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被拉上來的,還有個女人尸體。她的致命傷從胯下開始,一直延伸到胸腔,被血淋淋開了膛。
19
門外電梯間的燈很自覺地亮了,電梯開門的聲音,與鐐銬被拖動的聲音同時響起。
黛西并沒有換上市看守所的衣褲。她是個孕婦,所以這幾天應該在市局招待所四樓被監視居住。她較前幾天看到時顯得憔悴了很多,眼神黯淡,嘴唇發青。她的妝容已經被清洗干凈了。這時,她最害怕出現的事終于來了——她很普通,混入人群中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多余的記憶。盡管,她還穿著那雙顏色鮮艷的皮鞋。
“為什么給她上腳鐐?”我站在敞開的門前,沖李昊問道,“她只是個嫌犯,并且,她有多大的罪,你自己心里有數。”
“沈非,我是一個執法者。我們有我們的紀律與原則,為了真相我們可以破例,但不代表我們就會因此而玩忽職守。”李昊很認真地說道,“陳黛西現在仍然是梯田人魔連環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重案犯。讓她離開有國徽的地方,就必須上鐐銬。這是底限。”
我知道我無法說服他,伸出手幫黛西將手銬與腳銬中間那條鐵鏈往上提著。
“我來吧!”從李昊身后走出一個嬌小的穿著警服的女人。
“趙珂,你也過來了?”我沖她點頭示意。
“嗯!黛西是孕婦,局里都是些粗枝大葉的男人,小雪年紀也不大。我好歹也是個醫生,所以就跟著李昊一起過來了。”說話的這位女警就是市局女法醫趙珂——李昊的未婚妻。她在海陽市很多起大案偵破過程中,都有非常出色的表現,是汪局時不時掛在嘴邊的“市局之花”。
黛西好像并沒有因為我對她流露出來的關切有所觸動。相反,她的視線早早地越過我與我身旁的陳教授和樂瑾瑜,朝著我身后的客廳望去。
鐐銬在地上拉動的聲音繼續著,在趙珂的攙扶下,黛西邁著因為腳鐐而局限的碎步走入房間。她來回審視房間里的一切,仿佛身旁的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透明的。最終,她想抬手,但因為鐐銬,變成只能勉強地做一個抬手的姿勢,繼而指著我的臥室問道:“這應該是客房吧?”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卻不知道怎么回答,思維中似乎有一條魚刺扎在那里,讓我不能應對。
黛西嘆了口氣:“他做的一切其實與你一樣,你們的主臥都是被封鎖著的庫房,而自己休息的房間只是客房。”
我不太明白她這話的意思,指了指我的書房:“黛西,不介意的話,我們就在這里開始我們的閑聊吧?”
“只是閑聊嗎?”黛西淡淡地笑了笑,“沈醫生,其實你沒有必要說得這么輕松,我們的談話不可能只是閑聊而已,這是我們都知道的。或者,在你看來只是閑聊,對于我……”
她再次費勁地抬手:“我想在你的臥室和你單獨說話。”
我遲疑了一下,甚至變得有點愚笨,像個不知道如何面對的少年,扭頭望向李昊他們幾個。可我所要做出的決定,本也不可能在他們身上找到答案。最終,我點了點頭,打開了臥室的門:“黛西,你想喝點什么?咖啡還是茶?或者給你來一杯白開水怎么樣?”
黛西的目光卻被我臥室里面的布置吸引了,站在她身邊的我清晰地聽到她抽泣了一聲。我忙扭頭去看她的臉,卻正好看到黛西身后站著的樂瑾瑜。樂瑾瑜頭微微低著,正在觀察黛西被銬著的手。
黛西的手在顫抖,而她那張平凡普通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也就是說她的手正在出賣她波動的情緒。鐐銬聲在繼續,她走入我的房間,身后的李昊與趙珂也嘗試著跨前,被我攔住了。
“陳黛西小姐是我的病人。”我沖他們聳了聳肩。
我關上臥室的門,門外是包括李昊帶過來的兩個大塊頭刑警在內的六個人,而門內是一個繼續在莫名其妙發出輕微抽泣的犯罪嫌疑人。
我靠墻站著,雙手環抱胸前,看著黛西在我的臥室里緩緩地走動,并不時伸出手,觸摸房間里的某些物品。
那一刻,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似乎來過這里,或者說她見過我房間的照片。這一懷疑,在幾天前看來是完全不符合邏輯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是在捕捉到邱凌過去的種種碎片后,我對于這個懷疑,變得有點相信了。
我換了個姿勢,因為我意識到自己這環抱胸前的姿勢,實際上是缺乏安全感的一個下意識動作。這一動作,在很多病患走入我的診療室之初,都會不自覺地做出來。
黛西走到我的床頭坐下,接著,她脫下了那雙顏色鮮艷的皮鞋,努力地嘗試將掛著那十幾斤鐵鐐的腳往上抬。我連忙上前,幫她完成了這一動作。
黛西很自然地對我做出了一個點頭示好的動作,盡管她自知悉我身份后,就一直在我面前豎立起尖銳的鋒芒,但她曾經受過的良好教育與所處的正常的社會環境,讓她具備文明人應該有的禮節,并不自覺地表現出來。
“這幾天挺辛苦的吧?”我拉了一條凳子,在她面前坐下,或者說在我自己的床邊坐下,“身體與精神上,都挺大壓力的吧?”
“沈醫生,不止是壓力吧?一個女人本來所擁有的世界,在某個夜晚某個消息到來的時候,瞬間崩塌,最終支離破碎。那種感覺,你是不會明白的。”黛西面無表情,但話語卻較之前少了些對我的抗拒。
“其實你沒必要為他背負太多的,不值得。”我徑直說道。因為我明白在今晚的診療過程中,一味回避與遮掩,反而會讓對方反感,繼而變得不愿意將心聲一一吐出來。
“沈醫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你一樣,具備強大的精神力量。你可以隨意地抹殺,肆意地忘卻,但大部分人……”黛西一邊說一邊搖著頭,“最起碼,我是無法做到的。”
她這句話中,似乎蘊含著某種暗示,但是這暗示,在我,卻再次很自然地選擇避開,并將話題拉回我們現在應該談論的主題上面:“邱凌陰暗的一面,你知道嗎?”
“我知道。”黛西抬起頭望向我,眼神在這一瞬間變得閃亮起來。看來,這也是她今晚專程過來,想要和我說的話題。
“知道多少?包括他私底下是梯田人魔的一切嗎?”我聲音低沉,語速緩慢,就好像和一個要好的朋友說起她與丈夫的私事。
“我是一個女人,很多東西我沒去細究,自然也不想去深挖。不過,我所知道的是,他想成為一個人,一個像你一樣的人。沈醫生……”黛西的語調急促起來,“沈醫生,他想變成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因此,他擁有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私人世界。”
黛西的話讓我心底那種被邱凌犀利眼光審視著的感覺再次油然而生,我坐直了一點,腳很無意地朝著房門的方向伸去。我知道,這一動作是我們的祖先還在荒野中奔跑時就養成的習慣——在危險與不適面前很自然地想要離開。是的,我在抗拒著與黛西的這一次診療,甚至,我想要離開這個房間。
“沈醫生,你能開一扇窗嗎?這些天我在市局招待所里面被監視居住的房間很悶。”黛西淡淡地說了句。
我沒多想,站起身將旁邊的窗簾拉開,并打開了一扇窗。初夏的涼風,從窗外吹拂進來。黛西揚著臉,讓那微風將她的發絲吹亂。
“挺舒服的。”黛西輕聲說道
“陳黛西小姐,你愛這個世界嗎?”
“算愛吧!”黛西應著。
“你不應該承受這一切的,你完全可以選擇避開這一切。要知道,邱凌世界里的一切,對于一個普通如你的女人來說,是多么猙獰與可怕。這些,你應該都知道,也不需要我來給你說吧?”我在嘗試誘導她的思想,或者應該說我在引導本該是社會常規一員的她的真實思想。
“沈醫生,你愛過一個人嗎?”黛西又一次岔開了話題。
我愣了一下,接著毫不猶豫地說道:“是的,我很愛我的妻子。我們是大學同學,畢業后就結婚了,到現在已經七年了。”
“那她現在還在這個世界上嗎?”黛西聲音緩慢無力,說出的這句話在我看來,是典型的人在恍惚狀態下的胡言亂語。
“陳黛西小姐,你可能有點累了。”我又一次想轉換話題。
“沈醫生,你的妻子還在人世間嗎?”黛西再次追問道。
“我想,我們今天的診療到此結束吧!”我站了起來,想中斷這次對話。
“沈醫生,你妻子是不是已經死了?”黛西在我身后第三次大聲說道。
我感覺自己的喉頭開始發干,壓抑的空間讓我想要怒吼。我轉過身望向窗外,想要大口吸進微涼的空氣。但,似乎遠遠不夠。
我朝著房間的門走去,邊走邊說道:“陳黛西小姐,我不知道你今晚找我到底想說些什么,你的狀態很不好,不適合進行心理咨詢。”
“沈醫生,邱凌在郊區還有一套房,是用他媽媽的名字買的。”黛西在我身后說出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拉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樂瑾瑜與李昊、趙珂。
我大聲說道:“她很抗拒與我溝通,我們的談話一度陷入……”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趙珂與樂瑾瑜的臉色變了。而李昊更是一把推開我,朝我身后的房間沖去。
我不明就里,但意識到身后的黛西正在做一件讓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我轉過身,只見陳黛西站到了之前我拉到床邊的凳子上,并朝那扇被我打開的窗躍起。
李昊那魁梧的身體從我床上踩過,大手朝前一揮,但并沒有抓住黛西。
她消失在那扇敞開的窗戶外,漆黑的天幕中,有著鐵鐐銬“嘩啦啦”的聲響。
我面前的趙珂說了句:“李昊,完了。”話音一落,她便與另外兩個刑警朝著我家門外沖去。而還在我房間里的李昊大半個身子都伸出那扇窗戶,緊接著縮回來朝著門口跑過來,繼而追著趙珂她們,朝樓下跑去。他一邊跑著一邊大聲對著趙珂她們三個喊道:“掛住了,陳黛西沒摔到樓下。”
20
不幸中的萬幸,黛西被我們樓下那一棵茂盛的歪脖子樹給掛住了。之前小區里面有人認為那棵樹長得比較另類,要求管理處鋸掉它長歪的那一截,目前看來,管理處的堅持,在關鍵時刻還救了一條人命。
黛西被緊接著開進來的120急救車帶走了,李昊他們也開著警車尾隨而去。臨走前,李昊板著臉對我很不客氣地說了句:“差點被你害死。”
我沒有反駁。事實上,犯罪嫌疑人如果真的在這種情況下有個三長兩短,李昊與今晚出這次外勤的刑警們,要背的處分都不會小,甚至汪局也可能被記過降職。
趙珂在李昊身后對我低聲說了幾句:“沈非,我剛才看了下,黛西只是多處骨折。”說到這里,她又看了一眼那臺120急救車,“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已經沒了,但我還不能肯定。李昊的脾氣你也知道,他和你不是外人,所以才對你大聲嚷嚷,別見外。”
我點了點頭,在樓下目送他們的車跟著急救車遠去。
“樂瑾瑜,小區對面就有個商務酒店,你去前臺報我們觀察者事務所的名字可以直接入住,我們和他們有協議的,之后賬單會給到我們事務所。”我扭頭對站在我身后的樂瑾瑜說道,“我想一個人靜一下。”
陳教授可能察覺到我情緒有些波動,連忙說道:“我送瑾瑜過去就是了,你上樓吧。”
樂瑾瑜卻沒有動彈,她攔在我身前,歪著頭盯著我的眼睛。
彼此都是心理咨詢師,明白躲避別人的直視,實際上是心虛的一種體現。但我不明白自己在樂瑾瑜面前到底心虛什么……
我避開了她直視的目光,繞過了她的身體,朝著電梯間走去。身后,我聽到陳教授對樂瑾瑜再次說道:“瑾瑜,你答應過我的。”
我加快了步子,電梯還在5樓,可是我不愿意繼續站在樂瑾瑜能夠看到的世界里。
我朝樓梯間走去,最終朝著樓上快步奔跑起來。
我很平靜地刷牙,沖澡。我的手機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但今晚我并沒有給文戈打電話。
我走進自己的臥室,將床上李昊踩過的痕跡撫平。我又合攏了那扇被打開的窗戶,拉上窗簾,讓我的世界封閉起來,這樣,我覺得自己很安全。
我關掉了燈。
黑暗,如同一位披著巨大斗篷的幽靈,將我擁入懷中。我在黑暗中站起,走向客廳,在熟悉的位置摸出那片鑰匙,接著打開了我這套房里本應該是主臥室的房間門。
文戈最喜歡用的香水味道,在房間里蕩漾著。
她穿過的衣服,穿過的鞋……
她用過的唇膏,喝過水的杯……
她最喜歡的小說,最喜歡用的那本字典……
她在每一面墻上的照片中微笑著。
我沒開燈,如同一個黑暗中的精靈,緩步走到這寬大房間中間的大床前。我跪了上去,伸出手摟住了承載了文戈身體的黑色木盒,文戈微笑著,幻化成木盒上一張黑白照片。她依舊樂觀地望著這個世界。
她來過,經歷過,歡笑過,又哭泣過……
最終,她走了,走得那么灑脫與隨意,走得那么不經意。留下的未亡人,又應該如何面對沒有了她的世界呢?
沒有人能告訴我應該如何面對,不管是哪一位師長,抑或同行醫生。心理學領域的那些大師,也沒有能詮釋與指引的著作,因為他們都沒有過同樣的經歷。
我的人生太順利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小康家庭,求學路一帆風順,在同學們的目光焦點中長大。我與文戈的相識與相戀,再到我們一起走入社會,擁有自己的事業,都太過順利了。于是乎,我以為我是內心極其強大與樂觀的。
事實證明了,我并不是。生命中有很多很多的坎,都是需要過的。有些人是跨過去的,他們是生命的強者。而有些人,卻是選擇避開,選擇繞過去的。
我,屬于后者。
我一直睡到9:30才醒來,頭有點疼,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夢里文戈離開了我的世界。
我沖了個冷水澡,自嘲地笑著,走向客廳。邱凌的檔案袋還在茶幾上放著,我依然沒有打開。
事實也證明了我這么做是對的,我自己所捕捉與判斷出來的邱凌,越發清晰起來,包括他的過去,也包括他的內心世界。而檔案袋里,應該是很官方的一套。一個如邱凌般城府的人想要偽裝的話,他一定能讓其中的白紙上,都是很積極正常的語句。
手機上有4個未接來電,都是邵波打過來的。我坐到陽臺的靠背椅上回撥了過去。
“沈醫生你還真能睡哦!”邵波憤憤地說道。
“不休息好怎么能夠陪你剖析梯田人魔呢?”我想讓彼此緊繃的神經放松一點。
“你們昨晚的事情我聽說了,李昊估計這會兒日子不太好過。你直接來我的辦公室吧!我讓前臺給你叫份早餐過來。”邵波的語氣也緩和了一點。
“行!我大概會在20分鐘內到。”
放下電話,我穿戴整齊。臨出門前,我朝著最里面那個房間望了一眼。黛西說的沒錯,那是這個套房的主臥……
邵波的辦公室比我的辦公室大了四倍,旁邊還鋪著一條模擬的高爾夫草坪。之前我和李昊都笑話過他,說他這辦公室的擺設是肥皂電視劇里面那種霸道總裁流的布置。邵波自己也訕笑,說他這職業所要塑造給外人心目中的人設,本也是一個沒有太多生活情趣與品位的市井小人。
邵波叼著煙一本正經地看著我吃完了他給我叫來的早餐,那嚴肅的模樣,變得有點不像他。我喝了口水,對他說道:“行了,現在就開始說說你們在回龍鎮的發現吧。”
“沈非,在說邱凌以前,我可能要提一個你不太喜歡說起的人。”邵波沉聲說道。
“有什么人是我不喜歡說起的呢?”我微笑著反問。
“文戈的外婆就住在邱凌家老房子的隔壁,這個你可能不知道吧?”邵波說這話時身子往前傾了傾,好像害怕我會因為這句話而突然有所觸動一般。
“她外婆?她外公外婆在她高中時就已經走了。再說,文戈打小也不是在回龍鎮讀書生活。”我語速變快了不少,“邵波,文戈怎么從你嘴里說出來,就變成了一個我不太喜歡說起的人呢?我們還正想這個周末或者下個周末在家做飯叫你過去吃。”
邵波眼神中閃過一絲什么,緊接著從旁邊一個黑色皮夾中拿出一張巴掌大的泛黃相片,對我遞了過來:“你自己看看吧!八戒花了200塊錢從邱凌的舅姥爺手里買的。”
我抬手,發現自己的手又在輕微地顫抖。接過泛黃相片的瞬間,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是的,邵波沒說錯,我抗拒別人和我聊起文戈的點滴,只愿意一個人想著念著她的一切。
相片上是兩個10歲左右孩子的合影——男孩很黑很瘦,手腳很長,個子并不高,眉目間似曾相識。而女孩……
是文戈,是10歲左右的她,我看過她那時候的相片。她穿著淺藍色的T恤和一條那個年代比較流行的健美褲。
“是邱凌與文戈的合影?”我聲音不大,但是情緒反而較之前穩定。
“是的。”邵波點著頭,“沈非,文戈和邱凌認識。我和八戒打聽了一下,文戈小時候每年寒暑假,都會被她媽媽送到回龍鎮,也就是說,每年都有幾個月,她的玩伴就是邱凌。邱凌在回龍鎮也只待到了初二,接著,他就被他在海陽市工作的父母接回了市里。”
邵波說到這里頓了頓:“沈非,順著這條線,我們昨晚也往下摸了摸,一個更加讓人意料不到的情況是——邱凌和文戈是高中同學,而且關系不錯。”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如同斷片。邱凌用魚做筆名寫的另外一首詩,在我腦海中回蕩起來……
猶記得那個清晨
有個她
因為愛情橫臥在鐵軌上
最終支離破碎
我們牽著手
看鐵軌上整齊的軀干切片
你說
那堆被蚊蠅歡喜的內臟里
有愛嗎?
我覺得是有的
或許
被壓碎的愛
正是蚊蠅最歡喜的那片
“邵波,文戈高中是在第三中學上的,三中附近有沒有鐵路?”越發被放大的惶恐反倒讓我冷靜下來,“你這里能不能查到2000年前后,那附近有沒有發生過自殺事件。”
邵波應了一聲,走到了他那張暴發戶才用的碩大辦公臺前,按了幾下鍵盤:“三中附近是沒有鐵路的……等等,三中有個舊校區,2002年前舊校區有使用,那舊校區旁邊有鐵路經過。”
說完這幾句后,他又快速按了幾下鍵盤。半晌,他抬起頭來:“沈非,你臉色不太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吐了出來。我明白自己目前的狀態并不好,應該說這幾天的狀態都不太好。在我內心深處,有某個不想被觸碰的角落,正因為李昊牽引著介入邱凌案件后,被強行拉扯著一次又一次被撥弄、提起。
但,整個事件逐步展開后,卻又讓我本應該縮回去的步子,被邱凌的過去拉扯著繼續深入。
“你發現了什么,直接說吧。”我很肯定地對邵波說道。
“2001年12月23日,三中老校區外面的鐵軌上,一位少女臥軌自殺。因為當時是晚上,火車高速行駛,所以,她的尸體基本上被碾成了肉泥。”
“那堆被蚊蠅歡喜的內臟里,有愛嗎?”我如同夢吟般念叨出了邱凌當日的詩句。
我往后靠去,閉上了眼睛,邱凌的臉與文戈的臉在我腦海里來回閃現。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皮鞋敲打地面的聲音,緊接著,門被人推開了。
走進來的是穿著警服戴著寬檐帽的李昊,他昨天就知道我今天上午會來邵波這里。他的眉頭還是皺得緊緊的,看了邵波一眼,接著又看了我一眼:“你倆跟我走一趟吧!正好在路上把你們前一天搜集到的東西給我說說。”
“去哪里?”邵波問道。
“昨晚黛西跳樓前透露了個不算秘密的秘密,今天上午我們就去查了。邱凌確實還有一套房子,不過不是用他的名字買的,在海陽市市郊。去年收樓,裝修好了,不過他們一直沒有入住,也沒對外人提起過。黛西昨晚跳樓前唯一留下的線索就是這套房子,那么,這套房子里面肯定藏有邱凌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鑒證科的同事已經過去了,而我專程繞道過來,想問問你倆要不要一起過去。”李昊說完后沒看邵波,反倒看著我,因為我之前很抗拒跟他一起去所謂的現場,我對自己的身份有著清醒的認知。但這一次……這一次我的對手,是一個叫作邱凌的家伙。
我站了起來,頭往上微微抬起。這一次我甚至張大嘴吸了一口氣,繼而大口吐出。
“李昊、邵波!你倆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一切,你們也都知道得最多最清楚。”我說到這里淡淡地笑了,“盡管,你們都害怕我突然徹底垮掉,但是請你們相信,我就算垮塌后,也能夠快速站起來的。”
說完這話,我聳了聳肩:“再說,我還有文戈始終如一地支持著我。”
他倆又一次露出了那個我所熟悉,卻又蘊含著無奈的表情,搖著頭率先走出了房間。
21
人的大腦由三個部分組成:腦干,邊緣系統以及新皮層。
腦干又被稱為爬蟲類腦,因為有它,我們才會具備足夠的動物性,產生生理需求。也是它,驅使著我們完成著人類的繁衍。
邊緣系統也就是哺乳動物類腦,它是唯一一個負責我們生存的大腦部位,從不休息。它也是我們的情感中心,并且還非常誠實。對于心理學的很多研究,其實就是對邊緣系統的研究。邊緣系統對于外界的反應是條件式的,是不假思索的。于是,它對身體發出的指令,便可以直接折射出個體在當時最真實的思想與感官體驗。
而人類大腦——新皮層,便是我們所說的愛說謊的大腦。
相對來說,其實黛西是屬于比較容易洞悉的女人,我沒能從她身上挖掘出她所熟悉的邱凌,是因為我與她真正相處的時間太短了。而且某些我內心深處不想被觸碰的東西,被她嘗試著提起。客觀地說,黛西就是屬于新皮層并不是足夠強大的典型,那么,她的邊緣系統驅使著她的身體,將她各種內心折射,投影到外界,進而讓人能夠知悉她真實的心中所想。
朝李昊的車走去的短短時間里,我快速思考著。我甚至在想,昨晚如果真的由著樂瑾瑜的構想,給予多的時間,讓這位優秀的精神科醫生與黛西多接觸的話,可能我們收獲到的,要比我單獨與她聊的要多。
只是,黛西指定要與我單獨溝通……
李昊發動了汽車,這輛他經常開的警車也和他的人一樣,有著粗重的鼻息與寬大的身材。李昊端起了車上的半杯咖啡,一口喝下,繼而將咖啡杯對著不遠處的垃圾桶擲去。咖啡杯沒能入桶,李昊只得跳下車將之撿起再放入垃圾桶。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我,望著李昊魁梧的背影,莫名其妙有著某種感懷——當年高中校隊的籃球主力,若干年后在警隊中,正將光芒一點點地收攏,也在一點點地磨滅。
“李昊,組織打場球吧!否則你真會退化到噓噓都尿不中馬桶了。”邵波在后排建議。
“忙完這個案子吧,把邱凌送到檢察院再說。”李昊說到這兒扭過頭來苦笑著,“如果能將他送到檢察院去的話。”
“就算不能起訴他,他這輩子也不可能離開精神病醫院了,這點,李大隊盡管放心。”邵波想用玩笑話將李昊緊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
“不能讓他受到應有的制裁,死去的那幾個姑娘,九泉下能甘心嗎?”李昊一邊說著一邊將頭上的寬檐帽端正了一下,上面那銀色的國徽,似乎響應著李昊的話語。他再次苦笑了一下,“邵波,說說你在回龍鎮的收獲吧。”
邵波應了一聲,繼而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不會將文戈在回龍鎮的故事說出來,但實際上,我已經決定之后會對他倆說起,說起邱凌可能與我,與文戈所有的一切。
“我們是前天中午抵達回龍鎮的,回龍鎮并不大,就幾條街。我們很快就按照李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邱凌家的老房子。我剛點上一支煙,尋思著怎么進去搭訕,八戒就拿出電話在那‘喂喂喂’地嚷個不停。接著,一個40多歲的中年人便從遠處朝我們跑了過來。”
邵波說到這里停了一下,似乎想給時間讓我和李昊提問,見沒人吭聲,便自嘲地笑著繼續道:“所以說八戒憨,但心思還是挺多的,他到回龍鎮之前就上網雇了個住在邱凌家附近的人,給我們做向導。當然,這向導也只是說說而已,實際上就是給他兩百塊錢,從他嘴里套出點東西。”
“你們這一行本來就是這么一套,花錢買話,不稀罕。”李昊沒扭頭,隨意嘀咕了一句。
邵波訕笑:“雇來的這中年人姓卜,應該是個吸白粉的,站我們旁邊不斷地抽煙吐痰。八戒虎著臉,對這個老卜胡亂掰扯了幾句,無非就是要求對方知無不言,也注意保密。老卜連忙點頭,領著我們就往邱凌小時候住過的那個大院子進,并大聲喊邱老倌。”
“等下,回龍鎮是邱凌母親的老家,現在住那里的是邱凌的舅舅。可現在照你這么一說,他舅舅家也有姓邱的老人?”李昊插嘴問道。
“邱凌是隨他母親姓,并且他現在的爸爸不是他親爸。這一點之前你給我看的邱凌的檔案里是沒有記載的。這次過去我們了解清楚了,嗯,也就是我這次要給你們說的重點——邱凌他親生父親的事。”邵波答道。
“不可能啊?邱凌父母結婚,然后當年就生下邱凌,這部分檔案我記得當時還認真看了的。”李昊繼續嘀咕道。
“行了,你就別打岔了,反正邱凌不是他現在的父親親生的,你聽我慢慢說吧。”邵波將手里的打火機按亮,點燃兩支煙,并將其中一支塞到了李昊嘴里,“邱凌的生父叫王鋼仁,在回龍鎮還有個小名,叫‘西霸天’。打小就有些奇怪的舉動,讓鎮子里的人不寒而栗。據說他9歲的時候,鎮上的瘋狗追著他咬,把他惹毛了,扭過頭去齜牙把那瘋狗的脖子給咬了個窟窿,狗血嘩嘩地流。那瘋狗怕了,扭頭想跑,被他抓著尾巴甩起來砸到地上,最后被他一腳一腳地踩成了肉泥。15歲時,他一個人上山抓了只猴回來,在鎮中央那棵大樹上,把一只活猴給現剝了皮,說這樣宰的猴子肉吃起來味好。當時鎮子里的老人都說,這是造孽,老王家這小子遲早會遭報應的。”
“也就是說如果邱凌真是這西霸天的兒子,那他本身的遺傳基因里面,就有嗜血的性格因子了。”我松開了安全帶,側身對邵波說道。
“差不多吧,我記得上次在沈非的辦公室看過一本書,是說犯罪基因是有遺傳的,所以才多問了問這西霸天的事。而邱凌的母親,很早就出去念書了,回來得不多。并且在海陽市談了對象,準備結婚。”邵波繼續著,“就在她結婚前兩三個月吧,她和她對象……嗯,那個時候叫對象,現在應該叫男朋友。他倆回了趟回龍鎮,兩人大晚上的溜到后山去玩,誰知道就碰到了上后山逮野物的王剛仁。邱凌的母親那時候長得不差,我們看了相片來著。這西霸天就起了歹心,把邱凌現在的父親——當年的毛頭小子給打昏了,強行要了邱凌他媽媽的身子。”
“當地派出所第二天去抓西霸天的時候,這家伙不在自家院里。民警正要走,突然聽見他家院子里那口井下似乎有聲音,用手電往下一照是口枯井。也是因為這手電的光射到了井底,下面便傳來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聲,喊著‘政府救命!’。民警當時就意識到出了連環案,調了人手過來,發現西霸天竟然也在井底,還在大聲對著上面罵娘。那女人的聲音卻再也沒有響起。”
“沒有人敢下去,因為西霸天的兇悍是路人皆知的。到最后沒辦法,直接打電話到市局,派了神槍手過來,在井上面對著下面開了十幾槍。那口井我和八戒也去看了,說是神槍手開槍打中的我可不信,因為里面太黑了,井底也太多射擊盲區。應該是跳彈吧。最終,西霸天的尸體被拉了上來,一起被拉上來的,還有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尸體。有眼尖的認出來,女人是附近村里嫁到鎮里來的小媳婦,之前都以為她騙了彩禮跑了,想不到是被西霸天給囚禁在地下。她的致命傷從胯下開始,一直延伸到胸腔,被血淋淋開了膛。”
“所以,邱凌出生后就一直被放在回龍鎮,沒有被他父母帶回海陽市。”我做著總結。
“是的,不過聽邱凌的舅舅說,邱凌現在這個父親沒有生育能力,兩口子折騰了十多年,始終生不出孩子。那些年也時不時回來看邱凌,覺得這孩子似乎也挺機靈,所以到他13歲時,就接回了海陽市。”
“你這所謂的發現不過如此,只能說是發現了他親生父親有問題而已。”李昊邊說邊將煙頭掐滅,再把車窗按上。
“但邱凌小時候的一些事,卻是他舅舅沒有讓邱凌父母知道的,因為害怕他父母知道了,不要這孩子。”
“什么事呢?”李昊連忙追問道。
“邱凌3歲時,就把一只他舅舅抓來給他玩的青蛙活生生撕成了兩片,還咧著嘴笑。他7歲剛上學時,班上一個丫頭因為罵了他一句什么,被他用鉛筆在大腿上扎了個窟窿,對穿的一個窟窿。也是因為他的這些舉動,他舅舅對他從小打罵都是下重手,害怕他重蹈他親爸的覆轍。也是他7歲戳傷女同學那次,他舅舅差點把他打死,據說打得休克了,那以后才算長了點記性,沒有表現出什么異常,從此斯文起來。”
“也應該是那時起,他就認識了每年寒暑假到回龍鎮的文戈,并與文戈成了玩伴。”我小聲補充道。
“沈非,我可沒說哦!”邵波聽我提到了這些,連忙沖我嚷道。
“邱凌與文戈認識?”李昊扭頭過來,“什么個情況,怎么扯到了文戈身上。”
“是的,而且不止扯到了文戈身上,還扯到了我的身上。”我如實說道,“李昊!邵波!我這次蘇門大學也收獲不少,最大的收獲就是——邱凌,這些年始終是沖著我來的,我甚至有種感覺,覺得他在海陽市犯下的這么多孽,也是因為我與他,以及文戈之間的一些緣由。”
李昊和邵波都瞪大了眼睛。
我再次將安全帶扣上,將自己在蘇門大學經歷的一切說了一遍,甚至包括我與文戈那一個不為人知的小木盒。
我的話落音后,車廂里安靜了很久。汽車駛出了城市,往市郊那個新開盤不久的校區駛去。終于,李昊渾厚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沈非,你能像個沒事人一樣說起你與文戈之間的小秘密,讓我放心了很多。”
邵波也莫名其妙地補上了一句:“是的,你始終是會走出那一切的,我們一直以來,也相信你一定能再次站起來。”
“什么?”我并沒有明白他們話里的意思,但也沒有追問太多,反倒望向了車窗外。
窗外是一片種著稻田的丘陵,那些不高的小山,被分隔成若干個臺階。而這整齊的臺階,便是農民們苦心經營的梯田。
不得不承認——梯田,遠眺起來,確實很好看,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