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有人說江州的天氣像極了倫敦，雨水太多，感覺頭頂上有一把濕毛巾，時不時的都會來擰上一把，周媽媽來的那天早上，江州下著大雨，周云彤少有的打了一輛車。

9

延平路259弄的這棟小洋樓，自從周媽媽來到之后就變得熱鬧非凡。

二樓的蕭奶奶和王阿姨成了周媽媽的重點拜訪對象，剛來第一天就挨家敲門送上伴手禮——黃石港餅。有了這塊敲門磚，她和這些鄰居們迅速打得火熱。尤其是和王阿姨走的最近，可能是因為年紀相仿的緣故。王阿姨帶她到處熟悉周邊的環(huán)境，那里有便宜的蔬菜，哪里的豬肉價格最公道，哪里的魚蝦最新鮮，下午幾點鐘超市有促銷雞蛋賣，沒兩天，她就摸的門兒清。

這天一大早，王阿姨正在房間整理床鋪，忽然聽到小孩子的哭鬧聲從樓道里傳來，隱隱約約的。

——媽，我要你今天陪我，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童童乖，童童聽話，媽媽今天要去公司上班了，晚上下班就回家陪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就要你陪我，就要你陪我嘛！

——童童乖，外婆在家陪你畫畫，等會兒再帶你去公園好不好。媽媽要去上班，不然沒得錢給你買玩具嘍。

——我不要玩具，我不要玩具，我就要媽媽，就要媽媽。媽媽你不愛我了，那我也不要再愛你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王阿姨偷偷地打開一點門縫往樓道里瞄著，樓道里哭聲喊聲響成一片，只見周云彤兩眼淚汪汪的捂著嘴從樓上跑來，樓上傳來小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聲，媽，媽……王阿姨趕緊跑到陽臺和老頭子嘀咕起來。

——老頭子，儂剛剛聽到啥么？

——聽到啥？

——樓上有小孩子在哭。

——小孩子哭有啥稀奇？

——儂曉得那小孩子叫小周叫啥？叫伊叫媽，儂剛小周那么年輕又么結婚，哪能有一個小孩呢？個么就是未婚生子，要么就是離婚了，她們鄉(xiāng)下結婚早，對的，肯定是離婚了。

——切，儂想曉得去問問伊姆媽不就好了，真是的。

——儂個死老頭子，吾岡（我傻）啊，這種事，人家會跟儂岡（說）實話不啦。吾自有辦法曉得，到時候曉得了也不告訴你。

——不告訴就不告訴，吾還不稀得聽呢，吾就怕儂到時候捂不住嘴。

說完，林東升便去歪在床上看那些從江西帶回來的舊書，他最喜歡看的就是一些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故事，因為在贛州的那些歲月，是他后半生的所有回憶。每每想起總是熱淚盈眶。王惠蘭總是會嫌棄他婆婆媽媽，整天動不動就傷感流淚，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兒。

沒過兩天，又是一大清早，王惠蘭跑到樓上天臺曬被單，剛好碰到小范正在晾衣服，就靠過去悄悄的向小范打聽著小周的事。

——小范今天起這么早晾洗衣服啊？

——是啊，今天太陽大，多洗幾件。

——誒，對了，小范，向你打聽件事，小周房間那個孩子是誰的？

——小周的兒子呀！你們不知道？

——兒子？不知道呀，她結婚了啊？她來這里住了一年我還以為她是單身小姑娘呢，哪里知道她已經(jīng)結婚了還有個兒子——她大學一畢業(yè)就結婚了，不過他們結婚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

——死了？怎么會死了？出車禍還是？

——得了肝癌，當時小周還懷著四個月的身孕。

——哎喲，真是作孽哦，小孩子可憐了。

——我可沒結婚哦。（小范有些得意的說）

——哎喲，你那么漂亮當然不像結過婚的。

一打聽完消息，王惠蘭趕緊跑下樓去，林東升正坐在床上看書，王惠蘭又神秘兮兮地對他嘀咕著。

——誒，老頭子，剛剛吾到樓上曬被單碰到了小范，吾就向伊（她）打聽小周的事，伊跟吾岡（和我說），樓上小周的丈夫是得癌癥去世的，伊（她）才懷孕四個月就守寡了。

——伊（她）哪能曉得呢？儂勿要聽伊瞎岡（瞎說）八岡——伊跟小周是同學好不啦，哪能不曉得呀。吾倒覺得搞不好是小周離了婚，年輕人愛面子，不好意思說出來，所以才說她丈夫得癌癥死了。現(xiàn)在這世道人心復雜，不要人家說什么就信什么，儂就是死心眼兒，老實的要西（要死）。

——切！吾要是像隔壁關老頭那樣滑頭，儂會跟吾伐？儂當初不就相中吾人老實可靠，所以才跟吾下鄉(xiāng)到江西的嗎？還背著儂姆媽把家里的戶口本偷出來勒。

——儂好意思岡啊，為了這件事最后姆媽好多年都沒和我聯(lián)系，到她臨走我也沒回來送一程，都是儂這個死鬼，還有兩個討債鬼，現(xiàn)在又添了一個小討債鬼，吾是上輩子欠你們林家的，這輩子是給你們做牛做馬還債來了。

王惠蘭一提起自己的姆媽就有說不完的委屈和傷感，邊說著手里的毛針邊飛快地穿梭著，每當這個時候林老伯就會站在她身后為她捏捏肩膀，并時不時低頭在她耳邊說幾句體己話，偏偏王阿姨最吃這一套，不消片刻她就化戾氣為漿糊了，抿著嘴笑了起來。“死鬼，整天老不正經(jīng)的。”

這邊唱罷那邊和，無獨有偶，一墻之隔的關家兩公婆這天碰巧也在談這件事。

——今早吾看到樓上小周的兒子了，小家伙長得虎頭虎腦的，蠻靈光的，聽王惠蘭說他還沒出生爸爸就去世了，蠻作孽的，這么小就沒有爸爸，誒，要不阿韞昨天拿來的那箱牛奶給小家伙拎上去喝。

——儂腦子瓦特了？（你腦子壞了）吾跟儂岡伊這種女人就是克夫命，掃把星，儂曉得伊八字是啥？伊姆媽跟吾岡（說）伊生小周的時候是難產(chǎn)，那天剛好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就是鬼節(jié)，鬼門關大開，陰氣最重的時候，不然伊丈夫哪能在伊懷孕四個月就死了。所以，儂最好少跟伊打交道，就連下樓都最好不要碰到，曉得伐？

——瞎岡八岡（瞎說八道），照儂這樣子岡，吾干脆連門都不要出了。

——嘖嘖嘖，這兩天吾身上到處都不爽快，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在廚房和她多說了幾句話，真是晦氣。

——儂就是作，伊姆媽那天拿來的“黃石港餅”，儂吃的最多了，既然嫌人家晦氣就不要吃呀！

——儂個死老頭子，吾身上不清爽，儂開心了是伐？個么好了，中飯儂自己去下館子，吾今早作（我今天作），不高興做了。

——不做就不做，去樓下吃小餛飩還開心哩！我到對街找老王搓麻將去。

房間里，留蕭奶奶一個人在那里生悶氣，不過她打算先把最后那塊“黃石港餅”吃完再說。

10

小樓風雨多，二樓是熱鬧非凡，三樓是笑里藏刀。閣樓上還住著另一個女人，她就是小周的鄰居——范寧寧，同為湖北老鄉(xiāng)，也是她的高中同學。

一直以來，范寧寧就很想不通，為什么自己比周云彤漂亮，身材比她好，交際能力比她強，卻總也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男人，就連好房子都找不到，延平路這么好的地段，租金還這么便宜，要不是小周介紹給她，也不會搬來這里住，每天上下班還要乘地鐵過兩次黃浦江，時間全花在地鐵上了。

而此刻她正盤算著等下找什么借口去隔壁小吳家蹭飯吃，突然她想起了冰箱里還放著一塊“光明”冰磚，昨晚上，樓下關老伯拿上來給童童吃的，剛好小周帶著童童和周媽媽出去了，就讓她轉交給童童，結果后來她給忘了。

——我跟你講，你現(xiàn)在一個人過日子，能省就省，不要像隔壁小范，花錢跟流水一樣，我看她那個高跟鞋起碼有幾十雙，門口的兩個柜子都塞滿了，住在這里整天想占你的好處，廁所用你的，水費電費都算在你頭上，樓下廚房的燃氣灶都積了灰，飯也不燒，我來了一個禮拜，她一頓飯都么得做，每次都會趕時間，一到開飯就跑過來。你把她當朋友，她可把你當傻瓜。

——媽，小范她不會燒飯。

——哪個生下來就會燒飯，還不是學來的，又不是大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湖北人最精明了，你跟我記牢。

——那爸和我不都是湖北佬，你不一樣嫁給爸。

——我就是后悔呀，當年要不是和你外公慪氣，我也不會從湖南跑到湖北，遇到你那殺千刀的老爹，一輩子就這么毀了。

“媽，我想吃桔子，”童童靠在媽媽的身上，小聲地說。

周云彤順手拿起茶幾上的一個青桔子剝起來，橘子皮一撕裂開，空氣中立馬彌散著一股酸酸的青桔味，惹得她鼻子有點嗆，忍不住想打噴嚏。

有時候，人就是不經(jīng)念叨。這邊話音剛落，那邊門口就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周媽媽頓時眉頭就皺了起來，小聲嘟囔著，“說曹操曹操到，蹭飯的來了。”然后朝周云彤努努嘴，示意她去開門。

周云彤放下桔子，準備起身走向門口，“我來開，我來開。”童童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一個箭步就沖到了門口。

“外婆，是小范阿姨來了，不是蹭飯的來了。”童童一開口，氣溫突然凝結，下降到零下。范寧寧站在門口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雙腿此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周媽媽一張緊繃的臉瞬間松弛了開來。“你個死孩子，不懂不要亂講話，哎呀，小范你來啦。快請進，快請進，你看我剛剛在和云彤講說要去她同事家蹭飯，童童小孩子不懂事，聽不懂，開口就說蹭飯的來了。你不要介意哦。”

范寧寧的臉色旋即恢復了過來，笑盈盈地說，“周阿姨，怎么會呢，我和云彤感情那么好，就像親姐妹一樣，我當然也把您當作親媽媽，除非，您嫌棄我。”

周媽媽捂著嘴笑著說，“啊唷，我哪里有這么大的福氣，能生出你怎么漂亮的女兒哦。阿姨不會說話，說得不好，你不要往心里去阿。”

周云彤繼續(xù)剝著手里的桔子，抬頭笑著對范寧寧說，“小范來了，過來坐吧。”

童童一眼就看見范寧寧手里拿著“冰磚”，高興地說，“媽媽你看，小范阿姨還給我買了雪糕。”小范趕緊笑著將“冰磚”遞給童童。

“小范，你來還買雪糕干嘛？”周媽媽笑著說。

“沒事，不值幾個錢。小孩子都愛吃這個。”范寧寧走向沙發(fā)，坐在周云彤身邊。

“好好，來的早不如來得巧，小范，你運氣總是那么好，每次來都趕上我們開飯，你等著。我去樓下端湯，今天燉的蓮藕排骨湯，排骨是我一大早去買的，新鮮的很，你一定要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