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眾人回頭一看,卻是朱不展從后山上急急奔來,身后還背著個采藥的籮筐。看著其步子不急不緩,卻速度極快,轉眼間便到了寨子里。
宇文翎眼睛一瞇,拔出一把長刀,向著仍在竭力攀爬的張川隨意一揮。一道白光閃過,眾人只覺著眼前一花,并沒覺著有何異常,連地上的草木都未曾搖動半分。
遠處的張川突然滯了一滯,上下身子已經分開。直到此時,一道磅礴的氣浪,才在張川身前奔涌出來,將其殘肢裂為無數塊。
對于朱不展的阻止,宇文翎恍若未聞,大聲道:“大風寨私藏逃兵,全寨六百二十七人,按趙國律法,須殺六十二人,但貴人不忍流血過多,減為十人,李猛,你來挑吧。”
持刀的軍士們直接走向寨民,人群頓時一陣騷亂,哭喊聲四起。有的軍士舉起弓箭,遙遙對著眾人,若是有人膽敢作亂,勢必會被當場射殺。
李猛額頭青筋暴起,被牢牢按在地上,拼死抬頭盯著宇文翎,身后隱隱有斑斕大虎的虛影出現。
一名軍士拿出一條帶鏈子的鐵爪,鏈子鏤有暗紅紋路,順著李猛琵琶骨穿過。紅光一閃,斑斕大虎虛影消失,李猛頓時萎靡在地。
邊地軍士常年與各類妖族打交道,而且軍中也有妖族低階軍士,早已有一套應對的法子。
李猛沒辦法,向著宇文翎連連磕頭,“大人,還請手下留情,小人愿把全部家產奉上,以換取這十人性命。”
宇文翎冷笑道,“官家律法可是用來做買賣的,若人人如此,還要律法何用。”
李猛聞言,長嘆一聲,再也低頭不語。
“且慢。”朱不展此時已趕到宇文翎面前,淡淡看了一眼,轉身向陳媯施禮:“娘娘恕罪,草民朱不展拜見娘娘。”陳媯低頭一看,也是一愣,站了起來。
原來這朱不展曾是國子監司業,雖官職不高,但在京城里也是一位宿儒大家。在國子監十余年,教授過的學生頗多,就連幾位皇子啟蒙,朱不展都有參與,陳媯也是認識的。
只是朱不展學問雖大,卻不受世家待見,平日里主張什么人無常貴、萬靈相親,與朝廷推行的尊尊族族、人道為先的大略相背,始終難以得到重用。
后來因涉及一樁朝廷懸案,遭言官彈劾,干脆辭官不做,歸隱鄉里,沒想到卻在這里見到了。
陳媯知道,這位朱司業雖已離開朝堂,但教過的學生遍布中樞和地方,關系甚廣,加上學識確實淵博,無端被貶,倒有不少人同情,不可以當作一般人等閑視之。
就連四王爺也曾說過,若是此人能夠低下些身子,處事再圓滑一些,以他的學問和人脈,未嘗不能做個太師太傅。
這等人,雖無官身,卻盤根錯節,不可輕易得罪。想到這里,陳媯趕緊起身,“朱先生,您怎在此處。多年前您去王府授課,媯曾有幸旁聽受業。趕緊請朱先生上座。”
朱不展施施然走上墻頭,卻不入座,對陳媯作了一揖,微微笑道:“娘娘,朱某本是靖北郡人氏,這大風寨是朱某閑居之地,平日里與一眾鄉鄰也是相熟。
今日之事,這張姓逃兵在此隱匿,朱某同樣不知,想來大風寨也是被此人蒙蔽了,實是無心之錯。既然主犯已經伏誅,能否寬容這鄉野粗鄙百姓,以示娘娘仁心。”
陳媯深深看了宇文翎一眼,盈盈一笑,“既然朱先生都不知道此事,想來是那逃兵狡猾至極,隱瞞了身份,與別人倒是不相干的。只是這事關國法,還得看宇文校尉具體處置。”
宇文翎一愣,心里暗罵,這臭娘們,這等惡人卻讓我來做,老子是放還是不放,以后上頭依律追究還不是把板子打到老子頭上來。好人他做、黑鍋我背。
但終是胳膊扭不過大腿,宇文翎只得說道:“既然娘娘和朱先生都可佐證,這大風寨確實不是隱瞞不報,就不必追究了。只是李猛,以后要嚴守國法,不得再犯,否則定然不饒,還不趕緊謝過娘娘。”
眼見峰回路轉,李猛趕緊膝行向前,向陳媯連連叩頭,又起身向朱不展作揖。
經過這一場風波,陳媯也沒了繼續游歷的心情,只是與朱不展淺淺交談一番就準備離去。
冥冥中自有因果。
幾人在此攀談,無事可做的趙予正溜溜達達時,眼睛一亮。只見一只銀白色的小狼蹲在人群之中,正探頭探腦。奇特的是小狼身邊的少年,也是一頭白發。
趙予正終是少年心性,匆匆走下寨墻,走到水云升面前突然停住了腳,蹲下來好奇的打量麻虎。那名無須軍士趕緊跟了過來,生怕出了什么意外,欲將趙予正帶離。
趙予正卻有些戀戀不舍,回頭看向陳媯:“娘親,快看,這里有個小狗,長得如此可愛,我想要。”
水云升心頭一驚,暗道壞事了,低頭看了一眼有些愛理不理的麻虎,這個不知死活的家伙,整日里如此臭美,把自己梳理的如此順溜,這下子來事了吧。
陳媯回頭一看,怪不得趙予正挪不動步子,這小狼也生的忒漂亮了些,一身銀白毛色,顏色各異的雙眼頗為靈動,舉手投足間竟有一種高貴雍容氣質。
趙予正撒嬌道:“我就要他嘛,要是娘親答應,回去我一定好好讀書。”
“哦,還是個異種,倒是難得。正兒,這是人家家養的,可不是無主之物。”陳媯也是有些意動,她從小在靖北郡長大,小時也養過不少小獸,這樣乖巧漂亮的倒是極為少見。
旁邊的無須軍士會意,趕緊取出一錠銀子,扯著公鴨嗓沖水云升說道:“這異獸可是你所養,殿下看上了,這可是天賜的機緣。也不白要你的,拿了這些銀子,補貼一下家用吧。”說著就要動手去牽麻虎。
麻虎見此人伸手抓來,也不躲閃,一口咬向無須軍士的手。
對方嚇的趕緊縮手,沒想到這看起來人畜無害、玲瓏乖巧的小狼,竟然如此兇狠,毫無征兆就下死手。伸手一招,幾個兵士走上前來,就要出手拿下麻虎。
水云升往前走了一步,將麻虎護在身后,“這位軍爺,這小狼可不是屬我所有,另有其人。”說著一只手在身后悄悄作了個手勢,轉頭對麻虎道:“還不快去找你家主人。”
麻虎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水云升,眼睛一轉,掉頭向著朱不展跑去,安靜的蹲在其腳邊。朱淺畫見狀悄悄走過來,將麻虎抱起,輕輕撫摸安慰。
朱不展一臉無奈,搖搖頭,水云升這個憊賴貨,這是拿自己當擋箭牌了。自家女兒也胳膊肘向外拐,倒與水云升配合的天衣無縫,這下可好,真要得罪這位陳娘娘了。
走到陳媯面前,朱不展從袖中取出一只碧管灰毫的毛筆,苦笑道:“娘娘,這幼狼與小女自小相近,費盡心力方撫養長大。能被殿下看上,也是它的福分,只不過這小狼從小被嬌慣壞了,性子桀驁,恐怕傷了殿下就不好了。
這是我平日里使用的兔毫,就送予殿下作為補償,還望娘娘見諒。”
陳媯原本有些不快,但看到筆桿上那小小的“朱”字,不禁心頭一動。
讀書人對自己使用的文房四寶,看的不可謂不重,民間常說“筆子墨女”,講的就是將筆墨視若子女。朱不展能將此送于自己,卻也是心意誠懇。
若是正兒拿了此筆,亦有一分師承在里面,自己在王府之中處境維艱,王爺素來看重朱不展學問,有此一層關系,說不得能籍此得些轉機。
鳳眼一挑,陳媯拉過趙予正,襝衽一禮,“多謝朱先生厚愛,如此貴重之物,實在讓媯感激涕零。正兒,還不拜過先生。”說著將趙予正往地上一按。
朱不展方想阻止,陳媯卻用身體擋住趙予正,讓其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師徒名分就這樣硬生生定下了。
目睹此景,朱不展如何不知陳媯所想,只得嘆了口氣,親手扶起趙予正,囑咐道:“汝為皇家子嗣,回去后須多讀圣賢書,明事理,知人道,修身潔行。平日里多聽多看多行,仰觀天地之道,俯察黎庶之艱,如此,方能為一國棟梁。”
趙予正雖年幼,卻是極為聰穎,聞聽趕緊深深一揖,“謝先生教誨。”
陳媯笑瞇瞇的看著,心里對自己兒子頗為滿意。盤算著如何向王爺商量,將朱不展調回京城,這樣也能在險惡的京城有個外援。
要知道,一個朱不展算不得什么,但這么多年教出的學生,遍布各地官場,這可是一個龐大的隱形勢力。得其襄助,正兒以后在京城的路也能好走些。
幾人攀談良久,眼見天色不早,陳媯只得與朱不展辭別。車馬啟動,一行人匆匆離開了大風寨。只是趙予正還趴在車窗上,戀戀不舍的看著朱淺畫懷中的麻虎。
看著遠去隊伍帶起的灰塵,寨子里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有種死里逃生的感覺。
李猛看著遠去的隊伍,眉頭緊皺,若有所思,轉頭時卻已是一臉平靜,再次向朱不展道謝。
朱不展面有愧色,連連擺手,長嘆了一口氣,走到水云升面前輕輕拍了拍頭,轉身走進寨子。
至于張鐵匠的尸身,李猛則一人收拾后背負著去了山后。回來時,有人看到李猛眼圈通紅,似是哭過了。
對于張鐵匠,寨子里頗多人心生怨恨,平時就嘴上花花,沒個正經樣子,還是個私自跑出來的逃兵,險些把整個寨子都拖下水。
有的婦人路過鐵匠鋪子,氣不過還要吐口唾沫,咒罵幾句,再不念及鐵匠平日的恩惠。
現在連帶著寨子里的人對寨主李猛都有些怨恨,埋怨他甑別不嚴,也不查清楚背景就隨便放人進寨子,只是看到李猛今日情愿舍了家財也要救下寨民,再加上其人長久以來的威信,只能是私下里嘀嘀咕咕。
原野上,陳媯匆匆向前,全程不發一言。跑了兩個時辰,眼見天色將暮,宇文翎只得催馬上前詢問,“娘娘,是否要歇息一段時間。”
陳媯轉頭擦了臉上的汗,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宇文翎,“宇文校尉,今日去大風寨真是巧,遇上了朱先生。怪不得一路之上沒看到多少獵物,倒是前往大風寨的路上野獸頗多。”
宇文翎心頭一跳,趕緊回答,“卑職常年駐守于此地,星落原上情形略知一二,這東始山一帶,確實是野獸群聚之地。”
陳媯冷笑道:“今日要不是我急智,說不得那小小寨子已經血流成河,平白得罪了朱不展。宇文校尉,這世上聰明人很多,誰也不想被人當棋子。
這靖北郡還是趙家的天下,宇文校尉要嚴守律法,為四王爺解憂啊,萬萬不可動些歪心思。好自為之吧。”說著雙腿一夾馬,加速前行。
宇文翎出了一身汗,看了看陳媯的背影,咬咬牙,還是跟了上去。
晚上,水云升一人坐在樹上,呆呆看著漫天的星辰發呆。
一個身影在水云升身邊出現,正是武寞,手里拎著個酒壺。
“想什么呢,沒事干在這風中消食呢。”武寞笑罵道。
水云升沒有回頭,只是說道:“修為高了,是不是就可以不被人隨意殺了。”
武寞斜靠在樹枝上,灌了一口酒,神情有些疲憊:“是又不是,但不管怎么說,讓殺你的人覺得稍稍硌手的話,動手之前就會思量,確實能增加不少活命機會。怪不怪我今天沒出手,救下張鐵匠。”
“不怪,出手了也沒用,一個人武功再強,也敵不過幾百人的刀箭。”
“我可以救下張川,只是帶他走了以后,剩下的人就難逃一死。況且,我犯不著與趙國官府作對,他們也沒資格讓我出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武寞將酒壺遞給水云升:“一個老頭子,還能是什么人。只是受朋友之托,來此護著某人。”
水云升喝了一大口,濃烈的酒味嗆的咳嗽起來。今日不知為何,突然不勝酒力。待平息下來,回頭問道:“保護的是朱先生吧。”
武寞倒也不再遮遮掩掩,說道:“不錯。朱不展是個好人,有些本領,但不擅長殺人。當年青魚案,有人還想著讓他死,但又不能明著來,所以我便過來護著他。
至于青魚案是什么,你別問,對你沒什么好處。小子,不管怎樣,還是要好好習武,起碼有個保命的機會。有機會多與朱不展接觸一下,多看點書,總沒有壞處。”說完,武寞也沒有收回酒壺,徑自跳下樹就要離去。
水云升大喊道:“那宇文翎的刀法怎的如此厲害。”
武寞不屑的擺擺手,“那也叫厲害,待過些日子,讓你看看何為刀法。”
今日宇文翎那一刀,看著和風細雨,但卻威力奇大,不由讓水云升起了好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