁了。”
我繼續笑,繼續不吱聲,看著他表演。他有多大的能耐我心里有數,玩笑歸玩笑,真正給我這診所添亂倒是絕對不會。
果然,他小子見收效甚微,又把煙盒塞進了口袋,癟了癟嘴,眼珠轉了起來,新的花樣又耍上了。
就在這時,一記沉悶的鼾聲在我們身后響起。我和邵波一起扭頭望去,只見身后那位兩百五十斤重的八戒兄弟,動作優美地在沙發上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
我目瞪口呆,邵波卻笑出聲來。只見八戒兄弟在夢中咀嚼了幾下,最后咧開了大嘴,一串發亮的口水滑到嘴角,并順著嘴角往外緩緩溢出。
“快叫醒他!”我慌了,一把站了起來。要知道,我雖然是位心理醫生,自己具備非常良好的心理狀態,可我有一個毛病卻始終戒除不了,也不愿意戒除。那就是我在對待我診室的問題上,有著輕微的潔癖。
邵波還在繼續笑:“完了!沈醫生,八戒這家伙睡著了可很難醒過來的,動刀動槍都沒用。金鐘罩聽說過沒?老僧入定聽說過沒?嗯!心理疾病,八戒肯定有睡不醒的心理疾病。”
“少給我添亂了,快叫醒他。”我三步兩步沖了過去,拍打著八戒的肥臉。這家伙還真沒有反應,大腦袋反而還偏了下來,嘴角垂直對上我那一萬多塊錢買回來的頭等艙沙發。
邵波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得!沈大醫生,我也不難為你了,透露一丁點梯田人魔的外圍消息給我,我就幫你領走八戒。”
“行!”我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邵波跳了起來,對著八戒低聲說了句:“快樂大本營開始了!”
八戒醒了,他瞟了我和邵波一眼,然后喃喃地說道:“沈醫生,你真厲害,壓根沒多看我一眼,就把我給催眠了……”
作為他喚醒八戒的交換條件,我答應了邵波窺探梯田人魔案件的求知欲。我走出診室,對前臺的佩怡問道:“今天沒有我的預約吧?”
佩怡沖我微笑:“沒有了,沈醫生,今天預約的病人都是其他幾位醫生的病人。”
我點了點頭。我的觀察者心理咨詢事務所現在雇了7個心理咨詢師,其中不乏業內小有名氣的心理研究工作者。再說,我的價碼也不低,一般的小白領也消費不起。
我領著邵波和八戒走出診所大門,邵波的那輛霸道吉普車霸氣地停在門口。
我上前踹了他的愛車一腳:“國土局有認識的沒?”
邵波一愣:“沒有……不,有!”說完他指了指八戒,“他有位網友是國土局的,見面吃飯唱K折騰了好幾次,是個28歲的老處女。”
“嗯!”我點了點頭,接著歪著頭看了八戒一眼,就這模樣,還混到網友見面了,也是對方的劫數,“打個電話過去唄,約上吃頓飯,我想和她聊聊。”
“沒問題!”邵波一側身踢了他身后木訥表情的八戒一腳,“趕緊給你的老處女打電話,說海陽市第一傳奇人物要見她。”
八戒依然木訥地點了點頭,拿起手機撥了過去:“郭美麗嗎?中午一起吃個飯唄?哥想和你聊聊人生。”
半個小時后,我們在海都酒店中餐廳等到了八戒的網友——郭美麗。這位芳齡“二八”的國土局公務員郭美麗小姐,穿著一套灰色的西式制服,那條有點皺巴的西褲,說明她從事著不需要動彈的辦公室工作。長相比較平庸,這可能也是她成為一位愁嫁剩女的主要原因。
郭美麗顯然因為八戒的邀約而心情不錯,八戒卻紳士起來,保持著禮貌男士對異性尊敬的那種距離感,不是很親近對方。邵波卻在笑,偷偷在我耳邊說道:“看到沒有,這就是人脈,我們苦心經營著的人脈。”
我瞟了八戒一眼,之前我和他交道不多,印象中就是個凡事比人慢半拍的胖子而已,甚至我對于他是如何成為邵波那調查事務所的合伙人還有過一二質疑。
寒暄了幾句后,八戒便讓我刮目相看了,變得不再是之前那木訥的模樣。他給郭美麗碗里夾了一根上面明顯有兩個蟲洞的青菜,然后非常隨意地問道:“聽說那個梯田人魔邱凌就是你們單位的?”
郭美麗微笑著點了點頭:“是啊!局里也發了個內部郵件,要我們盡量不要提這事,影響不好,整得人心惶惶。到現在想著都后怕,一個那么可怕的變態殺人犯,每天和我們在一個辦公室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郭美麗偷偷看了一眼八戒:“所以有時候覺得,像我這種老姑娘,也是要抓緊行動,把自己早點嫁出去。這社會啊,越來越亂了,一個女孩子……唉!”
我用手肘撞了撞邵波,示意他親自出馬,套出點東西來,要不這飯局繼續下去,真會要往約會相親上發展了。邵波沖我眨了眨眼睛,接著對郭美麗問道:“我說美麗啊,你們以前就沒瞅出邱凌有什么不對嗎?”
“沒有啊!”郭美麗想了想后繼續道,“表面上看起來挺不錯的一個人,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就喜歡逛圖書館,聽黛西說……哦,黛西是他未婚妻,也是我們局里的,邱凌還挺喜歡看書的,經常看到圖書館關門才回家。”
“看到圖書館關門?”邵波以前也是刑警學院刑偵專業的高才生,所以思維與反應都不慢,“圖書館可以借書出去,他為什么不拿回家看呢?”
“誰知道呢?都什么年代了,像咱喜歡看什么書,都是直接上網買,反正也不貴,放家里什么時候看都成。對了,八戒,我就挺喜歡看書的,一個人在家宅著,就是抱著我的貓咪看會兒書。”郭美麗又望向了八戒。
“他都喜歡看些什么書啊?”我終于忍不住發問了。
“誰知道呢?這個要問他家的黛西,只有她才知道。”郭美麗隨意地看了我一眼。
喜歡閱讀,閱讀地點在圖書館,并且從不把要看的書借回家看。也就是說,他通過書籍采集到的知識是哪一種類,外人無從知曉。并且,在圖書館閱讀的人,所看的書籍一般都是專業性比較強的,因為在家閱讀,心態會比較松散,一般以小說為主。
邱凌,你巨大的信息采集,究竟采集了些什么呢?
我閉上了眼睛,慢慢思考起來。
就在這時,郭美麗的一句話讓我猛地睜開了眼。
“對了,上午刑警隊的人又來了我們國土局,把黛西給領走了,還把她的那輛菠蘿車給開走了。”
我一下站了起來,掏出手機朝餐廳外走去。隔著玻璃窗,我對著邵波點了點頭,接著撥通了李昊的電話。
“正想忙完這一會,再打給你,你自己就打過來了。”李昊在電話那頭說道。
“有新的進展嗎?”我問道。
“逮住了模仿梯田人魔的兇犯,你猜是誰?絕對想不到的一個人物。”李昊有點激動。
“是邱凌的未婚妻?”
“你……你神仙啊!”李昊的聲音震得我耳膜嗡嗡響。
“她是不是想要給邱凌頂罪?”我追問道。
李昊停頓了一下:“你是瞎蒙的還是推理出來的?”
“瞎蒙的。”我毫不猶豫地對他說了句瞎話。“你現在在哪里?人犯在不在你那里,我現在就過去。”我對這個案子的興趣更高了。我甚至在揣測這位叫作黛西的女人,現在在市局的審訊現場故作鎮靜呢。
5
我第一次看到黛西的準確時間是那天下午3點。當我偷偷望向這位在市局審訊室里縮成一團坐著的女人時,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個表情桀驁不馴,甚至表現出試圖挑戰司法公正的強悍形象。結果,黛西讓我有點失望,她的眼神空洞,表情木訥,用一種極其消極的態度面對著自己選擇的人生岔路口。
她的目的是給邱凌頂罪,這是在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就可以確定的。因為她那瘦弱的身軀,不可能爆發出虐殺正常人的力量。她那長長的漂亮指甲與打理得非常講究的卷卷頭發,說明了她并沒有為自己成為兇手做必修的功課。
我拉過一把椅子,靠著墻角坐下。李昊扭過頭來對我搖了搖頭,我沒有做出多余的反應,反而直接對著他與他身邊的慕容小雪說道:“看新聞了沒有?前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孕婦與丈夫合伙殺人的案子,他們的孩子生出來了,是個女兒。”
李昊愣了一下,接著很快明白了我的用意。他沖我點了點頭:“是啊!剛出世就要離開父母,聽說外公與爺爺都表示不要這個孩子,可能會直接送福利院。”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審訊臺對面的黛西。顯然,我與李昊的對話,就像一個重擊的鐵錘,直接敲打到了她內心最脆弱的位置。接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了,視線從最初空洞地注視著屋頂,轉而移動到自己的腳尖。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穿著一雙顏色比較鮮艷的正裝皮鞋,與她身上那套國土局深色的套裝顯得格格不入。這是一個缺乏存在感的女人,她沒有驕人的身材與曼妙的容貌,非常平庸。于是,她精心地打理自己的頭發與指甲,選擇能夠彰顯自己獨特性的皮鞋,用以得到更多被外人關注的機會。在受到外界給予她內心刺激時,她第一時間選擇的不是思考如何反抗與斗爭,而是望著自己的身體,陷入精神上為自己搭建的堡壘之中。
我覺得可以嘗試積極主動地與她交流,因為在樓下李昊已經跟我說了,“這位黛西并沒有殺人,而是通過一位在醫院太平間工作的熟人花高價偷出了一具女尸。黛西還可以回頭的,而且她現在有身孕,不會因為自己這一沖動的錯誤付出太過沉重的代價。”
我站了起來:“陳黛西小姐,我姓沈,你可以叫我沈醫生。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答?”
黛西抬起頭來。她像一只高度警覺的刺猬,用一種雌性猛獸望向傷害自己的對手的目光望著我:“我要交代的已經交代完了,那些壞女人都是我殺的。現在警察盯得緊,我找不到作案的機會,所以才用醫院的死尸來發泄一下我變態的心理。至于其他事,我覺得我也沒必要和你說吧。”
我微微一笑,黛西在剛才的回答中用到了“交代”“作案”以及“變態”這三個詞語。這都是作為第三方看待案件時才會使用的。也就是說,在黛西自己的思維意識中,她不過是在強行讓自己成為那個兇手,可她又沒有讓自己代入兇手的思維,所以才會說出“要交代的已經交代完了”這種話,而不是用“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我站了起來,拉著椅子走到與黛西正面成90度角的位置坐下:“陳小姐,我可以和你朋友同事們一樣,叫你黛西嗎?”
“嗯!”她避開了我的眼光,但是并沒有抗拒與我的交流。在這方面我有作為一個心理醫生基本的自信,我的外形干凈整潔,語調高低適中,也算悅耳,語速緩慢簡短。而我面前的黛西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的社會人,她20多年來養成的最基本的人際交往禮節,讓她沒有理由拒絕與這樣的一個我進行最起碼的交流。
“黛西,我想知道你到底愛他嗎?”我選擇的是她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的問題,這樣不會讓她對我設定的防線越發堅固。
黛西再次低下頭。她沒有選擇正面回答我,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兩顆豆大的眼淚滴到了地上。她以此時此刻內心沉痛的悲傷回答了我的提問。
“那么,他愛你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壓得更加低沉一點,用來配合她的傷感。
黛西繼續選擇沉默,她無法掩飾的悲觀態度無疑在告訴我,她在邱凌是否愛自己這一問題上,內心深處也有著質疑。
“黛西,你愛他,所以,你要一生都和他在一起,做他的新娘,為他生孩子,為他奉獻你作為一個女人的一生。對嗎?黛西,我想聽你自己回答這個問題。”我繼續著。
黛西終于抬起了頭,她眼眶里滿滿的都是在打轉的眼淚,可她的手被手銬銬在面前的審訊臺上,所以她無法抬起手抹掉眼淚。黛西望向我:“是的,我愛他。所以……”她停頓了一下,“所以我不能讓他因為我犯下的罪行而走向毀滅,我必須選擇自己承擔。”
“那么,他愛你嗎?”我又一次重復了這個問題。我清晰地看到,黛西身體抖了一下,緊接著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在給自己打氣,給自己現在在嘗試做出的犧牲打氣,“是的,他也愛我。”
“那就行了!”我站起來,轉過身,背對著她說,“陳黛西小姐,你并不能確定邱凌是不是愛你,你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你對他是完全的付出。于是……”我的語速在加快,“于是,你想為他做一些事情,來證明這一點,證明你愛他多于他愛你。你想用某種方式讓對方認識到這一點,然后用一生的悔恨來為當初對你的輕視付出代價。”我再次轉過身,望向黛西,“你說呢?”
“不!邱凌是愛我的,他愛我勝過愛他自己的生命,勝過他自己的一切。”黛西激動起來,她甚至在嘗試站起來,可被固定在審訊臺上的手銬讓她無法完成這個動作,“邱凌想為我犧牲,想為我頂罪。因為我才是真正的惡魔,我在利用他對我的這份愛!”
李昊卻在這節骨眼上很不應該地悶哼了一聲,緊接著沉聲道:“陳黛西,你不要因為自己有身孕便無視司法公正,不要以為你這樣做就能讓邱凌全身而退,而你自己又不用被處以極刑。我給你明說吧,就算……我是說就算,就算你把一切都扛下來,順利頂替了邱凌所有的罪行,可你覺得所有人會相信兇手是你嗎?我們會信嗎?檢察官會信嗎?法官們會信嗎?”
李昊的正面針對性刺激,再次讓黛西全身的刺一根根豎起。她悲傷的表情在瞬間消失殆盡,換上了一副類似于潑婦的強悍模樣:“我不管你們信不信,人是我殺的,所有人都是我殺的。殺每一個人的細節我都記不完整了,我只記得我在那過程中得到了極大的快感。那就是一個女人幻化為男性強行進入對方身體的快感,讓對方呻吟與求救時候的快感。”
“放屁!你所說的在網上買的圓柱形膠棒在哪里呢?你又是怎么知道每一個拋尸路線上各個監控的位置呢?一切你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李昊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忽地一下站了起來。
“李昊!”我沖他低吼道。
李昊這才收斂了一點。他看了我一眼,然后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抓起桌子上的煙點燃,大口吸了起來。
“李昊,你和小雪可以先出去一下嗎?”
“沈非,你是不是也有病?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的診所。”李昊明顯沒有消氣,他放肆地對我說道。
我沒有看他,我和他這么多年的老同學,自然知道這家伙的脾氣。十幾年前他剛從警校出來時被分配在特警大隊,每個月有15天都關在特警基地進行學習與訓練,讓他們那群正值青壯年的漢子,都憋成了火爆的脾氣。我只能微微笑了笑:“小雪,叫上你們李大隊出去抽幾根煙,我想和黛西單獨聊幾句。”
小雪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敢吭聲。李昊自己卻嘆了口氣,看來他也為剛才對我耍脾氣的事有了自我檢討的意向:“沈非,我們是有紀律的,你不是我們的刑警,沒有資格單獨與嫌疑人進行交流的。”
“讓沈醫生留下吧!”審訊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高大健碩的50多歲男人出現在門口。是汪局,分管刑偵的海陽市公安局局長。在國內很多地方,分管刑偵的都只是副局長,只有我們海陽市比較特別。因為本來就是特區,對社會治安的要求比較高。汪局又是從刑偵這一基層走上去的,所以待他升為局長后,也沒有把刑偵這一塊完全放權。
“李昊,你和小雪……嗯,還有我,都回避一下。沈醫生,你需要多久?”這位穿著高級警官制服的老者扭頭看了黛西一眼,然后對我問道。
“半小時吧!我只是想和黛西聊一些比較尋常的問題,可能與你們要查的案件無關。”我解釋的這一理由其實是想說給黛西聽的,我不希望之后與她單獨相處時,她會用對待審訊的態度來對待我。
“行!我們給你半個小時。”汪局說完對著李昊揮了下手,李昊沒出聲。他把桌上的筆記本合上,然后和小雪一前一后走出了審訊室。
門被汪局帶攏了,20平方米不到的審訊室里一下冷清下來。我再次挪動椅子,放到了黛西正前方大概30度的位置。黛西看了我一眼,居然先出聲了:“你是公安局的醫生吧?”
我搖了搖頭:“黛西,我是醫生,但不是公安系統的醫生。我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沈非,是‘觀察者’心理咨詢事務所的投資人,也是所里一位普通的心理咨詢師。不同的是,我還有行醫的資格,主要研究方向為心理疾病這一塊。”
“我聽說過你!”黛西望向我的眼神中閃出一絲讓我無法揣測的東西,“你是本省心理學臨床治療與分析方面的佼佼者,在國內都有一定的名氣。”
“是嗎?”我微笑著。可實際情況是隔行如隔山,一個普通的市民是不會知道一個比較冷門的行業中有些什么大人物的,就像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們國家三大金融監管機構的最高官員叫什么一樣。
我繼續對黛西展現著自己無數次對著鏡子練習出來的笑容:“那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來到這里?為什么坐到了你面前?又為什么想和你單獨聊聊嗎?”
我這三個問題換回的居然是黛西一個非常奇怪的微笑,緊接著黛西對著我緩慢地說出這么一段話:“沈醫生,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不過是因為對我變態的心理產生了興趣,想了解我的世界。而你研究我的目的,并不是用于協助刑警破案,而是要用我的個案,完成你的什么報告與研究課題?”
我的心往下一沉,但我強行讓自己沒有表達出什么來:“實際上這也是我現在與你聊天的目的之一啊!”我沒有反駁她,隱隱約約地,一個比較大膽與可怕的念頭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黛西那奇怪的微笑在進一步綻放,就像一個冷靜與理智的觀眾,傲慢地看著舞臺上一位拙劣的表演者般的表情,最終,這鄙夷的微笑慢慢演變成一位真正嗜血的兇徒在被捕后的猙獰。她輕蔑地搖了搖頭,然后非常放松地對我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累了,我不想說話。”
說到這里,黛西閉上眼睛往后一靠……
6
幾分鐘后,我與李昊、汪局一起走進四樓的局長辦公室。李昊坐到了沙發對面的座位上,輕車熟路地從茶幾下面拿出一盒茶葉,然后折騰起汪局那套精美的茶具來。
汪局把他的皮椅從辦公桌后拉出來,坐到我的對面:“沈醫生,聽李昊說你昨天已經和邱凌見過一次面了,剛才又和陳黛西聊了幾句,說說你的看法吧!”
我沖汪局笑了笑,然后嘗試性地問道:“汪局,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說吧!”汪局毫不猶豫地點著頭。
“我想看看邱凌的檔案,主要是學歷那一塊的檔案。”
“我身上正好帶著復印件。”李昊搶著回答道,然后他從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卷宗,翻了幾下,最后抽出一張遞給了我。
我的目光直接落到了最高學歷那一欄:本科,學的專業是教育。我之前與黛西單獨聊天時,突然閃現的那一絲大膽的質疑被進一步放大。緊接著,我看到了一所我熟悉的大學名,蘇門大學——我的母校。蘇門大學是國內心理學專業數一數二的學府,而學前教育這個專業有好幾個大課,都是直接與我們這些心理學專業的學生一起上的。也就是說,邱凌在大學時,就已經接觸過心理學,而且他有足夠的機會對這門學科進行深入的學習與研究。
我沒有繼續翻閱李昊擺在我跟前的那沓卷宗,而是端起李昊給我倒的那杯茶,淺淺地抿了一口。
“有什么發現嗎?”汪局問道。
“嗯!但是不能肯定。”我對著汪局點了點頭,“汪局,我有理由進行一個大膽的假設,那就是黛西在之前與邱凌的朝夕相處中,受到了對方某些強大的心理暗示,最終在黛西的潛意識中,出現了一個本不應該是她會具備的比較牢固的思維布局。這一布局會讓黛西義無反顧地選擇為邱凌做出各種犧牲。”
“哦!那需要我們怎么配合你進行下一步的偵查呢?”汪局說到這里自嘲地笑了笑,“錯了,在沈醫生這里不叫偵查,叫分析研究!”
我也笑了,然后把手里的茶一口喝光:“汪局,我想去看看市圖書館閱覽室的視頻監控。我想,在那里我應該可以找出足以證明我這一預估的有利證據。”
“啊?”汪局的表情告訴我,他對我的這一要求感到非常意外:“我還以為你會要求馬上見邱凌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站了起來,“明天吧!明天我再去和邱凌聊一聊。我相信,等我明天與邱凌聊過一次后,陳黛西這女人身上的疑點就會全數解開。并且……”我頓了一下,“并且陳黛西也會成為我們這個案子結案的關鍵。”
說完,我拿起包。汪局也站了起來:“唉!沈醫生,你沒從警,真是我們警隊的損失。李昊,你現在就帶著沈醫生去市圖書館,多帶幾個人,看視頻監控的活雖然不是很辛苦,但人力消耗大,可不能讓沈醫生太過操勞。”
李昊應了一聲,然后把桌上的卷宗往包里一塞。
臨出門汪局還丟下一句:“小沈,忙完了這活兒后,我再代表我們警隊請你吃個飯。”
“嗯!”我轉過身,走廊對面墻上懸掛的金色國徽莊嚴而肅穆。我知道,這金色盾牌的光芒照耀下的市局大樓里,人民衛士們在為這個城市的安定與繁榮近乎瘋狂地工作著。就是汪局、李昊這樣一群警察,用他們有限的人生,換取每一個黎明照耀到這個世界的明媚陽光。
我與李昊帶著另外三名刑警到市圖書館時,已經是下午6點了。圖書館的領導都下班走了,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叫古大力的圖書管理員。古大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胖子,一套黑色的西裝穿在他身上,好像包著一團糯米的粽葉,幾近裂開。
古大力聽李昊說了大伙的來由后,非常積極地帶我們進了圖書館五樓的監控中心。里面有兩個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輕人面無表情地對著占據了整堵墻的監控畫面,而實際情況是,這年月,如孔乙己之流的竊書賊早就消聲滅跡,圖書館監控攝像頭形同虛設。
李昊按照我的意思,指示古大力找出了上兩周晚上7點到10點的錄像帶。包括小雪在內的三位刑警一人盯著兩個屏幕,目不轉睛地看了起來。
李昊扭過頭望了我一眼:“我先帶你去吃飯吧,順便給他們打包回來。”
我搖了搖頭:“晚點吧!我不餓。”
李昊點了下頭,然后嘀咕了一句:“那我也去守兩個畫面,有情況了叫你就是。”說完,這位雷厲風行的刑警大踏步地走向他那幾個手下。
我在靠門的位置找了一個長椅子坐下,我的手再次伸進公文包里,邱凌那厚厚的一沓卷宗還靜靜地躺在里面。我并沒有想把它拿出來,我需要繼續收集一些外圍的碎片,讓我對于邱凌內心世界的畫像慢慢完整,最后再通過這沓卷宗來勾畫具體。可就在我閉上眼睛思考時,長椅子突然往下一沉,一個熱烘烘的身體貼著我坐了下來。
我睜開眼,古大力的臉上掛著討好的神情湊了過來:“你也是市公安局的刑警嗎?這么斯文的刑警真少見啊!”
我點了點頭,對于與這位八卦的圖書管理員瞎聊并沒有太多興趣。誰知道古大力卻開口了:“我聽他們都叫你沈醫生,那你應該是法醫吧?法醫一般只在兇案現場才需要出出外勤,而你跟著他們來看監控,說明你不是一般的法醫。你是心理醫生吧?協助辦案刑警破案的?”
我這才正眼看他,只見古大力對著我眨巴著他的小眼睛,分析出來的東西還一套一套的。我對他笑了笑:“你怎么知道的?”
古大力也笑了:“我瞎猜的啊!再說其他科的醫生我見得少,心理醫生我倒是見得多。沈醫生是吧?你們要找什么跟我說說,我記性好,在圖書館也待了十幾年了,弄不好可以幫上你什么忙。”
“哦!”我并沒有指望這位大胖子真能幫上我什么,就算他能派上用場,但是梯田人魔這案子不小,媒體關注度也高,我需要對汪局與李昊他們負責,不方便隨便對外人說道什么。可是,我身邊坐著的這位圖書管理員卻再次開口了:“你們不會是想找邱凌吧?這段時間電視里天天說梯田人魔的案子,還放了一張邱凌的相片。我當時一看就認出了是棒球帽先生。”
“棒球帽先生?”我一愣。
“是啊!這是我給經常來圖書館的老書蟲取的外號之一。這位棒球帽先生每次過來,都戴著一頂帽檐很長的棒球帽,一周最少來四個晚上,都是耗到下班才走。這貨又小氣,一張年費才10塊錢的借書證也不愿意辦,來了就是搬一堆專業書籍看。”
“他都看些什么書?”我把身子往上一移,對身邊這位話嘮的話產生了興趣。
“這個我倒沒注意,每天進進出出我們圖書館的人這么多,我能記住他們的長相已經算很不錯了。不過……”古大力賣起了關子。
“不過什么?”我自動自覺地配合他的賣弄。
“不過你們要在監控里找到他應該很難,因為他每一次來都戴著棒球帽低著頭。他看書的角落里也沒有攝像頭,錄像帶里你們很難找到他的。對了!”古大力突然間拍了一下大腿,然后扭過頭對著李昊他們喊道,“幾位警官,你們找出31號監控的帶子,應該有你們要找的人,專盯著戴棒球帽的。”
李昊他們一愣,扭過頭來露出一個狐疑的表情。我沖李昊點了點頭:“這位古先生提供了一些線索,按照他的吩咐試試。”
半小時后,小雪最先在監控畫面中找到了一位戴著棒球帽的讀者。小雪選擇了一個比較清晰與完整的畫面,做好定格,然后叫我們過去。古大力也緊跟在我身后探過頭來:“是他,就是他!這家伙在咱圖書館里從不抬頭,你們很難在監控里看到他的臉。”
“放大!”李昊吩咐著小雪。
可是棒球帽先生的全身照放大后,因為像素的緣故,出現在我們視線里的不過是個很模糊的人影。所幸我們需要的只是捕捉他在做些什么而已,按照古大力所說,捕捉到他臉部的畫面基本上不會出現。
“是他,身材看上去是他。”小雪非常肯定地說道。
“百分之七十相似度吧,我們是干刑偵的,可以有各種推斷與分析,但是要確定一些問題,還是要精確到百分之百。”李昊顯然對這一發現并不滿意。
“百分之百是他,我可以肯定。”古大力卻大聲發言了。
李昊白了他一眼,直接選擇了無視。他擺了擺手:“繼續找,找到一張可以最終確定的畫面再說。”
古大力歪著頭笑了,他積極主動地湊熱鬧卻討了個沒趣,一個人轉身朝監控室外面走去。我卻對這家伙產生了一點興趣,連忙跟在他身后,看他要去干嗎。只見古大力掏出一個非常大的手機按了個號碼撥了出去,最后在走廊盡頭不知道和什么人說起了話。
我猶豫著是不是要跟上去聽聽他說些什么,剛想過去,古大力卻掛了手機扭過頭來。他第一時間看到了我,沖我笑了笑,最后回到監控室,站在李昊身后,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這時,李昊的電話響了,李昊看了一下號碼,然后也走出了門。半晌,他帶著一個有點詭異的笑容走回監控室,伸出手搭到古大力的肩膀上,還對著小雪說道:“把之前那段監控錄像找出來,看看邱凌在找什么書,又在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