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裸露著的尸體,軟綿綿地擱在看臺上,一階一階的,就好像鋪在臺階上的地毯。
1
李昊把方向盤一轉,自顧自地說道:“完了,我落了東西在看守所,跟我回去一趟。”
我坐在他身邊半瞇著眼睛,李昊欠我的這頓飯拖了有倆月了,今天主動提出兌現,讓我有點意外。
李昊眼睛依然望著前方,嘴里卻嘀咕著:“今天下午我在看守所審的是誰?沈大醫生想知道嗎?”
我歪著頭看了他一眼:“打住,我可不想知道你工作上那些破事。難道你要逼我再次和你強調一次我的原則——不再參與刑事案件的心理調查分析。”
“我知道!”李昊咧著嘴笑,接著扭過臉來,露出一個故作神秘的表情:“我下午審的是邱凌。邱凌,知道不?這段時間新聞里天天在跟蹤報道的。”
我自然知道他說的邱凌是哪位——臭名昭著的“梯田人魔”!他落網后,市民送了十幾面錦旗到市局,上面寫著“一方衛士”“刑案終結者”之類的恭維話,新聞也跟蹤報道了幾天。只是對于這個叫作邱凌的梯田人魔多余的信息,卻沒有報道過。這一點我理解:目前案子與嫌疑人都還在預審階段,太多案情還不方便對外公布。
我繼續裝作沒啥興趣,伸出手撥弄著李昊車上的CD,然后拿出一張搖滾樂塞進了CD機。李昊這一刻的心情應該是激動的,或者說亢奮。抓到了一年來讓自己糾結不已的疑犯,任誰能不興奮呢?而我,一位愛面子卻又對梯田人魔邱凌產生了濃厚興趣的心理醫生,這時不給李昊來點催化劑給催化一下,怎么能讓他倒豆子一樣給我說道說道案情呢?
我這位老同學卻不出聲了。他放下車窗,然后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幾口,緊接著他突然蹦出了一句:“想見見這個邱凌嗎?”
我笑了:“李昊,我怎么覺得你今兒個就是在對我下套,想要我幫你瞅瞅這位梯田人魔,然后給出一個心理醫生能夠給出的某些答案。”
李昊也笑了:“怎么樣?算幫忙總可以吧!省廳這幾天也派了兩個法醫過來,是研究犯罪心理學的,給出的結果讓我們市局的刑警都有點窩火。可人家……唉!等會你幫我瞅瞅這位人魔再說吧。”
我沒再吱聲,靜靜地閉上了眼睛。我叫沈非,是一位心理醫生。我在海陽市開了一家叫作“觀察者”的心理咨詢事務所。我在心理學研究上有點造詣,這讓我在業內有一定的名氣。早幾年,市局一些需要心理醫生或者心理咨詢師的案件,汪局都喜歡讓李昊叫上我幫忙。可,我只是個醫生,我的工作是治療病人,而并不是一位神探。所以從前年開始,我為自己定下了一個原則:不是萬不得已,再也不參與刑案調查。
這原則的前提是“萬不得已”四個字,如梯田人魔這類讓省廳都頭疼的命案,自然可以排除在外。
梯田人魔,一位連環強奸殺人罪犯。他行兇后的現場,會把死者尸體的某些關節折斷,然后整齊地擺放在有階梯的公共場所。去年七月一個暴雨后的清晨,第一位死者在露天體育場的看臺上被人發現。因為有雨水沖洗,那位飽受折磨的女大學生的尸體,看上去沒那么猙獰。她裸露著的身體,軟綿綿地擱在看臺上,一階一階的,就好像鋪在臺階上的地毯。
整個海陽市震驚了,某些小報甚至提出這是另類崇拜的團伙祭祀的現場,然后杜撰出聳人聽聞的類似歐美大片中的橋段來。就在市局刑警隊積極展開死者外圍關系調查與走訪的同時,也就是命案發生后的第五天,尚未完工的海陽大橋下,又出現了一具女尸。這次是一位在夜店瘋狂后醉酒的少婦,她的尸體也和第一個死者一樣,關節被折斷四處,讓她能夠緊緊地貼在上橋的人行樓梯上。
兩個案子第一時間被串聯,媒體給這位兇殘的罪犯賦予了一個非常有新聞效應的名字——梯田人魔。
接下來的一年里,第三起、第四起、第五起案件陸續被送到了刑警隊梯田人魔專案組的辦公桌上,兇手始終撲朔迷離。這,在這個被移動信號與視頻監控覆蓋著的大型城市,基本上是很難做到的。
專案組最后只能用上比較老套的偵破手段:設餌……
車在第一看守所門前停下了。海陽市一看,關著的都是需要上中院的犯罪嫌疑人。邱凌——這位背著五條人命的家伙,完全夠格被羈押在這里。
李昊在門口辦理了手續,接著把車開進了一看的院子里。待他停好車,我故意問了一句:“你說的落下了東西是騙我的吧?”
李昊笑了:“早知道你并不抗拒見見這位梯田人魔,我也不用弄得這么麻煩。”
說完,他率先下了車。我猶豫了一下,緊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拉開了車門。
到審訊室里我才發現,李昊的搭檔慕容小雪也在。小姑娘比前年我第一次看到她時,成熟了不少。她也看到了跟在李昊身后瘦瘦高高的我,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沈醫生,你也過來了?”
我瞟了一眼她臺面上攤開的提審記錄本,接著沖她微微笑笑:“你們李隊已經招供怎么誘騙我過來的,你就沒必要裝了。我也只是好奇,想看看這位邱凌到底是個什么人物。”
10分鐘后,鐵鏈在水泥地板上拖動的聲音緩緩傳來,我把椅子往后拉了拉,盡量讓自己隱藏在墻角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審訊室的門被推開,兩名獄警攙扶著戴著手銬與腳鐐的犯人進來了。
這犯人自然就是震驚全省的邱凌。我沒見到他之前,對這位梯田人魔的形象有一二揣摩。他的長相基本符合一些特定的犯罪人類學里對于罪犯認定的體貌特征。19世紀意大利醫生龍勃羅梭在其著作《犯罪人論》里認為:天生犯罪人,是有著某些表現在生理與外貌特征上的遺傳缺陷的,比如長長的手臂,銳利如猛禽的目光,寬大的頜骨等。這些返祖現象的體現,讓兇犯天生具備了我們祖先無法控制自己作為野獸嗜血的欲望。
可惜的是,邱凌并沒有具備天生犯罪人的任何特點,甚至他比我看到的大多數罪犯都顯得斯文很多。他瘦高的身材,讓人怎么都想不到他有足夠的體力完成那些令人發指的罪行。白凈的皮膚,說明他有一個非常優越的家庭環境與不需要消耗體力的工作。
我繼續縮在椅子里觀察著面前這位約莫30歲的嫌疑人。他頭發很短,修剪得非常整齊,手指修長,擺放在審訊臺上輕微地抖動著。他努力地把眼睛瞇成一條直線,很吃力地望著一米以外的李昊和慕容小雪。
他是高度近視?一位有著高度近視的連環殺人案犯?
李昊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接著對小雪點了點頭。小雪拿出一副非常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遞給了接受審訊的邱凌。邱凌伸出雙手接住,并禮貌地說了句:“謝謝。”緊接著他把眼鏡戴上,認真地看了看李昊和慕容小雪,最后把目光移到了角落里的我身上。
這時,我注意到一個很微小的細節,邱凌在戴上眼鏡后,擺放在審訊臺上抖動著的手指停止了抖動。這點可以理解,因為人的第一需求是對于安全的需求,邱凌在沒有眼鏡這一輔助工具之前,看不清楚身邊的環境,也就是說他感覺不到最起碼的安全保證。
但這個念頭在他的目光與我接觸到之后又被我打翻了。邱凌之前應該是見過李昊和慕容小雪的,所以他對于這兩位有一個初步的接觸與了解。在他和我對視的同時,他那本來灰暗的目光卻閃了一下,那極其短暫的瞬間,如鷹般的銳利被我捕捉到了。緊接著,他眼神再次灰暗,那修長的手指又一次抖動起來。
最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我可以肯定他擁有強大的內心世界,并不會是他目前所體現出來的如此平庸的舉動。只見他依然畏縮的身體往后靠了靠,靠在了審訊椅的椅背上。我能準確地讀懂這一行為所暗示的語言:“來吧!放馬過來,邱凌已經準備好了!”
2
在研究精神疾病的醫學工作者中,有一個這樣的笑話流傳:精神病院有一位病人,每天沉默不語,默默地拿著一把雨傘蹲在墻角,把撐開的雨傘高高舉起。
有很多位優秀的心理醫生都想嘗試了解這位病人異樣的內心世界,以便于對他進行有針對性的治療。可這位舉著雨傘蹲著的病人,他深鎖的世界是完全封閉的。他不與任何人交流,自然也讓每一位心理醫生都狼狽地無功而返。
某位泰斗級的老師便親自出馬了。老師觀察了這位病人幾天,最后選擇也拿起一把雨傘,蹲到了這位病人身邊,和他一樣高高舉起了雨傘。
一天后,病人終于開口了,他探過頭來對這位老師發問道:“您,也是一朵蘑菇嗎?”
于是,換位思考成為心理醫生需要具備的一個有效工具。要了解不尋常的內心世界,便需要進入這個世界,而進入這個世界最快的捷徑,便是轉換到對方的思維空間里去。
我把雙手伸展開來,平放在雙膝上。角落昏暗的燈光,讓審訊室內的其他三人不會察覺到我手指刻意的抖動。接著我把身體微微縮起,往后靠到了椅背上。現在,我就是我面前的邱凌,就是梯田人魔邱凌。
“邱凌,這幾天在看守所里過得怎么樣?”小雪最先開口。
“不好,想回去。”說到這里,邱凌非常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意來,“可惜我很難回去了。”
“邱凌,31歲,市國土局科級干部,公務員,獨子,未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未婚妻是你的同事,并且已經懷上了孩子。3個月了吧?”李昊拿著手里的卷宗輕描淡寫地說道。
“是兩個半月。”邱凌糾正道,“李警官,別說這些了可以嗎?五條人命啊,外面的一切都不會是我能夠奢望的了。唉!我一直看新聞,關注著這起連環殺人案,確實太恐怖了,太兇殘了。到最后落實下來,兇手居然是我……唉!太不可思議了。”
李昊悶哼了一聲:“裝吧!繼續裝吧!不要以為你昨天在省廳派過來的心理醫生面前演了一場好戲,就有了本錢。給你明說吧,就算是他們給出了你有分裂人格的報告,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走出牢籠了。”
“我……我不要進監獄!”邱凌身子往前一傾,明顯激動起來,“我罪孽太深重了,讓法院判我死刑吧!槍斃我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讓我當作贖罪吧!我沒有分裂的人格,我沒有!判我死刑吧!求求你們了。”
李昊沒有理睬他,他緊皺著眉扭過頭來看我。我裝作沒看見,然后把手腳都伸展開來,全身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李昊現在的舉動會讓邱凌注意到我,會讓他接受到一個信息,那就是我——坐在角落的這位和他同樣瘦高白凈、同樣年歲的沈非,會成為這次審訊中的焦點。我現在能最大化體現出來的淡定與不在乎,會讓邱凌有表現的沖動,想要讓我洞悉他,并肯定他的這種種表演的沖動。前提是他真有一些始終沒有體現出來的強大思維布局的話。
審訊室里變得安靜下來,我沒有正眼看邱凌,但我能感覺到他和我一樣在觀察著對方。幾分鐘后,我率先打破了沉寂,因為我想要讓對方覺得我沒有他沉得住氣,因為我是一位觀察者,邱凌是我要觀察的目標。我所體現出來的弱點,會成為他輕敵的原因。
我再次把雙手平放到了膝蓋上:“李警官,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李昊卻愣住了,他站了起來,接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審訊臺前的邱凌。在他們刑警的世界里,每一次審訊不收獲一些東西,似乎都是工作消極的體現。
我笑了笑:“看啥啊!我答應了文戈8點前要到家,對大肚婆的承諾不兌現,到時候孩子生出來會指著我這做爸爸的罵啊!”
“你……文戈懷孕了?”李昊有點不習慣在人犯面前呈現他作為普通公民的一面,“你怎么沒對我說過?”
“才4個月,再說你李昊每天多忙啊!”我提著公文包站了起來,眼睛卻偷偷望向審訊臺前的邱凌。無論他到底裝著什么樣的心思,但他即將成為人父的身份卻是無法改變的。我想讓他感受同樣即將成為人父的普通男人這時的心情,這,對于打開他現在作為一位犯罪嫌疑人身份定位的包裝外殼,是一記很有力的撞擊。
果然,他臉色有點變了,甚至那兩片高度數的鏡片背后,還放出了企盼的光來。我暗暗竊喜,扭頭對他隨意說道:“你兒子的名字取好了沒有?”
邱凌一愣:“兒子嗎?我們還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還沒給孩子取名。”
“哦!”我點了點頭,接著朝他走了過去。我1.82米的身高,對方現在又是坐著的,于是我的俯視可以對他起到一點壓迫的效果,“邱先生,對吧!你右手食指與中指的末關節沒有焦油的染色,說明你是不抽煙的。31歲,沒有肚腩,因為你不飲酒,所以沒有酒精帶來的啤酒肚。所以,你的身體是呈弱堿性的,堿性身體產生的精子,一般都能讓你的妻子懷上男孩。”
邱凌討好地點著頭:“希望是男孩吧!可惜我……我罪孽太深重了……”
我繼續朝他走去,最后站到了他的面前。我雙手撐著審訊臺,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我必須在第一個回合在氣勢上完完全全地打敗他,這樣才能對他造成一定的壓力。但是這壓力又要迎合他現在刻意標榜出來的弱勢,也就是說我希望他把我看待為一位自大又自負的對手,然后,他會放縱我的自大,也放大他刻意擺放出來的弱勢。這樣,我便有可乘之機,洞悉到他內心深處的世界。
“我叫沈非,你可以叫我沈醫生。之后我可能會跟你有很多次接觸,你——作為一位連環殺手,你的犯罪心理,會成為我研究心理疾病的筆記本上,最為典型的一個案例。”我微微笑著對他說道。
“我有什么好研究的。”邱凌避開了我的眼睛,“我連我是怎么樣行兇的過程都不記得了,能有什么好研究的呢?”
“走吧!”我也扭過了身子,對著李昊和慕容小雪扔出這兩個字,緊接著我抓起李昊放在桌上的車鑰匙,邁步走向審訊室的門,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我去車上等你們。”
我感覺得到身后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注視著我的背影。邱凌——應該是一位不錯的對手,他那與他梯田人魔完全不匹配的平庸外表深處,一定隱藏著一個絕對強大的內心世界。
15分鐘后,我與李昊、小雪的車駛出了看守所。路上李昊變得憤怒起來:“什么專家?扯來扯去都是些拖后腿的貨。人給逮住了,兇器鐵錘在現場也繳獲了。邱凌這變態佬裝裝傻,說自己什么都不記得,省廳那倆老頭便認定他有多重人格這么個破病。可能嗎?美國片看多了吧?”
我打斷了他的話:“你的意思是省廳來的法醫是心理醫生?他們審完邱凌后給出的報告是人格分裂?”
小雪連忙回答道:“是啊!沈醫生,我們市局的刑警都氣瘋了,這么個罪犯不能繩之以法,最后扔進精神病院關個幾年再回到社會,能讓那些死者合眼嗎?”
“哦!”我點了點頭,“李昊,給我一份案卷卷宗,我拿回去瞅瞅。”
小雪卻“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接著從她的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李隊已經給你備好了,就等你開口。汪局也說了,沈醫生你疾惡如仇,不會真不管咱市局的大案子的。”
我也笑了,白了我身邊開車的李昊一眼。李昊一張臉還是豬肝色,沒從憤怒中走出來。我伸手錘了一下他的手臂:“行了!李大隊長,消消氣吧,現在好好考慮下請我去哪里吃飯吧!”
“行,吃飯去,吃飯去。”李昊勉強擠出一絲笑來。
“反正這段時間文戈在學校,最近輔導幾個研究生出論文,忙著呢。我倆正好逮著這個時間好好聊聊。”我回答道。
“那你剛才……哈哈!那你剛才怎么說她懷孕了?”李昊說這話時,露出有點奇怪的表情。這一點我并不意外,不止他,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在我說到文戈時都露出這樣的德性。
“早著呢!”我微笑著回答道。
就在我話還沒說完的時候,李昊的手機卻響了。他瞟了一眼,嘴里嘀咕道:“給局里說了,忙了這么久,說好這段時間讓我放松一下,一般的案子不要找我。得!現在又打過來了。”
他接通了電話:“喂!偷單車的案子不許找我!”
小雪在后排座吃吃地笑:“前天市委院里丟了臺電瓶車,陸市長夫人跑到市局點名要李隊親自去破案,隊里這兩天天天拿這事笑話他。”
我也哈哈笑了,眼睛卻偷偷地瞟向李昊,只見他眉頭皺了起來,最后嘀咕了一句:“知道了,我馬上到。”
李昊放下了電話,把車停到了馬路邊上,接著扭過身子來,表情非常嚴肅地對我和小雪說道:“梯田人魔又作案了,隊里的兄弟已經趕過去了,我和小雪現在也要過去。沈非,跟我過去看看吧!”
我猶豫了一下,最后重重地點頭:“走吧!”
3
路上他倆都沒有說話,李昊把車開得很快,入夜以前抵達了市郊某個廢棄的工廠外。那里停了好幾輛警車,李昊拉開了車門,我卻對他擺了擺手:“我不進去了,就在外面等你吧。”
李昊猶豫著似乎想要說什么,可最后忍住了,他沖小雪招了下手:“走,我們進去現場吧!”
我并不是刑案的偵破者,我只是一名醫生,一名普通的心理醫生。我沒有責任與義務去兇案現場采集各種信息,我想要了解與洞悉的,只是那位叫作邱凌的兇手。
我一只手放進我的公文包里,觸碰著那包卷宗。李昊下車前非常自覺地把車上的收音機關了,讓我能夠有一個相對安靜的思考空間。我緩緩閉上了眼睛。于是,我的世界變得恬靜,手指接觸到的卷宗,就好像連著我大腦的一個U盤,大量的數據即將被我讀取。但是,在讀取之前,我想要拋卻外因的左右,對邱凌這個人進行一個初步的定位。
31歲,獨子,有一份穩定并收入不菲的工作,不需要為生計而頭疼。他有固定的異性陪伴,所以他的性生活是有規律性的,不需要宣泄內心深藏著的獸性。未婚妻即將生產,父母也都健在,那么,他有他要承擔的對于家庭的責任,不會輕易去冒險,打亂自己本來平靜的生活。
我繼續深究邱凌的世界——目前我所看到的這位犯罪嫌疑人在現實生活中呈現出來的種種,顯示著他有一個相對穩定并不會率性的意識世界。那……他意識深處的潛意識世界,又是什么模樣的呢?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意識是由兩個部分構成,一個部分是我們被社會常規所控制著的意識,另一個部分卻是深埋在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兩者之間有一道門,控制著這兩種意識對身體的左右。
很多我們在人生中所經歷的、看到的、接觸到的認知,被這扇門分隔著,我們選擇性地把一部分認知放進門里,便是潛意識深處。我們所體現出來的意識這一面,只是我們作為這文明世界里一員的一面。也就是說,潛意識里有一些可能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是在不經意間被灌輸進去的,只是,這些東西被我們選擇性地掩埋著。
邱凌,他的潛意識里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如果說他真的出現了多重人格的心理疾病,那么,是什么導致他分裂出了另一個梯田人魔邱凌呢?這位憑空出現的嗜血的邱凌,又為什么會從他潛意識深處溜出來,進而控制住了他的身體呢?
我不知道我這好像老僧入定般的遐想經過了多久,李昊那大碼皮鞋踩在地上“踏踏”的聲音,把我喚醒。我扭過頭,卻只看到了他一個人。
“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我好奇地問道。
“等會還要回來,先送你回去吧!”李昊依然皺著眉,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沒有拒絕,但也沒有對他發問。我了解李昊,他并不是一個冷靜的刑警,或者說他火爆的性格,其實早就注定了他不會是一位能夠抽絲剝繭的刑案推理專家。但他又有他的優點,那就是行動力強,少了很多因為各種小聰明而帶來的彎路。
李昊跨上車,發動了汽車:“沈非,又是一條人命,第六個死者了。所幸這地方比較偏僻,媒體并沒有知曉,否則啊……明天的頭條又會是——梯田人魔再次出現。”
“現場有些什么收獲?”我終于忍不住發問道。
李昊瞟了我一眼:“你想知道些什么?現場的細節,還是死者的各項指數?”
我微微笑了笑:“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的,直接說你們初步判斷的結果吧!”
李昊點了點頭,他其實早就知道我對現場的具體情況沒一絲興趣,于是他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了這么一些結論:“手法一模一樣,甚至可以說是完美的梯田人魔犯罪現場。”
我打斷了他的話:“完美?”
李昊也愣了一下:“是的,非常完美的犯罪現場,甚至尸體被敲斷的關節極其整齊,擺放在臺階上能夠達到的對梯田緊貼程度,比之前五個現場都要漂亮。”
“哦!”我沒有說話。
李昊自顧自地繼續著:“不過這一次,兇犯犯下了一個很大的錯誤,那就是廢棄工廠不是第一現場,是在其他地方作案后再把尸體拉過來的。現場我們也發現了車輪的痕跡。算幸運吧,進入工廠的那個分岔路口有監控攝像頭,我們已經派出了一組刑警去調取錄像了。很快,這案子就能破。”
見我沒有出聲,李昊又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說說你的看法吧?如果又逮到一個梯田人魔,那看守所關著的那位又做何解釋呢?之前我們派出的誘餌與邱凌的正面交鋒,基本上可以確定他的身份,只是他一直狡辯抵賴。今天省廳那兩位對他催眠后,他那所謂的另一個人格已經把之前所有兇案細節交代得清清楚楚了,不可能他人關在看守所,分裂出來的第二個他,能夠離開他的身體,回來繼續作案吧。”
望著窗外已經漆黑的公路,半晌,我打開了話匣子:“李昊,因為媒體的跟蹤報道,讓躲藏在海陽市各個角落的兇殘之人,在梯田人魔身上看到了一絲曙光。你等等吧,你們很快就會逮住第二個梯田人魔,而他的出發點只是對邱凌這家伙的膜拜而已。”
“你的意思是某個王八蛋想要模仿他?”李昊悟性倒是很強,接著他重重地點頭:“你說得對,邱凌每一次犯罪都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而這模仿者太過愚笨了。”
我搖了搖頭:“不是通過這一點來推斷的。李昊,你剛才說了,現場對于尸體的梯田擺放太過完美,完美到比邱凌自己設計的現場都更像那么回事。”
“對!”李昊繼續發揮著他非常直觀的理解能力,“完全地模仿邱凌,模仿他布置現場的舉動。對了,沈非,這次的死者是一位夜總會小姐,之前梯田人魔從來沒有染指過這個另類職業的女性。我想,這也是確定不是同一個人作案的關鍵點。”
“嗯!”我很為李昊終于進步的推理能力激動,接著,我打開我的手提包,把那卷宗拿了出來,可最后我猶豫了一下,又把它放了進去。李昊那晚沒有請我吃飯,我也沒提。他送我回到我的診所,然后在診所外買了幾個面包上了車。我看著他遠去的汽車尾燈,搖了搖頭。男怕入錯行,李昊這個當年在全國中學生運動會上拿過三級跳遠冠軍的男人,選擇了刑警這個職業,便注定了是如此顛沛與傷神的人生。
我在停車場啟動了車開回家。文戈還沒回來,今晚估計她又要留在學校了。我煮了碗面吃,又洗了個澡,最后在客廳舒舒服服地坐下,再次拿出那份卷宗。
幾分鐘后,我停頓在牛皮紙包那條細繩上的手縮了回來。
我并沒有打開它,邱凌——這個謎一樣的家伙,繼續被封存在我的公文包里。我想,到明天李昊應該有新的案情進展帶給我。嗯!那就明天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