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小小和方一笑坐在一條東西向的大馬路南面，他們坐在這兒已經很久了。路兩邊長著一把粗的白楊樹。馬路向北，隔著一條水溝，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穗子低垂著頭，在微微的風中輕輕地晃動。

有一股淡淡的稻香隨風陣陣而來，像調皮的孩子拿一根頭發(fā)撩撥著鼻孔，癢酥酥的。劉小小吸了吸鼻子，坐臥不寧似的，站了起來。腳下有一小塊石頭，他一抬腳，這塊小石頭好像早就蓄勢待發(fā)似的，飛了出去，咚的一聲，落在葦塘中。仿佛終于找到自己歸宿，沉了下去。

劉小小隨著石頭的軌跡望去，南面的大葦塘里，連片的蘆葦兄弟姐妹般緊挨著。“它們活得很自在啊！”他感嘆說。蘆葦在風中招搖著，很是寧靜悠閑。

“不過是被水禁錮的囚徒，它們表面的自在掩藏不住內心的痛苦，它們哭了，淚水流到了水里，你看不見的。”方一笑說得傷感。目光掠過去，落在大院中高高的樓房上，那是學校，那兒是他們痛苦的源。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這才想到為什么來這兒了。這會兒，層層淡白色的霧氣在水稻上方浮動，一直伸向遠方。他們感覺自己的心好像也飄到了遠方。

“我們回去吧？”方一笑說，“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你我都無法永遠逃避。”

“追風，如果我不讓你出頭就沒你的事了！”劉小小對方一笑說。

“小財神，這也不全是你的錯，誰叫我是‘追風一劍’呢？為朋友兩肋插刀嘛，無悔！”

“我自己倒能蒙混過去，我爸做理財生意，知道這事說不定會高興的。我這次嘛，料想不會有什么事的，你放心吧。”劉小小說，“記住我們三個人的約定噢！”看到方一笑情緒低落，其實在他心里那個約定也像這霧一般縹緲。

“再見，追風一劍！祝你好運！”劉小小吊兒郎當地搖擺著身子，向東去了。

“bye bye！小財神，財運當頭！”方一笑苦笑了一下，向西開拔。

劉小小，人送外號“小財神”；方一笑，人送外號“追風一劍”，也有人直接叫他“追風”；張一凡，人送外號“寒士”。他們三人可是死黨喲。

二

劉小小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他從不會因為啥事煩惱，因為這樣的事從來不會在心靈的底片上感光。父親萬事由他，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他都不擔心受到處罰。這時他還不想回家，索性停下來，環(huán)顧四周。夜幕真的降臨了，眼前還看得清樹呀草啊稻啊，可再遠些的，就黑黢黢地連成一片了。

今天的事兒又浮現(xiàn)在眼前了。

“劉小小，沒想到啊，你竟然在同學中放起了高利貸，生財有道啊！你說說，你錯在哪？”班主任高老師質問道。

當時滿不在乎的神情，好像就是眼前。“他借我的錢，付給利息，這很正常的啊，急用錢的人到我爸那兒求呀告的，還愛借不借的，找擔保，抵押房產，手續(xù)多著呢！我這，是學雷鋒，是學雷鋒啊。”

“問你借錢，你就跟人家要利息，你這雷鋒學得有點走形啊。”高老師嘲諷說。

“那當然，我要做就要比爸爸強。無利不起早，這是他常說的。”如果我爸不給你利息，你會把錢借給他？這話劉小小只能在心里說，他可不敢這樣反問老師，他不愿一股道跑到黑。高老師借錢求息的事是聽爸爸私下對媽媽說的，恰巧被他聽到了。

“同學之間，應該真誠幫助，你問人要利息，要這么高的利息，這是犯法的！”高老師高聲大語地說。

“高老師，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下次，誰如果缺錢，我就借給他，可如果他不還？高老師，你能替他還嗎？”一句話把高老師問住了。

高老師橫了他一眼，說：“還有什么錯誤嗎？”他抽絲剝繭地好像在誘供。

“我不該讓追風——不，叫方一笑摻和這事，我指使他打了那個熊孩子。這真的不怪我，他說好借十塊錢一星期后還十五的，他不守信用。老師，你說這是不是他的錯？”

“人家不還，你就找人打，小小年紀搞黑社會？他是弄壞了別人的東西，對方急著要，所以才向你借的。再說，他是別班的，家境也不好，你這樣做是給咱們班抹黑，給我這個班主任丟臉，你知道嗎？”

“老師，下次我一定注意。不給我們班抹黑，不給您丟臉。我要多為班里做好事，我可以把學校罰您的錢給補上。”劉小小笑嘻嘻地說。

“問題是錢能解決的嗎？班級的榮譽我的榮譽呢，你能用錢買到嗎？”高老師的聲音抬高了八度，很是憤怒。“我今晚就到你和方一笑家去家訪。”臨走時，高老師威嚇說。

劉小小這才和方一笑在外呆了這么長時間，天黑了才回去。他走了一段路，拐了個彎，向南一直走到街上去了。街上兩旁的街燈發(fā)出昏黃的光，各個店鋪里燈光輝煌的，有幾個人在里面晃蕩著，有高聲說笑的，有責罵孩子的，在劉小小聽來，好像全都是責怪自己，可他不在乎。他想，方一笑到家了吧，他的命運會怎樣？

三

方一笑在家里正受著父母的訓呢！他的頭低著，很順從。他知道，只有這樣，父母的火才發(fā)得小些，脫身也就容易些。因此，他盡量彎著腰，口中不停地說著“是”。

他父母是賣水果的小商販，起早貪黑，風里來雨里去，掙那些個錢，都是血滴汗點子換來的。這個方一笑怎么會不懂呢？

父親高個子，四十多歲，臉膛黑黑的，說話很沖，這會兒火發(fā)出去了，語氣稍微變得和緩些。“我和你媽起三更睡半夜的，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你說你都干了些啥？你的成績只是中等，從初一到初二，你進步多少？讓我和你媽操心倒不少！”

都是老一套，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出一點事兒，父親就這樣訓他，習以為常了，可還不能煩，否則平息的風還會刮起來，甚至是九級十級大風。他恭敬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點頭。這讓父親很滿意。

看到兒子虛心順從的樣子，父親覺得自己的教育有了效果。他愛憐地看著眼前這個大小伙子，又冷下臉來批評說：“你說你都成了劉小小的打手了，劉小小家庭情況怎么樣啊？人家有錢，他爸做的是信貸生意，那錢來得，容易！你結交劉小小，我也很高興，你小子有眼光，可你也不能讓人喚著走啊？他還送你個外號叫‘追風一劍’，我看你就是他手中的一把劍！”

方一笑聽出爸爸內心的失望，可他對這話很反感。不由地反駁道：“什么叫喚著走？是他的一把劍？我和他是哥們，借錢的那小子就是個無賴，說話不算話，就是欠扁，我是幫他改正錯誤哩！”

“你少給我擺那些歪理，學校有校長，管班還有班主任、老師，用得著你豬鼻子插蔥——裝象？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學習，如果再考不到年級組前三十名，你這個學就甭上了，下來跟我干！天王老子來說都不頂用！”

正在收拾桌子的媽媽這時接腔了：“笑笑，你爸這是為你好，你聽話，保準沒錯。”

方一笑很喜歡媽媽，話少，對自己做得多。他轉過臉，對媽媽笑了笑，“這我知道！”

“剛才打了你，也是給高老師看，你在學校做了這惡劣的事，老師氣得不輕，這也是表示我們管教孩子是很嚴的。”

方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燙。如果自己能看到，那一定還很紅啊！這也是自作自受，方一笑倒也沒有怨恨爸爸打得兇，對于自己，他向來如此。

“我可跟你說，多向張一凡學習，他媽有病，爺爺癱在床上，他那是什么條件？可人家的學習，無論啥時保管第一！就不興換換俺孩子？好好干吧！為你自己，也為了咱們這個家！”父親說著，站了起來。

方一笑知道今天的家訓結束了，他陷入了遐思，如果能有寒士那樣的成績，就是多挨一些打，打得再重些，也是愿意的。可好像自己就是中等生的命，努力了還在那個位置！他嘆了口氣，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這時他忽地記起跟小財神和寒士的約定：一起飛翔。可路在何方？

四

第二天，方一笑起得很早。雖然年少好覺，昨天父親的一番教育，他覺得要奮發(fā)，應該馬上行動。可到外一看，母親早已在拾掇準備出攤的東西，父親不在，工具車也不在，不用說父親又趕早去進貨了。看到這一切，他的心勁更大了，把母親端上的飯，幾下扒完了，拿了點零食，走出門去。看他吃得少，母親趕忙遞過來十元錢，方一笑順手接了，不等母親再說啥話，快速地跑了出去。很遠了，回頭，母親還直直地站在那兒。方一笑跑得更快了。

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的，街兩旁的店主和隨街小販已經忙活開了。方一笑離校門口還遠些，看到一個人在校門口朝這邊張望，像劉小小。近了，一看，果然是他。

劉小小招著手，向這邊跑來。“追風，昨晚沒遭打吧？”他仔細端詳方一笑的臉，道歉似地說，“都是我害了你！”

“沒事，不過小菜一碟，抗得住！”方一笑漫不經心地說。說著話，眼望著學校。他急著快點趕到教室，頭天學的古文背得還不太熟，昨晚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在老師檢查前背得滾瓜爛熟。

劉小小粘糊勁上來了，一開口就說個沒完沒了。偶然注意到方一笑心不在焉，才滿懷歉意地說：“還沒吃飯吧？走，我請客！”

“我吃過了。”方一笑說。雖然急于打發(fā)劉小小，可仍然關心地問，“昨天你回家怎么樣？高老師到你那家訪了嗎？”

“這事，擺得平，我昨晚跟你分手后并沒直接回家，而是進了星星網吧，打X戰(zhàn)警，十一點才到家！出乎意料的是老爸并沒有批評我，直夸我有出息，能接他的班了！只是告誡我以后注意，干這個也要仁厚一點，還獎勵我一百元錢！看！”劉小小炫耀地搖擺著，“我手里有八張票了！走，再去吃點，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別再啰嗦好吧，還要到學校背書呢！老爸下了死命令，不考進年級組前三十名，就不讓上了！”方一笑有點喪氣地說。

“你爸有點迂，我爸就不這樣。他常常說，想在這社會上混得好，知識不需太多，有顆聰明的頭腦最為重要！說實在的，這兩個方面的條件我都具備。我的作業(yè)，有人給我做，我只要出個小票票。你剛才說到背書，我倒很喪氣，背書沒法替，那個老學究，可是六親不認的。”劉小小低頭想了一下，繼續(xù)說，“咳，熬一下也就過去了！我就是不會，他也拿我沒辦法，吃飯去了！”劉小小晃晃悠悠向街里走去。

五

踩著上課的鈴聲，劉小小歪歪斜斜地進了教室，看到方一笑還在小和尚念經似地背書，走到跟前猛地貼著桌了擠過去，一下子坐在方一笑腿上，把他弄了個后翻，全班學生都笑起來。

高老師恰好進來，看到這一幕，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就宣布上課。“背書！”他威嚴地掃視著全班，第一個叫了方一笑。

這下被逮到了，他暗暗埋怨劉小小，站起來。由于受到突發(fā)事件的影響，背得不是很順暢。劉小小在下面救場似地提示，聲音還很高。高老師都望他們幾次了，可劉小小視而不見。方一笑不想讓他提醒，可正在背書，沒法說，憋在肚子中，于是愈發(fā)背得磕磕巴巴。終于背完了，方一笑坐下來，如釋重負。

高老師的總結又讓他不舒服，“如果利用好課前一點點時間再下些功夫，就會背得很熟了。老師高興，家長也會欣慰啊。”還惋惜地看了方一笑一眼，看得他恨不得把劉小小摔個跟頭。可他安穩(wěn)地坐著，面無表情。

高老師讓張一凡背。他平靜地站起來，合上課本，如小溪流水，一氣呵成。老師贊賞地看了他一眼，說：“請坐！”

高老師說：“張一凡同學是我們班生活條件最不好的，卻是學習成績最優(yōu)秀的，這引人深思啊……”他很是感慨，看到張一凡難為情的目光，停了下來，環(huán)視了全班一遍，然后讓劉小小背。

劉小小站起來，弓著腰，踮著腳尖，大咧咧地說：“高老師，我有一個請求，可以說嗎？”高老師厭煩地看著他，還是同意了。劉小小說：“我可以請一個同學替我背嗎？”

“你的飯能不能讓別人替你吃？”高老師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可以。”劉小小大方地說，“那我再吃您那份！”話一說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

全班學生都大笑不止。高老師想發(fā)作，想到這節(jié)課的學習任務，就算了，說：“你，自己背！”

“我不會！”劉小小干脆地說。

方一笑輕輕地搗了劉小小的腿一下，劉小小任憑高老師說什么，不再言語。

課繼續(xù)進行！

劉小小還沒坐穩(wěn)就不滿地說開了方一笑，你搗我干嗎，這樣很好玩！

高老師都望了他們這邊好幾回，方一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遞給劉小小一個紙條，上面寫著：晚上放學，老地方見！

六

劉小小蹦跳著來到老地方，看到了張一凡正坐在路旁，靠在樹上，想著什么。樹邊的塑料袋里，有幾個飲料瓶。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大叫一聲，“寒士！”張一凡打了個激靈，看了他一眼，又靠在樹上，依然如故。

按理說，張一凡和劉小小根本不是一根藤上的瓜，扭不到一塊去。可他們卻保持著友好的關系。原先吧，張一凡家里窮困，課余拾廢品補貼家用。這在別的同學看來很丟臉的事，可張一凡卻做得心安理得，以優(yōu)異的成績征服了他的同學。劉小小學習特差，做作業(yè)是他每天的苦差，抄人家的作業(yè)，他也嫌費事，于是就找人代做。原先也不是找張一凡做，后來聽高老師介紹了情況，他既佩服又同情，提出讓張一凡幫助做作業(yè)，付給報酬。可張一凡不屑一顧，他死纏爛纏，張一凡才答應，可并不沒要他的錢，還一定要先講給他聽，直到他會為止。對于這樣的義氣，劉小小都有點崇拜他了。

“你今天語文課上也太過分了，把課堂攪成什么樣了？你沒看到高老師氣得不行！”張一凡沒好氣地抱怨著，“如果這樣，我們的朋友關系解除！”

“可別！”劉小小沒有絲毫猶豫，他解釋說，“我最怕背書了，我腦子不好用，一遇到背書就頭疼！寒士無敵，你放過我吧！”

“可首先你要冷靜頭腦，你要學！不能由著自己，那就把自己毀了！小財神！”這次張一凡是勸告的口氣。

“好吧。”劉小小看張一凡真的生氣了，無奈地說。

“哈，你的腦筋通了吧？寒士用天山寒冰醫(yī)治好了，你？”方一笑猛地閃出來，好像天外來客，對著劉小小大笑。

“追風！今天語文課上，我?guī)土四愦竺Γ氵@還樣對我？我都要冤死了！”劉小小不無委屈地說。

“你那是倒忙，正是因為你的幫忙，我背得更差，我背了一早上，很熟的，你一弄，我就背得那樣了，還受了老師的批評，我都有點不想理你小財神了。”

“可別，你兩人把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了，都想踹開我而后快？”劉小小要哭了。其實劉小小就是隨便一點，不把學習當回事，其它方面，確實很不錯！

“你忘了我們的夢想了嗎，小財神？”張一凡輕聲地說。

“我被老爸逼到懸崖邊了！從昨晚就下定決心了，努力學習！”方一笑堅定地說。

“我們不要忘記了曾經的約定啊！一起飛翔！”張一凡激動地說。

方一笑仿佛受了鼓舞，帶著一種滄桑狂野地唱起來：

生命就像一條大河

時而寧靜時而瘋狂

現(xiàn)實就像一把枷鎖

把我捆住無法掙脫

這謎樣的生活鋒利如刀

一次次將我重傷

我知道我要的那種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我要飛得更高 飛得更高

狂風一樣舞蹈 掙脫懷抱

我要飛得更高 飛得更高

翅膀卷起風暴 心生呼嘯

飛得更高

劉小小唱起來，張一凡也加入進來了，他們的合音有童稚，還有點重濁、雄渾，傳出很遠：

一直在飛一直在找

可我發(fā)現(xiàn)無法找到

若真想要是一次解放

要先剪碎這誘惑的網

我要的一種生命更燦爛

我要的一片天空更蔚藍

我知道我要的那種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我要飛得更高 飛得更高

狂風一樣舞蹈 掙脫懷抱

我要飛得更高 飛得更高

翅膀卷起風暴 心生呼嘯

我要飛得更高 飛得更高

狂風一樣舞蹈 掙脫懷抱

我要飛得更高 飛得更高

翅膀卷起風暴 心生呼嘯

飛得更高

劉小小忘情地唱著歌，情不自禁地向外伸展雙臂，稍抬高些，真像一雙展翅欲飛的翅膀，只是他覺得這對翅膀有點重，舉不起來了。這時，張一凡和方一笑跑過來，一人擎著他的一只手，向前跑去。他們的口中不禁喊起來：“讓我們飛翔。”

喊聲傳得很遠，連稻田里采稗子的農人也停下來，詫異地看著他們，露出了贊賞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