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運氣的誘餌:拉斯維加斯的賭博設計與失控的機器人生
- (美)娜塔莎·道·舒爾
- 3307字
- 2022-03-21 15:51:19
借賭博活動一窺美國文化
法國社會學家羅歇·凱盧瓦(Roger Caillois)是《人、玩耍與游戲》(Man, Play, and Games)一書的作者。他認為,我們可以借游戲一窺文化的基本特性。[34]“要對一個文明加以診斷,可以從其中最流行的游戲入手,這并不荒謬。”他在1958年寫道。凱盧瓦提出,要對文化進行診斷,可以從其游戲中以下四個元素的組合情況入手:agon,即競爭;alea,幾率;mimesis,模擬;以及ilinx,眩暈(vertigo)。他聲稱,現代文化的突出特征是,其中的游戲,agon和alea之間的張力特別突出。前者主張堅定個人意志,后者則要求向幾率屈服。
1967年,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基于他對拉斯維加斯賭博現象的民族志研究,對美國的文化進行了診斷,而上述張力,正是這一診斷的核心。歐文·戈夫曼曾在拉斯維加斯做21點游戲的荷官,并最終被提拔為賭區經理。戈夫曼認為賭博是一種“人格競賽”(character contest),在這種競賽中,玩家們能在面對偶然性時展現自己的勇敢、正直和從容。[35]在官僚科層體制日盛的現代社會,公民們早已失去了在公眾風險事件中展現自身人格的機會,而這種對于“行動”或說重要活動的生存式渴求,正好可以由賭博來滿足,因為賭博讓個體有機會體驗參與命運塑造的英雄式行為。戈夫曼認為,賭博并不是要逃離日常生活,相反,它是一個模擬了“真實人生結構”的競技場,因此可以“讓[玩家]沉浸在人生的無限可能之中”。[36]
與這一觀點一脈相承的,是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在1973年對巴厘島斗雞賭博的一個著名解釋,他認為這是一種“榮譽之戰”(tournament of prestige),這種賭博方式是對社會結構的模擬,將社會結構地位的運轉方式暴露無遺。他指出,這一活動乃是一種媒介,通過它,生活的集體存在主義戲劇得以彩排。像凱盧瓦和戈夫曼一樣,格爾茨也強調斗雞中隨機性與競爭性之間的協同作用。他發現,一場比賽的結果越難預測,比賽的參與者在金錢和感情上的投入度就越高,他們游戲的程度就越“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賽的意義遠遠超越了物質上的輸贏。[37]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賭徒》(The Gambler)中描述的瑞士輪盤賭桌上的意外獲勝,很好地把握了格爾茨的思想,“深層次”賭博游戲是幾率、風險和地位的絕妙組合:“因為我贏這局是冒了比命還大的風險的。但我敢賭,于是我又一次證明了,我是男人中的男人!”[38]
凱盧瓦、戈夫曼和格爾茨都在研究中提到了老虎機賭博,但他們都認為那是一種低級的、缺乏社會屬性的賭博方式,在文化研究中不值一提。在凱盧瓦看來,它是純粹的alea:一種荒謬的、帶強迫傾向的游戲,而且有輸無贏。[39]戈夫曼認為,它讓那些缺乏社會關系的人“只能對著機器去證明自己的社會人格魅力”;他認為,機器只是在沒有人可以對賭時的替代品。[40]“自我的這些赤裸裸的小抽搐出現在世界的盡頭,”他在自己研究的最后一行這樣寫道,“但是佇立在這個盡頭的是行動和性格。”格爾茨則將老虎機稱為“愚蠢的機械桿”,商販們只會在斗雞賭博的外圍經營老虎機,提供的是“無腦的、純靠運氣的賭博”,只會吸引“女人、小孩、青少年……窮困潦倒的人、社會底層的人和人格異常的人”。[41]“真正的斗雞賭客,”他說,“連靠近[這些機器]都會覺得臉上無光。”換句話說,這些機器不能讓人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玩輪盤賭的“男人中的男人”;與資深玩家“精致地沉迷于”榮譽相比,老虎機很是淺薄,缺乏意義、投入和成效方面的深度。格爾茨寫道,因為老虎機無法反映出文化的基本準則和關切,所以它不是一個合適的“社會學實體”。
20世紀80年代開始,美國社會(及世界其他地方)的機器賭博開始了戲劇性的翻盤,這讓我開始重新檢視這個前人不屑一顧的話題;我敢肯定,這一次我們一定能在機器賭博中一窺當代文化獨特的價值、性情和專注。但是我們能找到何種線索,又怎么找到它們?與戈夫曼研究的紙牌賭博及格爾茨的斗雞賭博不同,機器賭博缺乏符號學深度,它也沒有豐富的維度供研究者“深入”到可以展現更廣大社會的存在主義戲劇。相反,這種孤獨的、沉浸式的活動可以讓時間、空間、金錢、社會價值都暫時停止運轉,有時甚至可以模糊一個人本身的存在感。“坐在機器前,你一切都可以忘記,甚至忘記自我。”一位名叫蘭德爾的電子技師這樣對我說。他聲稱賭博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樣,體現了一種空手套白狼的欲望,對他來說,賭博就是為了追求這個“空無”。像前文中莫莉所說的一樣,重要的是留在迷境中,這樣“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文化歷史學家杰克遜·李爾斯(Jackson Lears)在2003年出版了一本關于美國賭博文化的書《空手套白狼》(Something for Nothing),他在其中把賭博看作“通往更廣闊世界的一個入境口岸”。在其著作的開篇,他描繪了一群沉迷老虎機的賭博者,為了不打斷自己的游戲,連尿都直接撒在杯子里。[42]不過對于李爾斯的后續分析,這些機器賭博者其實無足輕重,他的主要論證是,定義國家性格的,是“運氣(chance)文化”和“控制(control)文化”之間的強烈張力。其中運氣文化的典型是投機的騙子,控制文化的典型則是擁護新教工作倫理的自律者。但在機器賭博者看來,他們賭博背后的動因既非運氣也非控制,也非二者間的張力;他們的目標不是贏,而是繼續玩下去。
莎倫原來是醫科背景,但我們見面時,她正在一家賭場當荷官。她告訴我,“繼續玩下去”的價值在于可以牽制住幾率:
很多人把賭博看成純粹的幾率,你不知道結果是什么。但玩賭博機時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么會贏,要么會輸。我不在乎贏錢還是輸錢,但有一點像契約一樣確定:每放一枚硬幣進去,我就能抓五張牌,就能按這些按鈕,就能繼續玩下去。
所以,這根本不是真的賭博——事實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地方能讓我覺得還有可以確信的事,而這里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我以為它和幾率之類的有關,有幾個什么變量在起作用,它們隨時能以某種方式引發任何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早就嚇死了,根本不敢賭。如果連機器都不能信了,那還不如回到一切都無法預測的人類世界算了。
從莎倫的敘述來看,老虎機這條管道并不會引來風險,讓她在其中可以深入扮演富有社會意義的角色,或從“安全而無聊”的人生(戈夫曼語)中解脫出來。老虎機毋寧是一種可靠的機制,它保證了一個與“人類世界”絕緣的安全區,而“人類世界”對她來說則是一個喜怒無常、時斷時續、缺乏安全感的地方。機器賭博的持續性某種意義上讓變幻莫測的世界暫時安穩,為她提供了難得的確定性,也就是一種像莫莉描述的“風暴眼”那樣的區域。一位機器賭博研究者寫道:“可以說,玩家們進入了一種懸置生命的狀態。”[43]
這種由重復性過程的機械韻律造就的迷境,可以讓時間、空間和社會身份都進入暫停狀態,似乎讓它并不適合做文化研究的對象。但我卻認為,這種迷境可以讓我們打開一扇窗戶,讓我們一窺當代美國生活中讓人飽受困擾的各種意外事件和焦慮,以及不同的人可能利用何種技術手段來應對這些意外和焦慮。在波及廣泛的不安全事件(包括全球變暖等環境災難、金融危機及動蕩的就業市場)中,技術扮演了關鍵的角色,過去20年中,社會理論家們非常關注技術的這一影響力。[44]一些學者承認,在今天所謂的風險社會(risk society)中蔓延的主觀不安全感源于“人造不確定性”[manufactured uncertainties,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語],但很少有人研究我們如何用技術來制造上文中莎倫所論的“確定性”。[45]雖然不符合直覺,但機器賭博確實可以為研究這個少有人涉足,但意義同樣重大的領域提供一個“入境口岸”(借用李爾斯語)。雖然機器賭博明顯包含著風險——而且是涉及金錢這一有重大社會經濟價值的東西——但這一風險被限制在一個可靠的框架之內,讓賭博者可以找到一種自我平衡的模式,而這種平衡正成為日常科技交互中的典型現象。
我們正經歷著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此時,人與機器的互動“越發親密,規模越來越大”[社會學家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這樣寫道],電腦、電子游戲、手機、iPod等科技產品成了每個人管理自己情緒狀態的工具,并且為我們在自己和世界的不確定性與憂慮之間制造了一個緩沖區。[46]雖然我們通常認為交互型消費電子設備可以為我們帶來更多選擇,彼此連接,創造了自我表達的新形式,但它們同樣可以幫我們減少選擇,斷開連接,疏離自我。探討賭癮者與老虎機之間的深切糾葛,不僅僅是對這種特定成癮現象的個案研究,它還提供了另一些線索,有助于理解我們在更廣闊的生活“迷境”里面臨的困境、趨勢和挑戰。[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