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東流逝水,轉眼又近年關。
水云升有些心不在焉的走在路上,身體已如禾苗遇了雨水,往上躥了一大節。這一年,自隨著朱先生學習以來,識字讀書均不在話下,特別是一手正楷寫的是銀鉤蠆尾,筋骨有力,就連朱先生都點頭不已。
但練氣一途,就有些差強人意,至今還未引氣入體。按照朱先生所說,修行前三境分別是感應、凝氣、抱元三境。至今,水云升還在感應境上徘徊,渾然沒有納氣入體的跡象。就連胡嘉都已跨過了這道門檻,只剩下寶象和水云升二人無法寸進。
朱不展對此曾細細探查,水云升人身天地之中,孤壘荒涼,危亭曠望,頹垣敗壁。氣竅之間交通隔絕,淤塞不暢。
經書上所言,涼風冷露蕭索天,涸水枯蒿荒涼田,講的就是水云升這種體質。
天生本元不足,五行匱乏,只能依靠后天一點點彌補。若是機遇好些,可能會有一線轉機。
只是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與天爭命,每一階都需要時間打熬,一步慢,步步慢,又哪有這么多歲月可供一點點追趕。
意冷之下,水云升倒是對練刀產生了興趣。
水云升自引雷過后,朱不展重新加了封印,抑制神魂之力外泄。但雷劫下逃生,倒是將神魂精純不少,連帶著五識犀利許多。
那一日,宇文翎隨手一刀,看似樸實無奇,但能將刀氣凝聚到如此程度,凝而不散,直到擊中對手時方才暴發。這種手段,比那些看來氣勢洶洶、眼花繚亂的刀法相比,實是更為難得,更需浸淫多年。
平日里無事之時,水云升就拿著手中的柴刀,仔細揣摩宇文翎的一舉一動。在大風寨這等荒涼之地,并無明師可授,只能靠著自己一點點感悟。
走到朱不展的宅邸外,水云升無聊的踢著路上的石頭。
“吱呀”,院門打開,朱淺畫感應到水云升的到來,開門走了出來。朱淺畫已是練氣二境的修為,自然對周遭變化感應極為敏銳,早已覺察到了水云升的到來。
朱淺畫手里拿著水云升的衣衫,叮囑道:“上次的衣服補好了,小心些穿,再補都無處下針了。”隨手又拿出一件舊衣衫,“這是爹爹的衣服,改小了些,你可以拿去穿用。”
水云升拿過來一看,自己衣服上的大洞已被細細的針腳縫上,還用絲線繡了兩朵云紋,掩飾了原來破爛之處。
水云升的衣服折損很快,倒不是不愛惜,只是每日上山打獵,下山打拳,穿梭于山野密林,衣服常常是大洞連著小洞。
加上楚纖本是個粗魯性子,平時縫個衣服如臨大敵,與其讓她干這種細活,還不如砍人來的利索。
看著水云升穿著破爛衣服上學,朱淺畫著實心中不忍,總是利用閑暇悄悄幫他縫補,還把朱不展的舊衣服改小了讓水云升穿用。
接過衣服,水云升有些難為情的說道:“這如何是好,那先生豈不是......。”
朱淺畫微笑著搖搖頭,小姑娘臉上嬰兒肥漸漸褪去,越發長的清秀,笑起來一雙眼睛干凈清澈。
伸手撩了撩額角的頭發,露出如玉手腕,朱淺畫關心道:“修行不要太急,總會找到法子的,喏,這本冊子給你?!?
“什么啊。”
“這是我平日里修行的一些體悟,你拿去看看是否可用。”
水云升看著冊子上娟秀的小字,不禁心頭微暖,對朱淺畫說道:“明日我要去山上打獵,可還要去?!?
朱淺畫眼睛發亮,剛要答應,回頭掃了一眼院中,低頭怏怏不樂的說道:“不去了,我還要在家中練字?!?
坐在墻邊石頭上,小姑娘單手托腮,煙眉微蹙,“水云升,聽爹爹說,過些日子,我們就要返回京城了。”
“嗯?”水云升突然聽到這個消息,不禁詫異十分,“為何突然要離去?!?
“京城里傳來音訊,說是要重新啟用爹爹?!?
“那豈不是要重新做官?”
“京城之中龍蛇混雜,暗流洶涌,個個如狼似虎,做官豈是那么容易,稍有不慎,就是身死家破的下場。此次回去,處處透著蹊蹺,也不知是兇是吉?!?
“那不回去不成嗎,在京城整日里提心吊膽,履冰臨淵。大風寨雖然簡陋了些,但人心還是簡單的,不用整天想著那些彎彎繞,豈不更暢快些。”
朱淺畫幽幽嘆了口氣,“一入官門,長恨此身非我有,半點不由人。爹爹也是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流,且走且看了。”看了水云升一眼,囁嚅幾次,卻又終沒說出口。
水云升沒有覺察到朱淺畫的動作,只是嘆道:“去了京城,終是相見難了些。再長大些,我去尋你耍。若是有人欺負你,也可捎個信來??v然幫不了大忙,可是人多法子多,說不得會有奇效?!?
朱淺畫巧笑嫣然,“可是打悶棍,下瀉藥諸如此類的法子?!?
水云升臉有些紅,這些都是自己和寶象等人常用的法子,沒想到朱淺畫竟然都知道了,趕緊轉了話題,“東西可都準備妥當了?去了京城,自有許多不一樣的景致。我聽說,京城煙柳畫橋,風簾翠幕,號稱人間天堂?!?
“爹爹都安排妥當了,還有武伯伯幫忙?!敝鞙\畫雙膝收起,頭埋于膝蓋上,低低說道,“一去經年,縱有好景,當與誰賞?!?
水云升聽了,默默無語,靜靜陪著朱淺畫坐在一起。
一股惆悵之意彌漫開來,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一聲咳嗽從院中傳來,朱淺畫驟然站起,有些驚慌的往四周看了看,如受驚的兔子般逃回院中。
水云升嘆了口氣,聽出這是朱先生的聲音,轉身怏怏而去。
已到臘月,水云升把屋子從里到外打掃了個遍。找人要了幾張大紅的窗花,貼在窗戶紙上??v然是土階茅屋、室如懸磬,但過年還是要有過年的樣子。
烏犍院子里傳來蒸面食的香氣,木頭燃燒的噼啪聲,日子再難過,過年節也不能馬虎。
過年前,楚纖帶著水云升跳過了火盆,從他衣服剪了一塊小條布扔到火盆里,取的是除陳迎新,紅紅火火之意。
水云升還得了一件新衣裳,這是烏犍從北光鎮專程買回來的。穿在身上,倒是把那一絲老氣壓下了一些,像個少年模樣。
山林中,水云升打了一會拳,撿起柴刀大展雄威,哼哈有聲,對著一棵大樹施展著自創刀法。
樹身上布滿橫七豎八的刀痕,皆是方才一通瘋魔亂舞的戰果。雙臂抱刀,水云升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嘖嘖有聲。
“嘿嘿。”身后傳來一個人的笑聲,水云升一驚,回頭一看,樹林中走出一個身著黑衫,頭戴氈笠的青年男子。男子左挎劍,右挎刀,右手拇指抵著刀柄。
水云升持刀在手,警覺的看著對方。
水云升自認感覺遠超常人,對方能在不知不覺間如此接近自己,想來不是什么普通角色,“請問閣下為何發笑?”
青年男子斜倚著一棵樹,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沖著水云升豎了個大拇指,“好俊的刀法,等閑的雞狗遇上少俠,恐怕都不是對手。這身無敵的刀意,八面威風,氣焰滔天,王霸之氣隔著幾十里都能懾人心神?!?
心知對方是在揶揄自己,水云升不僅不怒,反而稍稍放下心來。
從此人言行來看,倒不像是什么狠辣之人,遂笑道:“好說好說,看閣下打扮,應也是使刀之人。既同為刀友,不如坐下來,對談論道如何?!闭f著掏出一壺酒,沖著對方示意了一下。
使刀之人多豪客,酒乃歡伯,有此物在此,再不相熟的兩個刀客,也能在一頓酒后迅速熟絡起來,實在不行的話,那就兩頓。
男子眼睛一亮,搓了搓手,尚有些矜持,“此酒何名。”
“猴兒酒。”
“如何釀制?!?
“此酒乃秘法所制,汲百果精華,驅靈獸精釀。一口下肚,上下通氣。兩口入腑,百骸精壯。三口進腹,生精益壽。只是得來不易,殫精竭慮,日日看護,三年方成。”
青年睜大了眼睛,“如此佳釀,今日竟能入我腹,罪焉,幸焉。”
說著伸手將酒壺接過,輕輕品了一口。一口下肚,男子眼睛微瞇,“好酒好酒,有此酒為媒,從今日起,你就是我沈浪的兄弟了。不求同富同貴,只愿花下共飲。”咕咚又灌下一口。
原來此人名為沈浪,二人你來我往,很快就一壺酒下肚。男人之間的事情就是如此簡單,幾口黃湯入肚,水云升與沈浪很快就勾肩搭背起來。
“沈兄何方人氏啊,為何從未見過,來此可為何事?!彼粕硪庋膯柕?。
“我就是一個浪蕩子,無家可歸,到此嘛,就是歷練紅塵,過來耍耍?!鄙蚶颂蛄颂驂刈欤瑢⒆詈笠坏尉扑腿敫怪?,滿臉意猶未盡。
“噢,看沈兄身背寶刀,想來也是一名使刀好手?!彼粕唤浶牡膯柕?。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鄙蚶瞬恍嫉臄[擺手,頗為意得。
“天下第三?那可是相當的厲害了,不如讓小弟開開眼界?”
“小意思,看刀。”沈浪站起身,費了半天力才將已近銹死的刀刃拔出,呼喝連連,對著四周亂劈亂砍,卻是連一根樹枝也未落下。
水云升將臉一側,面帶冷笑,老狐貍,玩這套,不想露藝就算了,耍猴呢。
沈浪抱刀側立,挑釁的抖抖眉,小東西,想偷師,還嫩些呢。
二人各自揣著心思,一時間場中寂靜下來。
“啪啪啪?!币魂嚬恼坡晜鱽?,“好一套殺豬刀法,真真的是烈若風飛雪,快如云中電。沒想到在世間還能看到如此精湛的刀法?!?
水云升扭頭一看,熟人,來者正是武寞。
武寞緩緩走出,挺了挺佝僂的腰,鄭重作揖道:“這位大俠,看你虎目蠶眉,英氣側露,器宇軒昂,風流倜儻,心中似有日月志,腳踩狗屎尚不知,莫非是那江湖之上赫赫有名的浪子沈浪。”
沈浪見狀,趕緊拱手而拜:“這位高人,觀你春露秋霜,狼顧虎視,霸氣內斂,形直如松,雨注風摧漸朽身,迎風撒尿濕鞋面,難道是久隱山水之間的高人武寞?!?
武寞單手負后,慨然說道:“然也,正是武某?!?
沈浪趕緊上前,緊緊握住武寞的手,“武兄,想死小弟了?!?
武寞點點頭,“沈弟,彼此不熟,莫想,瘆的慌?!?
“武兄遠瞅著年輕不少,近看方知是老樹皮上涂白粉,老不羞?!?
“沈弟也越發瀟灑風流,羅裙底下做法事,小花賊?!?
“……”
“……”
二人雙手暗自用勁,重重一跺腳,各自發力,周邊地面生生陷下一尺有余。
水云升背著手走到二人面前,點點頭,“嗯,不錯不錯,都有把子氣力,繼續繼續,切莫因我在此放不開手腳。”
咚咚兩聲,水云升臉上中了武寞一拳,身上挨了沈浪一腳,如落葉般飛出,撞倒了一片樹木。
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身前倒下的一長溜大小不一的樹,水云升暗自吃驚,難不成自己修為大進,接連撞倒這么多樹竟然未曾受傷。順手扶向身旁一棵仍完好的大樹,輕輕一碰,大樹轟然倒地。
下山路上,沈浪指著被打的烏眼青的水云升問道:“此人就是曾偷師于你的那個小子,也不乍樣嗎,倒是小心思挺多。”
武寞嘿嘿樂道:“是不乍樣,不過呢,你最好不要與其為敵,說不得哪一天就會被他陰死。這小子會一些邪門手段,對于武夫可謂頗為克制?!?
沈浪好奇的打量了一眼低頭思索的水云升,有些將信將疑。
水云升從出林子起,就一言不發。方才那大樹輕輕一推就倒,水云升相信自己還沒有這份功力。
待仔細察看斷面,作為木匠的他一眼看出,大樹已被利器削的只剩下一點樹皮還連著,而且斷面頗新,怪不得這么輕巧就被推倒。
再檢查那些倒下的樹木,皆是此種情況,無論樹木粗細,都是恰到好處的留了一絲不斷。
回想沈浪那套殺豬刀法,水云升暗自心驚。這種大巧若拙的刀法,比宇文翎那一刀更見功力。
不僅要有足夠的勁力,而且對于不同的對象,都要有的放矢,這種對刀力的精準把握,實在讓人嘆為觀止。
抬頭看看沈浪,水云升默默送上了自己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