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遠去的端木蕻良
- 背影漸遠
- 范若丁
- 3618字
- 2022-03-25 09:26:15
近日看了新出品的影片《黃金時代》,想起去世多年的著名作家端木蕻良,心中悒悒,多日放不下。
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見到端木之后,我寫了一篇記述性的散文,題目《兄長》。一場重病后的端木,那年已七十歲,正在閉門寫《曹雪芹》中卷。他是個骨架高大,微駝,瘦弱而清雅的長者,但他熱情的神態令我感覺不出他是個老人。他臉上總帶著微笑,聲音低低的,同你講話就像是在同家人談心。我稱他“端木老”,他再三糾正:“叫我端木,叫我端木。”我在《兄長》中是這樣描述他給我的最初印象的:“他那溫和而幽默的微笑,他那低低的親切的語聲,他那帶點天真的動作,和那沉靜而又易于激動的性格,使你同他在一起就自然覺得是同兄長在一起一般。”就文學成就來講,他是我仰慕的前輩,就年齡來講,他應該是我敬重的長者,但視他為兄長,則非我的僭越與狂悖,而是我的真實感受。他的生命就像他窗臺上的那盆疏疏淡淡的文竹和養在一只小缽子的、從徐霞客門前一灣清水里帶回的幾片青萍,平和而頑強地散發著青綠的色彩。
20世紀80年代前半期,為了給《花城》組稿,我常去北京。也數次到虎坊橋探訪端木。掛歷剛開始風行那幾年,每到新年我記得給他寄一個掛歷,不久后就會收到他寄來的賀年卡。這種賀年卡很別致,是他在宣紙上繪畫書寫而成的。一次一位老朋友看到,大贊不已。他是遼寧人,與端木同鄉,少年時代唱過《在嘉陵江上》,讀過《在科爾沁草原》,不僅在文學上,在書畫方面對端木也極欽佩,托我向端木求一幅字。我感到為難,因為我知道開放后名家書畫“身價”越來越高,不好意思開口。經不住老朋友再三催問,一次見到端木我終于將這個意思向他說了,他毫不擺名家架子,立即展紙揮毫,一口氣給我和我的朋友各寫了一張。似乎意猶未盡,又開玩笑道,別人說我畫的紫藤還可以,給你畫一張如何?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如今這兩幅書畫仍掛在我的客廳里。
一次我到香山去看望楊沫大姐,談罷稿子后她帶我走出戶外。遠山近樹,青草漫天,繞過幾處名人墓地,來到一處低矮的瓦院。她說有人新近論證這是晚年曹雪芹故居,進去看看。參觀的人不少,房內灰粉剝落的墻壁上有幾處墨跡,是題壁詩。琢磨詩句,結合眼前的場景,很容易喚起人們對繩床瓦灶的遐想。這時有人喚了一聲“楊阿姨”,楊沫回過頭,原來是胡耀邦同志的兒媳。她三十多歲,在某大學教書,身后還有十多個同事和學生,都是《紅樓夢》研究者。她們主張將這里辟為曹雪芹紀念館,有人持反對意見,故難成事。她一面熱情地講解眼前實物與曹雪芹的關系,一面向楊沫訴說遇到的阻撓與困難,請求幫她們說說話。楊沫笑道這事涉及紅學研究,我對紅學一竅不通,說話有什么用?她們笑道,楊阿姨說話就會有用!楊沫問究竟是誰阻擋你們了?她們說是那些權威,他們有不同意見可以,但請他們來看看他們都不來。楊大姐是個熱心人,轉過頭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這兩天不是要去看端木嗎,代我問他好,他可是一個大紅學家、大權威,請他們那幫紅學界的老先生們對年輕人多多扶持,不要壓制。我見到端木,談起此事,把楊大姐的話轉告給他,他聽后孩子般地笑出聲來。他說,曹家被抄后,乾隆九年曹雪芹幾經搬遷回到香山正白旗曹家祖屋住,生活清貧,詩文中也確有“著書黃葉村”之說,但是不是就是如今發現的這個地方,有爭論。我可以給紅學界的老先生們提個建議,有空都到那邊走走,與年輕人多討論,不抱成見。他又半開玩笑地交代我說,你見到楊大姐代我問好,告訴她我可不是什么大權威,更不敢壓制年輕人。端木和楊沫同在一個單位多年,平日關系甚好。數年后我路過香山,看到路邊有了塊“黃竹村曹雪芹紀念館”的路標,心中甚慰。
端木天性和易,為人親切、單純而富于幽默感。他說話從不高腔大嗓,沒有指點江山的高談闊論,也沒有莫測高深的故弄玄虛,平平和和,散散淡淡,有的是自然流露出來的真切。他幾乎不談蕭紅,偶有激動,卻也正是為了蕭紅。那幾年,命運多舛、長期遭受冷遇的蕭紅被日漸炒熱,有的人總想往蕭紅身邊靠,往往談及蕭軍、蕭紅、端木蕻良之間的情愛與婚姻,并無中生有地貶低端木。一次,端木突然激憤地罵了一句:“他們真不要臉!”這是我聽到儒雅的端木說過的唯一一句“粗話”,他被逼急了。他一直沉默,他一直忍耐,他不想再撕裂那個傷口,更不想任誰再去玩味蕭紅的傷痛,但有人卻罔顧事實,喋喋不休。我聽他激動地說,蕭紅一生只結過一次婚,蕭紅唯一的丈夫就是我端木蕻良!他說他與蕭紅是1938年在武昌一家旅館結婚的(可能是我當時聽錯了或后來記錯了,他們結婚的實際地點是漢口大同旅館——作者),有主婚人有司儀,有參加婚禮的親屬和作家朋友,至今還有人可以證明,怎可硬說蕭紅是別人的妻子呢?端木的憤慨可以理解,中國人一向是將同居與婚姻分別看待的,同居不等于婚姻,歷來如此,現今仍如此。蕭軍與蕭紅分手是性格沖突的必然,沒必要去評論誰是誰非。端木蕻良在蕭軍正式提出與蕭紅分手之后,不顧蕭紅懷著蕭軍的孩子,毅然愛上蕭紅,并為了給蕭紅以安全感,不顧家人和朋友的勸說與反對,堅決與蕭紅正式舉行婚禮,正說明他對蕭紅的真誠與摯愛。蕭紅性格上有女性溫柔的一面,也有倔強、隨性的一面,婚后家中許多事是聽蕭紅的,去香港也是蕭紅的意見。日本飛機接連轟炸重慶,二人不堪其擾。想找一個能安下心寫作的地方,端木想去桂林,蕭紅要往香港,1940年1月,二人到了香港。當時誰也想不到兩年后日軍會進攻英國這塊殖民地,更想不到一代才女會在香江殞命。有人說,到香港后端木對蕭紅不好,談及此端木只有苦笑,他說香港兩年是他和妻子婚后生活最安定的兩年,也是蕭紅創作成果最豐盛的兩年。在這兩年蕭紅寫了《小城三月》《馬伯樂》和可以傳之后世的《呼蘭河傳》等等作品。
1942年1月蕭紅于香港病逝,文藝界甚或社會上有了端木情負蕭紅的“離棄之說”,令端木幾十年遭人誤解和詬病。也許是端木不忍重提那段生離死別的傷痛,也許是內心高傲的端木蔑視這種無端指責,幾十年幾乎不自辯,也不與他人爭辯。戰火中端木一個人離開香港,撇下蕭紅不管的薄情說、離棄說,最初來自駱賓基寫在《蕭紅小傳》中的一段話。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8日開始轟炸九龍,9日端木將蕭紅由九龍遷往香港,安頓于思豪酒店。駱賓基在《蕭紅小傳》中說蕭紅住進思豪酒店之后端木就不在場了,更進一步說:“從此之后,直到逝世為止,蕭紅再也沒有什么所謂可稱‘終身伴侶’的人在身旁了。”這就是說直到蕭紅病亡,端木都不在蕭紅身邊。這可能嗎?如果真是這樣,端木就真是一個薄情寡恩的“薄幸郎”了。事實絕非如此,提到這段話,極有涵養的端木猝然說了句:“胡說八道!”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事實是,1941年7月蕭紅因肺結核及痔瘡等病癥,住進了最大的公立醫院——瑪麗醫院。蕭紅耐不住長期住院的寂寞,不斷吵著出院,11月端木只好將她接回家。這年中秋節前,剛到香港身無分文的青年作家駱賓基試打電話向端木求助,當時端木在時代書店主持《時代文學》,曾看到過駱賓基的作品,又是東北人,決定給予幫助。他先給駱解決了吃住問題,后又將自己正在《時代文學》上連載的長篇小說《大時代》抽下來,換上駱賓基剛寫的長篇小說《人與大地》。日軍開始進攻九龍,駱賓基本想突圍返回內地,端木考慮需要一個幫手,就請他暫時不要走,幫忙一起照顧蕭紅,駱出于友情欣然應許了。端木在外面有許多事情要做,守在蕭紅病床邊的時間可能沒有駱賓基多,但照顧蕭紅的責任主要還是端木承當的。從1941年12月9日至1942年1月22日蕭紅病逝的四十五天中,在日軍炮火緊逼之下,蕭紅的住處轉移了六次,醫院轉移了四次,其中包括最有名的羅士達酒店(即半島酒店)、最大的私人醫院養和醫院、公立醫院瑪麗醫院、法國醫院等,這要端木去籌錢、托人、找朋友才行,靠駱賓基是絕對無法辦到的。所以說駱賓基在書中暗示端木在這些天丟下蕭紅不管的說法,分明不實。在日軍一步一步將半島酒店、瑪麗醫院、法國醫院軍管之后,端木萬般無奈才將蕭紅轉移到法國醫院在圣士提反教會女校設立的救護站,蕭紅就是在那里去世的。埋藏了蕭紅的骨灰,端木和駱賓基二人才通過澳門回到桂林。
應該說,端木蕻良和駱賓基為了挽救蕭紅的生命,都盡了最大努力。如果說蕭紅的死要有人負責的話,第一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第二是養和醫院誤診的庸醫。端木與駱賓基后來的爭執,產生于二人之間本不應有的誤解。蕭紅為人常有偏激之時,病痛中發些牢騷,向駱賓基說些抱怨、指責端木的話,本不足為奇,但駱賓基卻少加分析。到桂林后,又因《呼蘭河傳》版權事二人發生沖突,致使駱賓基對端木的誤解與責難步步加深。
《黃金時代》是一部近年少有的優秀影片。我十分敬重那一代在連天烽火中奔走,既有救亡的愛國熱忱又有羅曼蒂克情愫的年輕人。他們都走遠了,端木也走遠了……作為后人,我們不必再對他們品頭論足。
我認識的老年端木蕻良,一直是個熱愛生活的人。看到客廳墻壁上他的書畫,我又想起北京虎坊橋他的書房,想起他窗臺上的那盆文竹,想起他養在瓷缽里的幾片青萍,這文竹這青萍是一種風致,是沉靜、和善的端木蕻良留在我心目中的風致。
2014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