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每張床鋪的布簾子上，像五個矩形禮物盒，簾子是禮物盒上的包裝紙，有的華麗，有的樸素，有的清新，有的鄉土，盒子里躺著五個二十歲左右的女生。

上鋪的阮桃和田芳光著腳幾乎同時踩著各自床鋪的鐵欄桿，她們的腳先后夠著地上的拖鞋，套上，拖沓地走，拿起臉盆去了水房。

呂嘉終于等阮桃爬下床鋪，等欄桿的嘎吱聲音響畢，舒舒服服地賴了一會兒，拉開簾子，窗外的樹葉蒼翠茂密。國慶節過后，天越來越高，陽光越來越遠。呂嘉感覺嗓子火辣辣的疼，鼻子口腔像被抽干了水分似的灼痛，捧起一杯涼白開水咕咚狂飲，北京干燥，秋天尤甚。

三個女生一齊出現在水房鏡子前，各顧各的刷牙洗臉，都不化妝，抹了柔膚水、保濕乳，換好衣服，背上包就去上課了。大學高數的下課鈴聲響起時，昏昏欲睡的同學們才恢復了好精神，第二節大課是體育，國家隊退役的女運動員調到高校任教，聲音洪亮，體態健壯。

男生和女生分開上課，男教師代課男生班，女教師代課女生班。每節課，按照慣例老師點名后，前二十分鐘繞圈跑，然后練習立定跳遠。呂嘉從小懼怕體育課，中考和高考體育體能測試，都是家里委托了其他考生蒙混過關。大學了，體育課竟然正兒八經起來，跟大學高數同等重要，每學期需要修滿兩個學分。

“有沒有請假不能跑的？”女老師面無表情地問道。

“報告，我跑不了?！碧锓寂e手出列。

“還有誰？”老師掃了一眼田芳，在名單紙上打了個對勾，朝隊伍追問了一句。

沒有人吭聲，“全體都有了，稍息，立正，向右轉，齊步跑！”老師喊完口令，一幫女生開始松松垮垮地跑起來。

“田芳咋又不能跑步，她身體挺好的呀?！比钐疫吪苓叢唤獾貑?。

“估計那個了?！眳渭螡M不在乎地答道。

“上周她就沒跑?！比钐绎L輕云淡地說了一句。

“噢，不記得了，跑步說不了話，憋得慌?！眳渭螘灂灪鹾?，只要劇烈運動，她就覺得在上刑，渾身不自在。

兩圈下來，呂嘉、阮桃的臉龐已經紅撲撲的了，不比田芳白多少，只見她一個人，坐在操場旁邊，似乎很不舒服的樣子。

呂嘉一邊扶腰，一邊晃過去問：“你大姨媽還沒來完嗎？這么難受！”

“嗯，哦，來完了，胃不舒服。”田芳回答道。

“那你回宿舍吧，跟老師徹底請個假，雖然可以不跑步，跳遠還是要練的，期末考試要考的。”呂嘉囑咐她。

“哦，噢，我想想?！碧锓贾е嵛?，臉色難看的厲害。

大家休息了十分鐘，老師吹響哨子，開始集體訓練立定跳遠。

呂嘉排在第一個，她雙腿修長，擺臂優美，姿勢標準，體育老師滿含贊賞和喜愛的眼神給她鼓勁兒，在老師眼里這副身板是練體育的好苗子：“預備，跳！”老師喊。

呂嘉站在原地半屈雙膝，雙臂認真優美地擺動，一臉專注?！疤?！”老師催促間，呂嘉輕輕一躍，雙腳落在一米三的位置上?！澳銡馑牢伊?。”女老師恨鐵不成鋼地說：“姿勢優美，原來是個繡花枕頭。”

“下一個阮桃，田芳做準備?！比钐逸p輕擺臂，像只兔子一樣跳到了一米五的位置。呂嘉羨慕地看著她：“回頭你教教，我腿上沒勁兒，跳不動?！?

“下一個！”體育老師喊道。

“老師，我胃疼，跳不了?！碧锓嫉芍喑拇笱劬π⌒囊硪淼亟忉?。

“先站到一邊，下一個！”老師看都沒看她一眼，繼續點名，田芳的臉瞬間紅成了蘋果，熟透了的紅蘋果。

體育課后，呂嘉還在沙坑里練習彈跳，從小就躲避體育課的她，這次真的要靠自己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練習，越跳，腿越軟，最后，在沙坑里崴了腳。呂嘉一瘸一拐地進了餐廳，真是令人沮喪的體育課啊，跟高數一樣令人沮喪。

食堂用餐的學生永遠很多，常年擁擠不堪，這是學校上萬名師生集體用餐的時刻，全校十多個食堂皆是水泄不通。呂嘉幻想的浪漫大學校園，竟然比高中還要擁擠混亂，大學里的男生、女生長相比高中還要普通，大學里的課業比高中還要緊張。“上了大學就到了象牙塔?！边@句話顯然很具有欺騙性，她托起餐盤送到回收臺，一瘸一拐踏進宿舍，窗簾緊緊罩住窗戶，沒有一絲陽光，沒有開燈，一片昏暗的宿舍里只有田芳的床簾被拉上了。

呂嘉沒有說話，悄悄拉起自己床鋪的簾子，怕吵了正在午休的田芳，當她剛剛躺下，田芳踩著嘎吱作響的鐵欄桿下來了：“嘉，我懷孕了?！?

一雙大眼睛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層層疊疊堆滿了褶子，呂嘉嚇了一跳，蹭地坐起身來：“啊？真的懷孕了，你怎么知道的？”

“真的，我確定?！笨吹教锓茧y受的樣子，呂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腦海里不斷浮現田芳和“咸蛋超人”恩愛的畫面，一陣不舒服的感覺堵在喉嚨，嗆得她說不出什么智慧的話語。

“徐凱讓我等他兩個月！”田芳說。

“啊，怎么等？”呂嘉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在南京有急事，回不來，讓我等他?！碧锓颊f。

“不能等，不能等?！睘槭裁床荒艿龋繀渭我膊恢溃皇怯X得等他兩個月，這兩個月的體育課全完了，缺勤一半的課程肯定掛科！

“我們回來了！”阮桃和劉姝滿臉興奮地進來了，今天的立定跳遠，她們拿了高分，尤其是劉姝，她一米六不到的個子，竟然能跳一米六，老天對每個人好的方式真不一樣。

田芳勉強招呼了一句：“你們回來了，我困了?！苯又郎洗蹭佪p輕拉上了簾子。

呂嘉躺在下鋪的簾子里胡思亂想，這是入學以來經歷的大事情，從小到大以來經歷的大事情，甚至比高考還大，她想幫，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田芳跟學院請了事假，這個秘密只有呂嘉知道，盧溝橋上“咸蛋超人”的樣子，呂嘉每每想起來，一陣強烈的抵觸情緒充斥著內心，越不想回憶，越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