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尸袋鼓起的輪廓可以揣摩到,里面是支離破碎的。法醫在現場不斷地搜集著零星的殘肢碎片,都只是很小很小的紅色肉塊與骨頭。
25
我和樂瑾瑜坐在審訊室的角落里,從我們這個角度看即將受審的邱凌,能夠看到審訊椅上他的全身。他的細微動作,都將很容易被我與樂瑾瑜捕捉到。小雪又打開了那本厚厚的本子,握住了筆。
鐐銬的聲音再次響起,嘩啦啦……嘩啦啦……
與之前聽到這聲響時的平靜比較起來,現在的我情緒上有不小的波動。值得欣慰的一點是,我比自己所想象的強大了很多,真正要面對真相時,并沒有顯露出太多異常。當然,我不能保證今晚夜深人靜時的自己會不會崩潰。但最起碼,現在的我,是鎮定與冷靜的。因為……因為我很想將邱凌完完全全地剖析開來,了解透徹。這一被激發起來的強大斗志,讓某些小肚雞腸的情愫消失殆盡。
他終于又一次出現在我面前。只是短短的兩天不見,邱凌明顯憔悴了不少。青褐色的胡楂兒,爬滿了他的下頜與嘴唇周圍,顯得他的頜骨有點寬大。他已經不能像最初我看到他時有力氣抬起手銬了。他的胳膊垂下后顯得手臂很長,陰著的眼睛里依然是聽天由命的消極眼神,但其間曾經閃爍過的銳利,卻在我記憶中那般深刻。我突然覺得,從最初第一眼看到他時,我就對他有了錯誤的判斷。他之前所呈現出來的形象,確實是一個表面斯文的普通男人。而經過幾天的提審后,他的原形一點點地顯露出來——長長的手臂、銳利如猛禽的眼光、寬大的頜骨以及濃密的毛發。
這是一種在龍勃羅梭理論中最典型的天生犯罪人。再結合他的親生父親西霸天所遺傳給他的嗜血基因,與他幼年時期做出的殘忍舉動……
邱凌,我必須把你繩之以法,盡管,我并不是刑警、檢察官,也不是法官。但,我必須讓你受到應有的懲罰,盡管我只是個普通的心理醫生。
邱凌接過小雪遞過去的眼鏡,他放在審訊臺上的手已經沒有之前那樣快速地抖動了。不管這是他真實心理的投射,抑或偽裝出來的狀態,經歷了這么多天的牢獄生活與頻繁提審后,他情緒上的波動導致肢體上的失常,在他,確實應該是成為常態,達到了最小化。現在的他,相對來說處在一個消沉的谷底,一種近乎于麻木的狀態。
誠然,這一刻我所看到的他,給人的感覺也是麻木的。他將眼鏡架上,沖李昊和小雪看了看,接著視線平移,望向了坐在角落的我和樂瑾瑜。
“邱凌同學,你好。”樂瑾瑜率先開口,輕聲和他打著招呼。
邱凌愣了一下:“你是……你是……我們認識嗎?”
“蘇門大學醫學分院的樂瑾瑜,和你一屆的。那時候在很多心理學的大課上,都和你在同一個教室里待過,不過你可能不記得。”樂瑾瑜沖他微笑著說道。
“是嗎?”邱凌淡淡地應著,將目光轉向了我,“沈醫生,你今天氣色不太好看,這幾天經歷了些什么嗎?”
我聳了聳肩:“確實經歷了一些事情,去了趟母校緬懷了一下過去,收獲到一個孤僻者的過去。”
“孤僻者?嗯,我挺喜歡這個名字的。”邱凌說這句話的時候,雙腳往前稍微伸長了些,“那沈醫生覺得這孤僻者是可愛抑或可悲的呢?”
他這松弛尤勝于我的語氣與姿態讓我感到不適,但我并沒有讓自己的這一感覺顯現于顏面。于是,我往椅背上靠了靠:“應該算可悲的吧!在那幾年時間里,始終躲在暗處窺探著世界,滋味應該不太好受吧?”
“看來,你現在應該也調查到了不少東西,這幾天您沒有閑著,來回奔波挺辛苦的吧?”邱凌笑了笑,他那雙細長的眼睛里,依然是消極與悲觀的眼神。這,讓我們并不能通過他的眼睛洞悉他內心世界的真實想法。但話又說回來,我們還可以把他的這種眼神解析為慵懶與傲慢——半瞇著眼睛,俯視著面前這群在他看來壓根不夠格成為對手的對手。
他轉而望向了李昊與小雪:“李隊,兩天沒見了,今天親自過來,應該有什么新的發現吧?”他的語調與最初所表現的禮貌與客套大相徑庭,看來這幾天頻繁的提審,確實讓他意識到沒必要繼續偽裝成謙謙君子的模樣了。
“是有不少新的發現。邱凌,之前低估了你,你在某些領域的成就與造詣,就算你不愿意承認,但對于我們,都是已經能夠肯定的了。”李昊說話的聲音沉著又威嚴。
“李隊,就算一個身在囫圇的犯罪嫌疑人,他也是有一定人權的。可能,你們這幾天剝絲抽繭,將我與沈醫生之間有著的某些關系給梳理出來了。但,那重要嗎?”
邱凌瞟了我一眼,接著繼續對李昊平淡地說道:“并不重要,這與我身體里另一個我所不知曉的邱凌所犯下的罪惡,并沒有任何關系。”
他的語調在升高,顯示著這場談話中,他作為主導者的身份被進一步加強:“是的,我是暗戀過一個叫作文戈的女人。在沒有他——沈非的歲月里,這個叫作文戈的女人,也為我而綻放過,歡顏過。但我并不怪文戈,也沒埋怨過沈非,我只是恨我自己,為什么那年高考沒發揮正常,讓文戈孤身一人走入了大學校園。”
“不得不承認,沈非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嗯……”邱凌再次瞟了我一眼,“那時候應該叫男孩吧!所以有時候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也會被他吸引。他那口若懸河的激昂模樣,那風華正茂的笑貌音容,比當年那個內向靦腆的我,強了太多太多。文戈的選擇自然是正確的,她怎么可能不癡迷于沈非呢?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癡迷呢?”
邱凌的語調再一次升高,坐在我身旁的樂瑾瑜用腳輕輕碰了我一下,我沒有扭頭,但做了個輕微的點頭動作。
是的,邱凌的情緒在進一步變化,亢奮在持續升高。他在失態,而且這一狀態在繼續……也就是說,在下一秒,或者下一分鐘,他……另一個他,即將呈現出來。
26
我曾經接待過一個叫衣千顏的病人,她和所有有著心理疾病的患者都不一樣。她不會低垂著頭,在自己那個狹窄的世界里困惑。相反,她,擁有著非常自信的迷人微笑。
但是,她的世界被我一層一層剝開后,我發現,在衣千顏作為一個影視圈耀眼明星的華麗光環背后,骨子里真實的她,卻是一個無比自卑,也無比膽怯的叫作張娟的普通女人。張娟會雙手抱膝蜷縮在診療室的費洛伊德椅上,流著眼淚小聲地說話,訴說內心深處那些已無法繼續承載的心結。
當她最后一次走出我的診療室時,衣千顏——這位萬眾矚目的明星徹底消失了。她臉上那放出誘人光芒的微笑,再也沒有了。
因為,她終于擺脫了那個并不存在的身份——千衣顏,蛻化成真實的自己——一位始終并不入流的小演員,甚至連名字也普通得如同塵世中沙粒般的——張娟。
那么,她曾經的自信,只是屬于她自己幻想出來,也讓自己完全相信了的那個虛構人物——衣千顏。
意識到面前的邱凌即將展現出某些我們想要接觸的狀態后,我和樂瑾瑜都有一絲激動與期盼。這時,我感覺到自己手心有了點微微的濕潤,這是屬于神經系統掌管的汗腺感覺到了壓力。
我因為這個叫作邱凌的對手,感覺到壓力。
我將手在褲子上隨意地蹭了蹭,盡量不讓邱凌注意到我這個細微的動作。我知道,在我觀察他的同時,其實他也在窺探我,包括我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都會留意到。
而就在這時,他很突然地將視線轉移到了我這邊,眼神在瞬間犀利尖銳起來。樂瑾瑜身子往前一傾,嘴里小聲嘀咕了一句:“來了。”
“沈非,你還是這么一副讓人惡心的模樣。”
這是邱凌越發高調的聲音變得沙啞后的第一句話語。緊接著,他有點粗暴地低了下頭,將眼鏡摘下,他那如同鷹隼般的眼神,將房間里每一個人都掃視了一遍:“很欣慰,你們并沒有怠慢我,來了這么多人,就為了看到天使張開的羽翼嗎?”
“是的,就是想看看你綻放的羽翼。”樂瑾瑜站了起來,并朝著邱凌走了過去,“我可以稱呼你為‘天使先生’嗎?”
被卡在審訊椅里的邱凌像一頭被囚禁的野獸,用貪婪的眼神惡狠狠地盯著樂瑾瑜:“你也可以叫我猛禽先生,因為像你這樣的姑娘,遲早會成為我的獵物,并在我的利爪下,變成赤裸裸的羔羊。”
樂瑾瑜反倒笑了。她再次往前走了幾步,徑直站到了邱凌的跟前。這時,李昊沉聲說出一句:“樂醫生,邱凌是個極度危險分子。”
我沖李昊擺了擺手,示意他住嘴。接著自己也站起來。面前的邱凌看起來極其亢奮,似乎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面前的樂瑾瑜身上,于是,我朝旁邊走出幾步的動作,好像并沒有驚動他。我靜靜地站到了邱凌的側面,這樣,邱凌臉部肌肉的細微變化,在這個位置可以明顯看到。如果他是在偽裝的話,那他呈現出的假象,必定集中在臉部的正面。他眼角的細微顫抖,才是目前我能看到的最真實的表情細節。
樂瑾瑜嘴角依然往上揚著。我不明白一個像她這樣一直站在講臺上的女性,為什么在面對邱凌這個極度危險的變態殺人犯時,能夠呈現出如此鎮定的模樣。邱凌似乎也感覺到了樂瑾瑜的強勢氣場,他開始變得有點不安,身子往上嘗試著挺了一下,但又被鐐銬與椅子阻止了。
樂瑾瑜搖了搖頭:“真可憐,想不到當日那個玩弄著憂郁,書寫著情懷的詩人邱凌,變成了這么一副讓人覺得如同一條瘋狗般的模樣。”
樂瑾瑜的話語讓我的心為之一怔。我意識到,樂瑾瑜是在刺激這個所謂的“天使”邱凌。
邱凌變得更加狂躁了,他再次想要站起,但鐐銬讓他無法伸展身體。這時,我注意到他那想要站起的身體,在嘗試未果后坐下的瞬間,做出了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小動作——他的上半身朝著樂瑾瑜所站的方向微微傾了傾。而這一身體語言想要詮釋的答案是——他在贊同與迎合著樂瑾瑜的刺激。
一個可怕的想法在我腦海中“嗡”地一下跳出——樂瑾瑜在那四年的大學時光里,與邱凌有過多少交集我并不知道。我當前所了解到的她與邱凌的關系,只是聽她自己詮釋的。那么,實際情況呢?
我暗暗將樂瑾瑜在學院里陪同我與古大力調查邱凌的整個過程,在心里快速回放了一遍。一個非常可怕的疑點突然間蹦了出來——在知悉了我們要調查的人是梯田人魔,而這梯田人魔就是邱凌后,樂瑾瑜便開始呈現出一種讓人覺得有點奇怪的亢奮,仿佛對人魔邱凌的進一步剖析,會讓她得到一種壓抑很久最終得以釋放出來的快感一般。
我不露聲色,繼續靜靜地看著面前的樂瑾瑜與邱凌。
“很好,你竟然敢辱罵神靈派來的使者,你這樣做,所要付出的代價會是什么你意料不到吧!夜色來臨的時候,你將害怕昂起頭仰望天空。因為當你仰望天空的時候,拍打著翅膀的天使伸出的利爪,會將你撕成碎片,撕成碎片……”
邱凌第二次重復最后四個字的時候,聲音好像被放氣的輪胎,明顯小了。但是他那咆哮著的嘴并沒有合攏,嘴角反倒流出了一串發亮的唾液,落到了他被平平固定在椅子上的手臂上。
我往前跨出幾步,因為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角開始抖動,這一細微動作時常出現在癲癇病人身上,正常人想要偽裝是很難的。緊接著,他的眼睛竟然濕潤了,也就是說在極短的瞬間,他由一個如同兇悍野獸的人魔,變成了一個流著口水掛著淚花的沮喪的家伙。
他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不大,但是卻很清晰,可能是因為這一聲音尖細的緣故吧。
“我攔不住他,我也想攔住他,但是他太強壯太高大了。”他帶著哭腔說道。
樂瑾瑜第一時間朝我望過來,但我并沒有迎合她的注視,扭頭沖審訊臺前猛然站起的李昊與小雪做了個鎮定的手勢。
“我為他所做的已經夠多了,但是他覺得一切不過是因為我害怕他,所以我才會忍讓……”這個看起來企圖阻攔天使邱凌行兇的阻攔者身體開始縮成一團,說話的聲音里,也已經多了鼻涕充斥鼻腔的液體聲響。
樂瑾瑜冷哼了一下,往前再次跨出一步。她的表情依然傲慢,將邱凌上上下下審視了一遍。很明顯,她要用自己的方法,再次揮舞起尖銳的利刃,進一步刺激邱凌這個如同謎一樣的對手。
我跨前兩步,伸出手阻止了樂瑾瑜。樂瑾瑜愣了一下,看到的是我堅定與冷靜的眼神。她嘴角抖動了一下,似乎要對我說什么,但最后硬生生將話咽了回去。她往后退了兩步,站到李昊與小雪所坐的審訊臺一旁,眼神中放出的光在消散,如同被收入劍鞘的利刃。
我轉過身,面向邱凌。他并沒有看我,表情痛苦地低著頭,臉上的眼淚與鼻涕、口水同時朝下滴著,那模樣讓人覺得惡心反胃。
“邱凌,我想我會再申請一次帶你走出看守所的機會。上次我是想帶你去我的診療室聊聊的,可路上我改變主意去了沙灘。那么,今晚你我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讓我們在我的心理咨詢事務所的弗洛伊德椅上,好好地進行一次具備一定深度的溝通。”
邱凌似乎并沒有聽我說話。他開始了碎碎念,隱隱約約地,我能聽到“攔不住他”這么幾個字。但是,我有一個心理醫生才有的直覺,我能感覺到他并沒有真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反,他的碎碎念,只不過是麻痹我們的一個手段而已。
我笑了,就像樂瑾瑜嘴角上揚的那種笑:“邱凌,知不知道我因為要了解你的過去,這幾天來回奔走時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嗎?”
邱凌的身體很不明顯地頓了一下,但他的碎碎念與臉上液體的滴落并沒有停下。
是的,他在聽,他在認真地聽我說出的每一句話。
“我在想,如果十年前你剛走入蘇門大學時咱倆就認識的話,很可能,我們能成為不錯的朋友,甚至成為好兄弟。校園里,兩個好兄弟同時愛著同一個女生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或許不會差你我這一對。”我說出的這段話是自己由衷的感想,畢竟對他了解得越多,越容易被他癡迷于某些東西的執著所感染,盡管,他癡迷的是我深愛著的女人與我從事的心理學研究。
“攔不住的,真的攔不住的。”他碎碎念的聲音漸漸變大了,接著,他那滿是體液的臉龐微微抬起,卻又沒有完全仰起。于是,他用翻白眼一般的眼神呈四十五度角望向我。
這種注視,讓我感覺有點發瘆。
“沈非,攔不住的。就像你永遠攔不住你的命運,攔不住那列飛馳的火車一樣。”這位阻攔者邱凌小聲說道。
我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支離破碎吧,她對你的愛,又是其中的哪一片呢?”阻攔者邱凌那并未完全抬起的臉上,展現出一個無比詭異的笑容。
我往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7
我再次來到那個有海風吹過的公路邊,頭頂是一輪圓滿的皎月,但星子卻盡數不見,因為它們被云彩攔住了,于是乎,唯一沒被攔住的月亮,形單影孤,顯得那么無力。
我沒有開車,從公路邊出發,朝著遠處高架橋下走去,那是一座有火車不時駛過的橋,那一道道的鐵軌如同鋼筋鑄就的手臂,整齊地碼在鐵架上,延伸往海另一邊的海陽市市區。
終于,我看到了文戈,她站在10多米高的橋上,孤單的身影好似即將鑄入鐵軌的一顆長釘。她穿著那條白色的長裙,買這條長裙時她說,到懷上我們的沈小墨時可以穿,生完后還是可以穿。
這時,海風來了。長裙飛舞起來,與長裙一起舞動的是她那滿頭長發。我仰起頭,盡管距離那么遠,但是卻能夠看清她的臉。
她已經不是那個穿著紅色格子襯衣的短發少女了。今晚的她化了淡淡的妝,甚至還有腮紅。這讓她的臉不至于那么蒼白。自從沈小墨化為殘肢離開她的身體后,她就很少笑了。抑郁癥好像一團糾纏不清的麻繩,將她的世界纏繞。接著,她開始整晚整晚地不睡覺,持續地聽同一首歌,卻又哼唱另一個調子。
很可笑的一個現實情況是,在我們心理醫生這個職業群體中,卻有很多無法將自己治愈的心理疾病患者。人最可怕的一點就是,知道的多了,卻做不到每一個所知都能融會貫通,而這些所知,反而會成為崩潰的原因。
是的,文戈知道一個人在什么情況下會患上抑郁癥。因此,當她的人生中有了流產這種能夠讓人患上抑郁癥的經歷后,她順理成章地抑郁了。
她想治愈自己,但是每一種治療方法,對她來說都是了如指掌的。于是,這些方法都變得徒勞,無法說服潛意識里已經消極無比的她。
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這是一個過程,低谷后的悲痛與惶恐,是人生的一種歷練。”她還說,“涅槃重生,需要的是經歷火焰。”而她,就是在火焰中尋找著蛻變。
我相信了,并且,當時我以為她真的會慢慢變好,因為我已經看到她嘴角偶爾上揚的笑容了。
直到那個下午,李昊將那起離奇的命案中最關鍵的那盤錄像帶拿給了我。我將錄像帶放入了播放機,文戈走到我身邊。
她對我說了句:“沈非,我想,我可能能夠幫上你什么。”
當日的我對文戈的這一要求甚覺欣喜,因為她能夠主動介入某些個案,就意味著她不再沉迷在受損的思維中無法自拔。
我們看完了那段錄像帶,只有1分23秒。畫面中,是空無一人的酒吧吧臺,唯一動彈著的,只有吧臺上方掛著的那面電量已經不足,但還在嘗試跳動的掛鐘。鐘擺已經不動了,只有指針還在努力。
1分23秒,沒有任何收獲。我正要將這段視頻重新看一次,抬頭卻看到了文戈那張不知何時開始變得蒼白的臉。
我連忙站起,她卻淡淡地笑了,說要吃藥了。
她轉過身,倒水,吃藥,接著又坐回沙發上看書。
那晚,她一個人出去了,說想回學校看看,畢竟假也休得差不多了,需要準備回去上班了。
她換上了那條孩子沒了后也可以穿的白色長裙,拿著她自己的車鑰匙走了。
她一宿未歸,我打了她電話無數次,都是關機。我開車去了她的學校,學校的人說文戈壓根就沒有回來過。然后,我在這座城市里她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尋找她,都沒找到。
凌晨3:00,我打給了李昊,打給了邵波。我那發顫的聲音,讓他倆意識到這不是玩笑。邵波趕過來和我會合,李昊當時還在局里值班,放下電話二話不說便領著兩個同事,直接到監控著這座城市的天網系統中尋找。
邵波陪著我繼續在大街上盲目地開著車。天微微亮了,車上的收音機里播放出一條新聞:市區外跨海的高架鐵軌上,有人臥軌,被碾軋成了碎片。死者的尸體殘肢從高架橋上掉落,在沙灘上被晨練的老人發現。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李昊。
他告訴我,他馬上要去跨海大橋一趟,有命案發生。他還告訴我,他已經在天網中找到了文戈的車,那臺紅色的汽車,開上了去往海邊的公路。
我的心莫名地下沉。李昊接著說:“你和邵波自己來市局吧,我安排一下,小雪陪你們盯著文戈的車,你在旁邊守著就行了。”
我在電話里問道:“你們現在要去的發生命案的位置,是不是跨海大橋鐵路經過的高架路段。”說出這話時,我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
李昊“咦”了一聲:“你怎么知道的?”
“是不是有人臥軌了?”
李昊回答:“是的,應該是個年輕女性。”他說完這句后沉默了一下,也意識到了什么,“沈……沈非,你別緊張,應該不是的。”
“告訴我位置,我和邵波現在就過去。”
李昊猶豫了一下,最終將位置告訴了我。放下手機,我將車直接往旁邊開去,最終停下。
“沈非,你臉色很差。”邵波在副駕位置上對我說道。
“邵波,我想……我想我可能開不了車了。”我拉開了車門,要和他換下位置。可接觸到地面的腿一軟,整個身子往下倒去。
邵波連忙繞過來將我扶起,放到了副駕位上。汽車被他發動,朝著海邊開去。
一個小時后,我看到了文戈……
不過她在一個深藍色的尸袋中蜷縮著,我無法看到沒有了生命的她的模樣,但是從尸袋鼓起的輪廓可以揣摩到,里面的她并不是人形。她是支離破碎的……
法醫在現場不斷地搜集著零星的殘肢碎片,都只是很小很小的紅色肉塊與骨頭。而我,并沒有像聞訊趕來的文戈的父母那樣大聲哭泣,甚至企圖沖進警戒線。
我如同失去了靈魂的行尸走肉,癱坐在文戈停在路邊的車旁……
穿著警服的李昊將一瓶水遞了過來:“沈非,還不能最終確定,你別急。”
我沖他笑了笑。
不遠處停著文戈的車,車門甚至都沒關,那高高的鐵架上有她那條長裙的碎片,隨風在飄。甚至,我能在空氣中捕捉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盡管那味道與血腥味混雜在一起。
我擰開了水瓶,喝了一口水。
緊接著,我朝著空中如同噴射般吐出了泛著酸味的渾濁液體,繼而大口地嘔吐起來……
她,支離破碎……
我的世界,在那個夜晚后也支離破碎……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李昊的警車上。邵波與李昊正說著話,似乎在說哪個醫院最近,要把我送過去。接著,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是依蘭依蘭花精油的味道。這種神奇的花具備鎮定與催情的作用,讓我感覺很親切。
接著,我才意識到自己蜷縮在警車后排的椅子上,身體彎曲著,枕在樂瑾瑜裙下裸露出來的腿上。她那飽滿圓潤的肌肉,讓我能夠感受到成熟女性的健康與性感。
我連忙坐起,但頭還是有點疼。
邵波與李昊也發現我醒來了,邵波探過頭來:“馬上就到醫院了,沈非你這身體啊……我正在抱怨李昊以后不能再讓你介入這些案件了……”
“我沒事,不用去醫院了。”我打斷了他的話,并沖著用關切目光望著我的樂瑾瑜點了點頭,表示某種感謝。
我用力咬了咬嘴唇,疼痛感真實而又真切:“李昊,送我回診所吧!”
“沈非,我們幾個今天都陪著你吧。”李昊用不容拒絕的語氣對我說道,“我已經給同事們說了,今晚就算有人被殺,也不要打電話給我。我們兄弟三個好好聊會兒天,聽你說說話。就算我們不是心理醫生也都知道,很多東西,在心里憋著憋著,久了就會憋成變態。”
“我們找個地方喝點酒吧?”我望著窗外淡淡地笑了笑。我們正在經過海陽市體育場,去年7月,梯田人魔案的第一個受害者,在這里的看臺上被人發現。那赤裸的身體被折斷成三節,如同鋪在地上的獸皮地毯。
“你確定你的狀態能喝酒嗎?我記得你已經好久沒喝酒了。”邵波問道。
我沒有回頭,繼續望著窗外:“是好久沒喝酒了,從文戈那年離開后,就再也沒喝過酒。”
“不過今晚……”我頓了頓,“今晚我想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