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運氣的誘餌:拉斯維加斯的賭博設計與失控的機器人生
- (美)娜塔莎·道·舒爾
- 3149字
- 2022-03-21 15:51:23
提升頻率
速度是迷境體驗的重要元素。一位名為謝莉的中年稅務會計師告訴我:“我玩得很快,不喜歡等,只想知道結果。如果機器很慢,我會換一臺快的。”一個名為朱莉的大學生說:“我通常單手玩,你甚至可能連牌都來不及看清,我玩得就是這么快。”(她邊說邊睜大雙眼,盯著面前想象中的屏幕,食指快速按動。)賭博成癮者好像覺得速度快是一種技巧,即便這可能讓他們錯過本來能贏的機會。[9]我們在引言部分見過的莎倫回憶說:“有時候我玩[視頻撲克]機器會玩出一種節奏,讓我錯誤地棄掉能贏的牌。感覺保持步調比贏錢更重要。”
賭博者認為,“保持步調”對于迷境體驗來說至關重要。“速度能讓人放松。”羅拉這樣說,她是自助餐廳的服務員,也是四個孩子的母親。蘭德爾則說:“好像也不是興奮,而是平靜,就像是鎮定劑。它讓我進入迷境。”他是一位年近50的電子技師,長年嗜好那些能讓他通過高速度來逃避生活的東西,比如摩托車、直線加速賽車和視頻撲克。他反思說:“很矛盾的是,這種速度反而讓我慢下來。我在動,也在冒險,但這兩樣都讓我感到平靜,有種機械感。”他發現,這種由機器帶來的速度感,提供了一種可預測性,讓他的賭博過程更有結構和規程,風險于是變成了節奏。賭博者只要保持自己速度穩定,就能一直懸置在迷境模式之中。
要通過速度達到懸置狀態,需要很多技術條件,而且這些條件還會隨時間而改變。歷史上一個關鍵的改變是把賭博機由齒輪驅動的拉桿變成了電子按鈕(見圖2.1)。WMS的總裁在1992年提到這一改進時說:“你可以把手就放在按鈕上,永遠不必移開。”[10]卡明斯也提道:“這對促進游戲產生了巨大的作用。用拉桿,平均每分鐘玩5局,也就是每小時300局。而如果玩家用的是按鈕,玩的局數就會翻倍,從每小時300局升到600局。”[11]賭博機引入視頻技術后,這個頻率進一步提升,因為不再需要等待機械轉輪完成旋轉。視頻撲克的熟賭客每三四秒就能玩一手,每小時達到驚人的900~1200手。[12]在虛擬轉輪快速“轉動”的“視頻老虎機”上,也能達到相似的頻率。[13]其中一些機器則根本沒有按鈕,而是安裝了非常靈敏的觸摸屏,在手指真正接觸屏幕之前就能檢測到手指的接近。“賭博機是一種非常快速的吃錢機器,”一位巴利的代表這樣說,“每局游戲耗時不會超過三四秒。”[14]

圖2.1 一位賭博者的手放在電子撲克終端上。他的大拇指搭在入鈔口,其他手指可以很方便地按到“發卡”“抽牌”“賭最大”等按鈕。圖片由作者拍攝
在提升賭博速度上,老虎機上“吃錢”部件的革新,與按鈕和觸摸屏一樣重要。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老虎機引入幣倉之前,一個賭客如果贏了超過20個幣,就必須先停下來,等服務人員確認他贏的錢,付錢給他,然后才能繼續玩。老虎機設計的先鋒沃倫·納爾遜(Warren Nelson)在1994年回憶說:“這不僅僅讓賭博慢了下來,它還給人一種終止的感覺,好像游戲結束了……這會促使客人停止賭博,揣著贏的錢走出賭場。”[15]幣倉可以把最多200個硬幣自動吐到托盤里,于是提升了“這些贏來的錢又被賭回機器里的概率”,同時還保證了賭客的勢頭不被打亂,而這對賭博體驗的順暢性至關重要。
入鈔口的引入進一步提升了賭博機的游戲速度,因為玩家可以把大面額的鈔票投進去,并看著數字顯示器中提示的點數下注,而不用停下來把幣一個一個投進去(見圖2.1)。把金錢去金錢化,變成一種隨時可用的點數,這不但讓人忽略點數的真實幣值,變得更易下注,同時由于玩家無須再把一堆硬幣從換幣處搬過來,游戲速度也就不再受玩家運動協調能力的限制,這也進一步提升了賭場的收入。“有些玩家運動協調能力不好。”某賭博游戲設計公司的一位代表指出。[16]“如果你的機器要吃五六個硬幣,玩家就要花時間投幣進去,還要確認投幣成功”,一位賭場營銷人員也同意這一觀點,“有時他們投得太快,硬幣掉了,賭場賺的錢就會變少。”[17]一家行業雜志1985年高興地宣稱,在無幣老虎機上,玩家可以“直接開玩”,[18]同時還會“持續玩”,因為現在玩家讓贏的錢回到機器中要比兌換出來更容易。在20世紀90年代,嵌入式入鈔口成了行業標準,使賭博操作時間下降了15%,同時下注金額提升了30%。[19]后來,我們還會看到行業向所謂的無現金賭博轉變,玩家不用硬幣或紙鈔,而是用游戲票和磁條卡賭博。這進一步掃清了投幣帶給游戲的阻礙。
正如本章開頭所言,賭博業花費了巨大的心力,發揮機器賭博中動覺因素和時間因素的作用,使機器賭博成了一種像是流水線生產一樣的經濟模式。這種模式與19世紀的工廠及相關的現代規訓環境(學校、軍隊、監獄等)中使用的行為管理一脈相承。米歇爾·福柯在寫到這類行為管理技術時說:“每個動作都被賦予了方向、傾向和時長,它們的順序也是事先確定的……問題變成了如何從時間中榨取更多有效時段(moment),再從每個時段中榨取更多有用的勞動力。”[20]要從個體身上榨取經濟價值,就必須精準地引導他們的行為,使其嵌入一種可量化的時間框架。1860年,某工廠一位車間經理對卡爾·馬克思說了一句著名的話:“時段,是構成利潤的元素。”[21]呼應這種時間管理邏輯,卡明斯也寫道:“把無效時間和沒有產出的動作從賭博的各個階段中修剪掉,[這樣才能讓]客人在每個時間段內玩得更多。”[22]就像管理流水線工人的行為一樣,對機器賭博者行為的管理也致力于把盡量多的身體動作壓縮在盡量小的時間單元之內。
1939年,哲學家、文化評論家瓦爾特·本雅明引申出一個類比,把賭博比作流水線工人的那種重復性、序列化、加速化的勞動過程。他寫道:“賭博時,甚至人的身體動作都與自動化作業的工人相似,因為如果沒有快速下注和摸牌的手部動作,賭博就無從玩起。機器運行中的一頓,就像是賭博游戲中的一擲。”[23]他認為,賭博者被無休止的賭博所困,就像工人被流水線無休止的運行所困(這個場景在查理·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中有精彩的演繹)。不過,玩家坐在以他為中心的賭博機前,似乎陷入了另一種游戲,用本雅明轉述馬克思的話來說,他們不是掙扎著“讓自己的行動配合流水線那種單一恒定的自動運行”,而是自己設定自己的游戲步調。從這一點來看,他們的體驗也與謝莉·特克爾在20世紀80年代所描述的早期視頻賭博游戲不同。她當時寫道:“步調永遠不是你自己的。游戲的節奏屬于機器,是由程序決定的。”[24]
20世紀90年代末,硅博彩公司(Silicon Gaming)推出了“動態游戲速率”功能。這一功能允許用戶自己控制游戲步調,是賭博機眾多創新中的一個典型例子。這個功能被整合進了“百麗幻影”(Phantom Belle)型視頻撲克機。它在主屏幕上方有一塊輔助顯示器,其中呈現著一只活動、懸空的手,代表荷官。[25]這只手會根據賭客的游戲步調發牌:玩家慢,發牌就慢,玩家快,發牌就快,而面對速度最快的玩家時,則干脆隱藏掉手的動畫。在2000年的賭博業展會上,賭博游戲工程師斯泰西·弗里德曼向站在展位中的我們展示了這一功能。他解釋說:“你玩得慢,它就發得慢。你快起來,它就會自動檢測并自動適應。”動態游戲速率的專利申請中清晰地說明了“適應性控制方法”的設計思路,指出“當玩家想要以快于正常的速率游戲時,他會加快自己與機器的物理交互(如投幣、選擇、拉動拉桿),如果這種加速得不到機器的響應,他就會感到一絲挫敗,游戲體驗就會受影響”。但游戲如果可以“根據玩家的輸入調整自身,就可以創造出一種玩家與機器間更為強大的交互方式”。[26]在設計上,這種動態游戲速率功能會在玩家中斷游戲后重置,以便準備好適應下一個玩家的速度。
基于體驗的賭場設計會“持續地對建筑進行調整”以適應客人的空間運動,同樣地,以玩家為中心的賭博機設計也會不斷適應玩家特有的下注金額和速率。雖然在工廠設定和設計設定兩種方式中,機器的最終目標(即動態游戲速率專利書中所寫的“提升機器的采購者通過機器獲利的速率”)沒有變化,但后者讓機器的調整從工廠轉移到了賭場。而在賭場的語境下,機器操作者的主觀狀態獲得了強烈的關注:他的欲望、挫敗、愉悅和交互感。[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