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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見楊沫

  • 背影漸遠
  • 范若丁
  • 9034字
  • 2022-03-25 09:26:15

我從書上認識楊沫同志,已經(jīng)有許多年了,原先是讀她的文章,這兩年是編她的文章。

但我直到去冬她來廣州之前,尚未見過她。為了商談她的作品,1981年12月25日,她到了廣州。

在同楊大姐相處的幾個月中,我認識了一個真正的人,一個表里如一,言行如一,熱情,赤誠,豁達,堅強的老共產(chǎn)黨人!

初見她,她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了沒有冬天的地方”

在飛機降落之前,我還無法把我腦中的兩個楊沫——一個通過作品想象的還放射著青春的熱情和光彩的楊沫;一個根據(jù)無情的歲月流水賬推測出來的年邁的楊沫——統(tǒng)一起來。

一架銀灰色的大客機,比預定時間遲了半個小時,在白云機場的停機坪上停穩(wěn)了。旅客絡(luò)繹走下舷梯,去迎接的人向停機坪張望著。

“楊老太太。”諶容最先看到楊沫,高興地低喊了一聲。

認得楊沫的同志,都在招手。她看到了,也向大家招手。

呵,這就是楊沫。我想。

她緩緩向我們走來。我看清了她的身影,我看清了她的笑容。就在這一刻,腦海中那兩個楊沫神奇地統(tǒng)一起來了。

她穿一件鴨絨風雪大衣,頷下露出紅毛線衣的高領(lǐng),戴一頂式樣新穎的線織小帽;神情爽朗,邁著硬朗的腳步,微笑著向我們走來,沒有一點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握手、問候、談笑,一下子她就同大家融合了。她聲音響亮,一口標準的北京話,說說笑笑,沒有一點名作家的矜持,更沒有一點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的“架子”;只使人感到一位可親、開朗甚至有點天真的老大姐走到大家中間來了。她的步武,她的神態(tài),她的聲音,都有一種旺盛的活力。歲月畢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她發(fā)胖了,紅潤的面頰上隱隱現(xiàn)出了幾點老年斑。

她是一個生趣盎然的人。一坐上車子,她就對窗外飛過的景物贊不絕口,問不絕口。

“樹葉都沒落,多好!”

“到處都是青綠綠的,和北方可真不同。”

“還有花,這是什么花?”她指著機場道旁的大紅花問著。

“大紅花,又叫扶桑。”一位同志告訴她。

“這是什么樹,怎么像似沒有樹皮呢?”她又問。

“這叫千層木,”我說,“做材料不行,卻是有名的觀賞樹。”

“楊沫同志,你怎么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呢,什么都問。”好逗楊沫開心的諶容打趣道,“別叫人家笑話,咱北京來的都是土包子。”

“哎呀,可不是嘛?我倒真像進了大觀園了。”楊沫興高采烈地揮揮手。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

車子向前飛駛。街景不斷變化。

“這是什么樹,怎么還開花呢?”楊沫甘愿當劉姥姥,還是要問。

“紫荊。”我說。

“是紫荊嗎?”

“這同北方常見的紫荊不同。這是紫荊的一個品類吧。”我解釋道,“有人叫它洋紫荊。還有一種樹,長得和它十分相像,叫紅花羊蹄甲。”

“呵,真好。你們這里真好。冬天還有這么多花……呵,不對,我說錯了,現(xiàn)在不是冬天,我到了沒有冬天的地方了嘛。”

沒有冬天的地方,也有沒有冬天的生命嗎?望著楊沫,我想是有的。

到了迎賓館,有同志和我打趣,提起我的攝影“技術(shù)”。楊沫聽到他們喚我的名字,忙轉(zhuǎn)過身說:

“原來你就是小范呀!剛才我還在想,怎么我的責任編輯不露面呢?”

在機場,大家只顧互相問候,沒有一一介紹。

“還小?都四十七歲啦!”我說。

“四十七怎么樣?四十七也還是小范。”楊沫笑著嗔道,“連我還說自己不能老呢。”

三年前,楊沫在敘述自己的生平時寫道,“我雖然被稱為‘老人’了,但卻有一顆年輕、熾熱的心,依然跳動在胸中——因為它需要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而盡力。所以,我永遠也不能老!”

為了使楊沫休息一下,迎接她的人在她的房間里稍坐了一會,都起身向她告辭。這時,我從手提袋里拿出剛編完的稿子說:

“楊大姐,稿子改動了一些地方。放下來,等你有精神時翻一翻。”

“<口歐>,稿子帶來了,太好了。”楊大姐高興地接過稿子。

諶容望望我開玩笑說:“你也不怕把人家楊大姐累著,抓得這么緊,催得這么急。”

“不是我急,我想楊大姐比我還急。”

“那可是真的。”楊大姐翻翻稿子,“現(xiàn)在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比時間更可貴的了。”

在我同她相處的日子里,我有一個感覺:楊大姐對自己的東西,什么都不吝嗇,她唯一吝惜的是時間。她生活很有規(guī)律;一早起來,伏案寫作;午休后,散散步就開始讀書。如果有什么事使她不得不荒廢幾天時間,她是很心疼的。

“我愿意同你們在一起”

楊沫同志在中青年面前,從來不以老前輩自居。我聽她說過許多次這句話:“我愿意同你們在一起。”

剛到廣州那一天,大家在迎賓館談起近年來文藝的發(fā)展,她看著諶容和幾位中年作家說:

“我要向你們學習,向中青年作家學習。這是真心話,并非為表明我楊沫謙虛。不少中青年作者,這些年個人遭遇坎坷,生活道路曲折,接觸現(xiàn)實生活面廣,親身感受深,思索多,自然思想比較解放。這一點我就不如你們。當然中青年也有片面性,但是老年人何嘗沒有片面性呢?要我寫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我就不如你們。我感受最深的,還是抗日戰(zhàn)爭前后那段生活。”

類似的話,我陪她到珠海、深圳訪問時,也聽她同當?shù)氐闹星嗄曜髡哒f過。楊沫從不用老氣橫秋、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對待后輩。她的謙虛和平等待人,我相信給所有接觸過她的人,都會留下難忘的印象。

1980年12月《花城》總第七期發(fā)表了她的《不是日記的日記》。為了對黨的事業(yè)負責,對廣大讀者負責,理所當然地應發(fā)表它的續(xù)篇《站在八十年代的地球上》。在編發(fā)《不是日記的日記》時,因為刊物篇幅所限,同時也為了使這篇報告文學主題更突出一些,我們刪了幾萬字,對此,她沒有不高興。她到廣州的當天晚上,我去迎賓館看她,給她送些稿紙,并同她談起《站在八十年代的地球上》一稿的修改問題。

“稿子我已經(jīng)看過了。我覺得改動的地方大都改得很好,確實改得很好。”她很坦率地說,“要同您商量的是,我想再增加些內(nèi)容,主要是為了增加些文學色彩,你看好嗎?”

當然好。為了潤色這篇報告文學,她又花了很大精力。她不是那種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準改動的“大作家”。在寫作上,她不怕推翻自己,她的稿子都是經(jīng)過一改再改反復改的。當我知道她寫《東方欲曉》的過程時,我被她那種勇于否定自己,嚴于要求自己的精神震驚了。

我原來只知道《東方欲曉》第二部已有初稿,正在修改。后來我看到她正經(jīng)營的這部稿子中有鉛印的長條,問她,才知道《東方欲曉》在粉碎“四人幫”后,已交人民出版社出版,幾十萬字的稿子已排出條樣。就在這時,她感覺到這部書的寫作,受到了“四人幫”那一套文藝理論的干擾,如知識分子出身的人不能當作品主人公等等,因此沒有著力去寫人物的命運,圖解政治概念的傾向比較嚴重,就這樣,這部即將出版的書,被她堅決收回修改。這哪里是修改,事實上是重寫!在重寫《東方欲曉》第二部時,她也是幾經(jīng)構(gòu)思,幾經(jīng)推翻。每次我到從化看她,她就把新的構(gòu)思談給我聽,把重新寫的稿子拿給我看。她真心實意地聽取我的意見,雖然我是一個不高明的編輯。我深知那一頁頁作廢的稿紙,對她意味著什么,畢竟她是六十七歲的人了,如果沒有高度的責任感,她何必這么認真、這么虛心呢,她又何必把本可以出版的書收回來,再花幾年工夫重寫呢。幾年,對一個老年人來說,可不是一個短的時間。

在楊沫身上沒有一絲“大作家”的孤傲;她平易近人,喜歡同大家在一起。有人說楊沫喜歡熱鬧,其實是她那顆心還年青。

一次,諶容、戴厚英、南丁等幾位作家,想看看廣州人坐茶樓的風情,領(lǐng)略一下飲茶的風味,還想以此為題材寫寫散文,我們就商定第二天早晨到惠如樓飲茶。我以老廣州自居,先向他們談了些茶樓逸事和廣州人飲茶的個中三昧。我還很玄乎地說:

“廣州人飲茶講究一個‘早’字,天不亮就得上茶樓。”

“要多早?”諶容有點大丈夫氣概,從來是不怕嚇的。

“多早?早晨四點鐘起床。”

“我當有多早呢。”諶容滿不在意地笑了笑。

“可能叫不到車,得跑路去,從三元里溫泉別墅到惠如樓,是很遠的。”我故意把“困難”說大些。

“哼,跑路怕啥。”這個諶容是難不倒的。她想了想,竟忽然提議,“明天早上,咱們把楊老太太也拉上,按你講的路線,我們不是剛好從迎賓館經(jīng)過嗎!”

“不要,不要。”我急忙說,“天太早,事先又沒同她打招呼。”

“你別擔心,”諶容瞧瞧我,“楊老太太對什么都感興趣,到時我去叫她,她一定會去的。”

12月29日一早,我陪諶容、戴厚英、葉蔚林、南丁等同志搭車到解放北路,然后向惠如樓走去。經(jīng)過迎賓館,諶容、戴厚英真的進去叫醒了楊沫,楊沫也真的答應去。諶容走出來說:

“楊大姐要我們先去‘占位’,她馬上穿衣,漱洗,等一下叫我們來個人帶她。”

諶容得意地看著我,我卻暗暗笑了。因為她的“占位”一詞,分明是從我這里“借去”的,我曾夸張地說過,廣州人飲茶,天不亮就去“占位”,如要為親友占幾個位,就得把手提袋、手帕、帽子、圍巾等等全用上。

到了惠如樓,從底樓到三樓,確已是座無虛席。諶容他們有些著急,我卻向她們一攤手笑笑,意思是:怎么樣,本人言之不謬吧!

無奈,我只好拿出證件,找經(jīng)理說明來意,經(jīng)理很客氣,給我們找了一個雅座的小間,安排大家坐下后,我去把楊大姐請了來。

要了一些糯米雞、馬蹄糕、蛋撻之類的點心,楊大姐雖然很少吃,卻同大家一樣興奮。諶容,戴厚英很想和同桌的茶客交談,苦于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能夠熟練地講廣州話。葉蔚林雖是廣東人,但他生長在客家語系的地區(qū),又長期不在廣東工作,所以廣州話不純熟。我雖在廣東有近三十年的“居齡”,并常以“老廣州”自命,如當“翻譯”,只可以將廣州話譯成普通話,卻不能將普通話譯成廣州話。出于作家對了解人的職業(yè)性的興趣,諶容和戴厚英催我問同桌的一位茶客:“你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我就用生硬的廣州話問道:“你在邊渡做呀?做乜嘶哇?”她們也跟著用這兩句生硬的廣州話,同旁邊的人搭訕,惹得全桌都笑起來。原來和我們同桌的是一個家族,為首的長者是香港消防隊的職員,他同幾個后生都會講普通話。他說他原籍東北,滿族人。楊大姐向他問起香港下層人民的生活情況,他說像他這種“打工”的,在香港日子并不好過。在大家隨便交談中,諶容,戴厚英居然學會了幾句廣州話,而且說得挺像樣,反過來又來嘲笑我。我雖然佩服她們的語言才能,卻強調(diào)她們的第一句廣州話是跟我學的,因此在學習廣州話方面,她們不能忘記我這個“啟蒙老師”。

桌上氣氛很活躍。當那位香港同胞和他的親屬們知道我們是些什么人的時候,都驚異起來。有的說讀過《青春之歌》,有的說讀過《人到中年》,為今天見到作者感到幸運。是的,這次偶然的相聚,也許將在這個家族的歷史上,留下難忘的一頁。

飲罷茶,走到樓底,我指著滿廳的人說:“這一層坐的大都是搬運工人和其他體力勞動者。”諶容說:“剛才你把我們安排到這里就更好了。”楊大姐附和道:“是嘛,我們坐在小房間里,接觸的人就少了。”

回到賓館,看到任仲夷同志留的字條,楊大姐對任仲夷同志的來訪表示感謝。賓館有關(guān)負責人婉言向楊大姐說,以后她想到哪里去,請打個招呼,賓館可以安排。楊大姐風趣地說:“以后我出去要向你們打招呼,紀律嘛。不過不麻煩你們單獨為我安排什么活動了,我喜歡同大伙在一起,同一幫年輕人在一起。”

早在春節(jié)前,楊大姐就說除夕到我家包餃子,吃團年飯,然后一同去逛花市。舊年三十,有的同志要她到別處活動,她堅持不去,最后還是到我家來了。楊大姐是個很隨和的人。她從來沒有為生活的事同別人爭執(zhí)過,而這一次,她很執(zhí)拗;我看到了她性格的另一方面。

“青春是美好的”

1981年12月31日,在廣東省委舉辦的迎接新年晚會上,任仲夷同志握著楊沫同志的手說:“希望您再寫幾部《青春之歌》,希望您再寫幾部《青春之歌》。”

任仲夷同志參加過“一二·九”運動,他的希望是真切的。我想,當他握著《青春之歌》作者的手時,心頭也許掠過了“一二·九”的風云。

任仲夷同志兩次到從化探望楊沫,都談到《青春之歌》。楊沫過去不認識任仲夷,這次她到廣東得到任仲夷同志如此關(guān)心,可見《青春之歌》在任仲夷這一代老同志心上激起的火花是何等熾烈。

有一次,任仲夷同志向楊大姐提起一個熟人——鄭依平同志。鄭依平同志原是哈爾濱市委書記,和任仲夷同志共事多年,前幾年病故了。在讀《青春之歌》時,他向任仲夷同志談起過楊沫。

后來楊大姐告訴我,她同老鄭相識的經(jīng)過。

1933年舊歷除夕,她這個失學失業(yè)彷徨無路的女青年,生活突然有了轉(zhuǎn)機——她去找在聯(lián)華電影公司當小演員的小妹妹白楊共度除夕,在公寓里同十幾個東北流亡青年聚會了。這里面有地下黨員,有黨的外圍組織“劇聯(lián)”的成員。從此,她開始讀馬列主義的書,她渴望過一種新的有意義的生活,渴望做一個民族解放的戰(zhàn)士,渴望參加共產(chǎn)黨。當時,黨中央正處在王明“左”傾錯誤的統(tǒng)治下。白區(qū)的黨遭到嚴重破壞。不久,她的那些革命朋友,有的被捕了,有的犧牲了,有的不見蹤影了。白楊也離開了北京,白楊有一位朋友在監(jiān)獄里。

楊沫常到監(jiān)獄里去探望白楊的朋友。她同黨失掉了聯(lián)系,她想到監(jiān)獄里找黨。生活很困苦,她只能自己蒸些饃饃送給監(jiān)獄里的朋友。她常把鉛筆芯包在饃饃里,為監(jiān)獄里的人傳遞消息,鄭依平和那位朋友同監(jiān),看到過楊沫,并為這個窮困的一心追求進步的女孩子所感動。他先于那位友人出獄,臨出獄前,他要求那位友人介紹他和楊沫認識。那位友人為他倆約定暗號,就這樣老鄭同楊沫在北海公園接上了頭。老鄭一定是通過《青春之歌》又想到了幾十年前的往事,因此,他同任仲夷同志常常談起《青春之歌》,談起他的青春,當然也要談到楊沫。

《青春之歌》對保存著“一二·九”記憶的人,是如此叩擊心弦,對另一代人又如何呢?

剛過元旦,我陪作家賀青去探望楊沫,賀青誠摯地滿懷感激地對楊大姐說:“您寫的《青春之歌》,教育了一代人,教育了我們這一代人。”后來我同楊大姐在珠海遇到詩人楊石,楊石也說過類似的話。而今,楊石和賀青都是省委的負責同志。

我常想,《青春之歌》使多少人的心同楊沫的心相通了。《青春之歌》教育了一代革命青年,無論他們處在幸福或痛苦中,處在順境或逆境中,《青春之歌》都啟迪他們的革命情操,點燃他們的革命激情。

楊大姐一到廣州就題字送給我一本《楊沫散文選》和單行本的《不是日記的日記》。后來又送給我一本新版的《青春之歌》。撫摸著這本書,淚水不禁滴落下來。因為《青春之歌》在我心頭喚起的是一種別樣的感情,別樣的思緒。我第一次讀《青春之歌》是1958年,那年我二十四歲。這是人生中多么美好的年華,但我卻背著沉重的罪名,在海南島勞動。那時候,勞動之余,我唯一可以談心的朋友就是書。一個場休日,我跑到離農(nóng)場二十多公里的譚文市,買了一本剛出版的《青春之歌》。從此,這本書成了我朝夕與共的朋友。一次,我的腳在勞動中受了傷,腳底肌肉發(fā)炎,皮內(nèi)化膿,又因腳底皮厚,膿水不能流出,脹痛得如火燒一般。同我鄰床住的一個廣西籍的十幾歲的小工人,到防風林帶挖草藥給我敷,沒有效果。我躺在床上,有時讀讀還散發(fā)著油墨味的《青春之歌》,有時透過草棚的窗口望著慢慢向防風林帶沉下去的落日,讓書中的故事和往事的回憶把我?guī)У揭粋€遙遠的地方,忘卻眼下的痛苦。后來,一位好心的下放干部用自行車把我送到場部衛(wèi)生所“留醫(yī)”。當時,我隨身帶的物品中,主要的就是這部《青春之歌》和一部蘇聯(lián)小說《勇敢》。

在沒有任何麻醉的條件下,醫(yī)生給我開了刀。我獨自躺在一間十分簡陋的茅屋里,翻閱著《青春之歌》,我的心同林道靜,盧嘉川、林紅、江華們一起奔走呼號。但當我想到我是被排除在他們的戰(zhàn)斗行列之外的人,淚水便順著鬢角,一滴滴落了下來。海南的天氣多變,平地一聲雷,窗外劍麻上的陽光頓時化成閃亮的雨珠。我感到枕頭濕了,在一種揪心的痛苦中,我步入夢里去追趕林道靜們的足跡。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雷聲、雨聲,還是人聲把我驚醒了。我睜開眼,衛(wèi)生所唯一的護士正站在我的床頭,她嗔怪地望著我說:

“睡得那么死,也不看看你的腳!”

原來傷口上爬滿了螞蟻,我的腳黑乎乎的變成了螞蟻窩。我不知這該怪我,還是該怪醫(yī)生、護士,只好歉意地笑了笑。

“都疼哭了,也不喊叫一聲,弄得螞蟻在傷口上造窩。”護士還在埋怨。

“我有什么好哭的!”我從來是倔強的。

“沒哭,看看這枕頭。”她拉了一下我的枕頭,拿起了《青春之歌》,若有所思地翻動著,“呵,剛才你在看書。我也正找這本書,借給我看看好嗎?”

她把書借去了。從此,她對我的態(tài)度溫和了。好像通過這本書,她感覺到我這個被臆造的大墻隔在墻外的人,和同志們的心是相通的。

《青春之歌》在我最艱難的時刻,激勵著我,并推倒了我和許多同志之間的那道無形而厚重的墻。

楊大姐對我很好,但我之所以感到楊大姐特別親切,主要還不是在這幾個月的相處中她對我的關(guān)心與教育,而是這些年來,在我生命最黯淡的時光里,她使我相信——“青春是美好的”!

我同賀青同志談過,《青春之歌》不單教育了我們這一代人,它將在新的歷史時期教育一代又一代的革命青年。

說件趣事。一天,我陪楊大姐到深圳訪問,車到關(guān)卡停下聽候檢查。當年輕的海關(guān)人員和邊防戰(zhàn)士知道走下車來的慈祥老人就是《青春之歌》的作者時,都爭先上來同楊沫握手;他們還把不在值勤崗位上的同伴招來同楊沫相見,好像不如此就有點對不住同伴。他們中許多人都說自己讀過《青春之歌》,眼睛里閃動著幸福的光彩。我看著,很受感動,我想一個人寫過這樣一本書,正如奧斯特洛夫斯基寫過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樣,就是將來站在馬克思面前,心也是安寧的。

我的讀小學的小女兒,最近在讀《青春之歌》。我在里間屋寫東西,聽到她在客廳里同她的小同學的一段對話:

“你看的是什么書?這么厚呀!”同學問。

“這是楊奶奶寫的書,可好看了。”小女兒說。

“誰是楊奶奶呀?”

“誰是楊奶奶你都不知道?!就是寫《青春之歌》的楊奶奶嘛!”小女兒也說不清,但竟有人不知道楊奶奶,卻使她感到奇怪。“我認識楊奶奶,我見過楊奶奶,我還同楊奶奶一起照過相哪!”

“呵……”小同學驚異的聲音。

“等我看完,就借給你看……”小女兒友好的聲音。

楊沫在1978年寫的題為《青春是美好的》的散文中說:“《青春之歌》是她投身革命生涯的‘血’。”這本凝聚著作者心血的書,將會一代又一代傳下去,并將鼓舞一代又一代人像她在同一篇散文中說的那樣,“為祖國、為人民、為全世界被壓迫的階級兄弟,為人類最崇高、最美好的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戰(zhàn)斗下去——不停息地戰(zhàn)斗下去!”

《青春之歌》在“四人幫”橫行時,被當作大毒草,受到二百多個大小報刊的批判,但這無損它的光彩。

《青春之歌》已印行五百萬冊,并被譯成許多文字,流傳于世界。

“我是林道靜又不是林道靜”

福樓拜曾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郭沫若套用福樓拜的話也說過:“蔡文姬就是我!”

楊沫沒有說過:“林道靜就是我!”

但讀者往往喜歡把作品的主人公同作者本人聯(lián)系起來,特別是像《青春之歌》這類包含有作者某些經(jīng)歷的作品。

關(guān)于小說人物林道靜和現(xiàn)實生活人物楊沫的關(guān)系,大家一直有許多猜測。連搞文學的同志,本知道小說是虛構(gòu)出來的,也不能排除心頭這個“謎”。

同楊大姐剛一接觸,從她那熱情中蘊含著倔強的性格,從她那坦蕩的胸懷,從她那對革命火樣的愛和對理想的熱烈追求,我直覺地感到:林道靜就是她!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我知道這種直感是不對的,起碼是不準確的。

楊大姐向我詳細地講述過她的身世、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青春之歌》的前前后后。她笑著對我說:“林道靜是我又不是我。”

有幾次,廣東一些作家與文學青年向她提出這個問題,她說:“肯定講,小說中的林道靜身上,有我的某些生活影子,但不能說林道靜就是我。我可以這樣說,林道靜是我又不是我。林道靜不是一個臆造的人物,如果我沒有在小說描寫的那個時代、那個環(huán)境生活過,如果我沒有感受過林道靜感受的苦悶、追求和歡樂,我當然寫不出一個特定的林道靜,但林道靜不是生活中一個原原本本的真人。”

我知道,楊大姐是深深愛著林道靜的。由于“四人幫”的破壞,她1966年開始寫的《青春之歌》續(xù)篇,被迫中輟,為此,她是非常痛心的。

我知道,在修改《東方欲曉》中,楊沫花大心血去構(gòu)思的就是一個沿著林道靜的道路在血與火的戰(zhàn)斗中繼續(xù)前進的女主人公。

我知道,沒有一個追求革命、熱愛革命的楊沫,絕寫不出一個追求革命、熱愛革命的林道靜。

論籍貫,楊沫是湖南省湘陰縣東三里人,但她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她的一生只有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這些年不是在北京度過的。她對故鄉(xiāng)的印象,只有從慈祥的老祖母和善良而不幸早逝的嫂嫂的敘述中留下的記憶,山巍巍,水清清,土地綠油油,彎曲的汨羅江緩緩地流著……一歲時,母親帶她回過一次故鄉(xiāng),再一次回故鄉(xiāng),她已是六十六歲的老人了。

1914年8月25日(農(nóng)歷七月初五日),楊沫誕生在北平一個大學校長和前清舉人的家里。應該說,這個家是書香門第。但這個書香門第里的“大小姐”,少年時期的生活卻是悲慘的。她父親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所私立大學。父親以辦教育為名,募了大批捐款,以后就花天酒地起來,父母不和,各自尋歡作樂。幼年的楊沫,無人照管,得不到愛與溫暖。她成天跟街頭拾煤渣的孩子一起玩。數(shù)九寒天,穿著露腳后跟的破鞋爛襪,腳后跟生著凍瘡,流著膿血,渾身長滿虱子。在她少年的生活中,只有老祖母和早逝的一個嫂嫂,給她留下了一些溫馨的記憶。她以后的遭遇確有些同小說中的林道靜相似的地方。十七歲時,母親要她嫁給一個小官僚,為了反抗母親的威逼,她毅然從家庭出走了。她到北戴河投靠在那里教書的兄嫂。由于受到兄嫂的冷遇和求職無望,她悲憤地整日在北戴河的大海邊徘徊。她無數(shù)次地望著大海發(fā)問:天地這么大,怎么竟沒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女的棲身之地呢?她也曾想跳進大海,讓波濤卷走她年輕的生命,對這個丑惡的世界發(fā)出一聲沉痛的控訴。她到農(nóng)村小學教過書。1933年除夕,她認識了一群進步青年,世界第一次在她眼前變得開闊起來。在這一群進步青年中,就有《青春之歌》中白莉萍式的人物劉麗影。劉麗影當時是電影明星,與白楊同住一間房,劉麗影后來像白莉萍一樣墮落了。楊沫同林道靜一樣,在1933年到1936年間,滿懷熱情地讀了許多馬列主義的書,滿懷熱情地追求革命。她當過小學教師、家庭教師、書店店員,職業(yè)很不穩(wěn)定,并且經(jīng)常失業(yè),生活很困苦,但她這個當時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的人,像林道靜一樣,愿意盡一切力量為黨工作。黨組織被破壞了,她同黨失掉了一切聯(lián)系。她到監(jiān)獄去探望被捕的同志,到監(jiān)獄去找黨!這種革命熱情,又同林道靜多么相似!1936年,她第二次到香河縣農(nóng)村教書,同黨恢復了聯(lián)系。組織派她到北平去同地下組織接頭。同年,她入了黨。她的這段經(jīng)歷,也不難使我們聯(lián)想起《青春之歌》的一些情節(jié)。

小說畢竟是小說,林道靜是個虛構(gòu)的人物,但她又是真實的。

所以,當我們提出那個常識范圍內(nèi)的問題而楊大姐又不好拒絕回答時,她總是寬厚地笑笑說:“怎么說呢?只能說林道靜是我又不是我。”

后來,我從楊大姐這句平淡的話中悟出了一個大道理:創(chuàng)作絕對不能脫離生活。

在初次同楊大姐的相見中,楊大姐給我的教益很多,我的感受也很多,楊大姐為人、為文,都是我學習的榜樣。

1982年9月28日于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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