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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父子之間

  • 愛的回音壁
  • 李群芳
  • 4698字
  • 2022-03-10 11:15:58

父親執意要備好自己的壽材。前年下半年,他在漣源木材鋪選好了一副杉木材料,買了回去。去年暑假請了一位釘棺材的師傅釘好了壽材,壽材寬大而結實,父親很滿意,然后一直念叨著今年暑假里要把壽材漆好,并要配套好壽衣、壽帽、壽鞋、棕薦等(亡者入殮時穿用和鋪墊的衣物和棕墊)。今年暑假,他一回去就把自家所有棕樹上的棕都剮了,請棕匠打好了棕薦,又請漆匠漆好了壽材。

對父親這些舉動,我一直持反對態度:父親才六十多歲,身體尚好,再活個二十年不在話下,這么早就備好壽材,到時豈不朽了?但父親很固執,說:“老了,今天不曉得明天的事。你媽媽病危時,匆匆忙忙在別人家借了一副木料釘了一副棺材,結果漆還沒有干透,人就死了,太對不住她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最后能帶走的還不就是這副壽材?我還是自己做好準備,免得到時候你們慌了手腳,要什么沒什么的?!?

我們兄弟沒法,只好交錢給他。

父親身體尚好,但確實也開始顯老了:頭頂上白的多于黑的了,腸胃也經常出毛病。父親一生辛勞,埋頭苦干,拼命硬干。在我的記憶深處,他就像是一頭不知疲倦和歇停的牛。由于歷史的原因,父親跟著爺爺被迫搬了三四次家,地方一次比一次差。所以,父親的青少年時期,是在饑餓、憋屈、動蕩多變中度過的,被不允許上初中,被不允許學手藝,被不允許外出謀生……以致成年以后,就成了一個只會種田的干干脆脆的農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我們生產隊水田少,正值壯年的父親為了解決家里的溫飽問題,想方設法把別的生產隊的一些廢棄的爛泥凼改造成良田,結果剛收獲了一季就被收回去了。后來又開始作“包田”,作了十幾畝,每畝要交五六百斤稻谷給田世主。那時,我們家的“雙搶”要搞二十多天,父親是“天光舞半夜”。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尚小,重活、粗活都是父親的,我們打下手。扮禾時,父親踩打稻機、擔谷;我們割禾、遞“禾手子”。那時,我覺得踩打稻機很有意思,好玩,就情不自禁地去踩著玩。父親總是罵道:“現在覺得好玩啰,等長大了要你踩的時候恐怕就要偷懶了?!鄙源笠稽c時,明白了踩打稻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所以每次遞“禾手子”時都要盡快趕過去,趁父親還沒扮完前一手“禾手子”時幫他使勁踩幾下,以減輕父親的勞動強度。這種時候,父親偶爾也露出一點寬慰的笑。傍晚收谷時,我們掃攏裝籮;父親擔送回家。犁田時,父親駕牛犁耙,擔肥料;我們牽牛、割草喂牛。漸漸地,我們也能幫父親掮犁耙了。那時,只要滿身大汗的父親一回家,母親就叫我們給他搊凳子、扇扇子。

我上小學五年級時,開始承擔挑水的任務,每天把家里的大水缸挑得滿滿的。上初中后,開始用米籮(容量較小的籮)幫父親擔谷。初二以后,就能用谷籮(容量較大的籮)和父親一起挑了,只不過父親的籮里裝得冒尖,我的裝得欠一些;送谷回家時,父親往往趕到前頭,放下擔子又回身來接我一程。也能和父親抬打稻機了,父親抬前,我抬后,前頭有滾子、踏板,沉重一些。此前,打稻機是父母抬;有時,母親太忙,父親就把滾子卸了,一個人扛。漸漸地兩位弟弟也能擔谷、抬打稻機了。父親漸漸松氣了一些。

那時,父親是家里真正的主心骨。有一年,父親病得不輕,母親四處求醫拜神。家里的活計也荒淡了,結果那年我家的水稻全抽白了,收獲不到半年口糧。我家住在水庫邊上,每年從春到秋,我都要利用節假日和星期天到水庫里罾魚。罾都是自制的,一般有十多架,沿水庫邊一路放下去,隔一段時間起一輪,添一次餌食。收獲的多是蝦公子(大蝦)。有一次,太陽已經下山,我準備和往常一樣收罾回家,但偏偏這時蝦公子上灘,每一罾能獲一大捧,我貪心,多起了一輪。待我收完最后一架罾時,轉身發現已是山色黛青、天光暗淡了。平日聽到的關于水庫里有水鬼,水庫邊的山里有山鬼的事一下子全冒出腦際,心中頓時升起無限恐懼。那一瞬間的絕望無助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深。當時,我已經沒有邁步回家的勇氣了,瑟縮在一條田墈下的凹槽里,心里惶惶地念道:“爹爹媽媽快點來啦!”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了——是父親!他笑著問我坐在凹槽里干什么,是不是怕。我感覺頭頂的千斤巨石突然被搬開了,笑著跟著父親回去了。

父親年輕時脾氣火爆,對我們的教育信奉“不打不成人,黃竹棍子底下出好人”,所以,小時候,我們沒少挨他的打。特別是農忙季節,他干活為難的時候,就容易發火,動不動就罵人,隨便就逮個理由打我們,而且順手操起什么家伙就打——“嚴父”也。我們兄弟不敢親近他,在我的記憶里,從沒有與他有親熱舉動的片段。大約在父親心里,我們是他要殺就殺、要剮就剮的“崽”。所以,大約在初二時,我聽到他在別人面前夸我聽話、成績出眾,感動得幾乎流淚。但是,即便如此,那時我在父親面前還是沒有發言權的。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一九九二年的夏天。

這個夏天,是我和父親之間的分水嶺;這個夏天,我考上中專,成為小山沖里第一個跳出“農門”的人。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記不得是中餐還是晚餐時候,父親在倒滿自己的酒杯后——他每餐都要喝一杯米酒的——突然對我說:“芳妹子,你也喝一杯吧?”

我吃了一驚,以為是聽錯了,驚訝地看著父親——他滿臉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的慈笑!我趕忙搖搖頭。父親沒有再勸我喝,自個美美地啜了一口。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肩膀皮厚了一寸;同時也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高過父親了。

我讀中專的時候,大弟弟由初中升入了高中,小弟弟由小學升入了初中。那時正是農村教育亂收費最嚴重最混亂的時候,父母為了籌措我們的學費和生活費,沒少看人臉色,沒少跑夜路。有一次,父親到學校來給我送錢,我無意中瞥見他的頭頂竟生出了些許白發。事后我含淚寫了一篇散文——《父親》。多年以后,再讀到自己的那些文字時,我還是感動如初。

父親比我更矮了,也開始能聽進我的意見;后來,幾乎我說什么他都能依我的了——當然,我的話一般更在理。弟弟考上大學后,父親就更“聽話”了。

我中專畢業后,回到了家鄉教書,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家里的情況開始好轉。父親白發漸多,依然辛勞,依然作了許多田土。節假日和暑假,我都回到家里干活,在田間地頭,我和父親并駕齊驅:扮禾、擔谷,半斤對八兩,山道雖陡峭,經不得一跑。

一九九九年冬,在父親的主持下,我家建好了一層新樓房,并于二〇〇〇年暑假入住,告別了陰暗低矮潮濕的老屋。這一年間,父親竟然瘦得顴骨凸出。然而,就在二〇〇一年正月,母親去世了,父親在精神上遭受巨大打擊。不久,開學了,我們都去了學校;父親孤身一人在家,竟病倒了,一病大半年,腸胃出了毛病,老是治不好。我明顯地感覺到父親衰老得很快,正應了那句俗話:“一夜老了壺茶,一年老了個爺(yá)”。那年春天,父親在耙田時,不小心被鐵耙齒刺穿了腳背,不能下田。我喊了一幫學生把家里的水田半個下午就插完了。學生們手生,插得亂七八糟。父親就坐在田墈上,吸著煙,笑著指點。

以后幾年,抬打稻機時,我就抬前頭,父親就抬后頭了。有幾回,我不等父親來抬,自己把滾子卸了,一口氣把打稻機扛回家。扮禾時,我踩打稻機,父親遞“禾手子”。他遞的時候,不時伸腳幫我踩上幾腳;我總是笑著說:“不難踩呢,不要你踩呢。”擔谷時,我就揀沉的一擔挑,猛沖猛沖擔到家里,再回身去接父親;父親呢,總是半嗔半笑地說:“慢點呢,勻住氣,別嗆了?!?

家里的事,順理成章地我做主的時候多一些了。二〇〇五年暑假,由我主持把房子的第二層建好了;父親只負責煮飯菜。那個暑假,我瘦了十幾斤。

這期間,我們兄弟三人先后結婚。我們都“自力更生,自作主張”,沒怎么要父親操持。然而,父親還是操了不少心,他雖然不能拿出錢來支持,但特地喂了做酒席的豬、雞等。

二〇〇八年下半年,在漣源市委辦工作的大弟弟的小孩沒人看管,就請父親幫他去帶小孩。父親是很不情愿的——一個男老人家,帶一個歲把的小孩,挺難的,況且家里得丟棄了。我勸父親去,說我在近邊教書,可以照管一下家里。于是,父親就去了,一直帶到現在,整整三年了,還得帶一兩年。父親剛入城時,生活上很不習慣,加之腸胃不好,身體經常欠佳。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很不情愿再帶了,但沒有辦法,只得堅持下來,真是難為他了。其間,弟弟在漣源買了房子,父親又沒少操心。

也許是上天垂憐,二〇〇八年底,我考上了公務員,在一個鄉鎮干了十個月后,于二〇〇九年十二月被借調到了現在的單位,也到了漣源。我就在離弟弟家二十米遠的地方租了房子。于是乎,竟和父親生活到了一起了!

我把我的小孩也轉到了漣源讀書。這樣,父親就成了我們的“專職廚師”,負責兩個兒子、一個兒媳、兩個孫兒的飲食了。嘿嘿,我的幸福時光來了:一日三餐,進門就吃,吃了就一抹嘴;“天不探,地不管,飯熟了,吃三碗?!睕r且,父親的廚藝還是滿可以的——以前鄰居們做酒席時,經常請父親掌勺的;父親做得一碗好扣肉,不是吹的,那些酒店里的扣肉簡直太狗屎了。父親不時扣一碗,可惜,我要減肥,不能由著性子盡興吃。

節假日和寒暑假,父親就回到鄉下家里,種花生,栽玉米,護果蔬;收獲了,全背到漣源來給我們。我每天早上剝一撮生花生吃,一年到頭吃不完;糯玉米棒子冷凍在冰箱里,燉排骨吃,從夏天一直吃到冬天?,F在,父親又回去了,不知在家里怎樣?腸胃犯了沒有?壽材備妥了,玉米也收了,快要挖花生了吧?還是打個電話回去問問。

我到漣源一年半了,也就是說,吃父親煮的飯菜一年半了。有一點,我是堅持了:每天晚餐后,就和父親動象棋。弟弟的單位作息無規律,經常加班,很晚才回來;而我的單位能按時上下班,我又不愛外出,盡量推掉可以不參加的活動,回來陪父親和輔導小孩功課。所以,每天晚餐后一放下碗,我就拿出象棋擺好:“爹爹,將一軍!”父親就笑著說:“你行又不行,也要動?!闭f實話,我的棋藝略勝父親一籌,認真一點,父親就難以招架,但我故意動得馬虎,讓父親多贏。如果弟弟晚上不加班,就父子三人“唱三國演義”,輸了的下去,常常爭得不可開交。輪到我和弟弟動的時候,父親就忍不住要指點,誰處下風就“幫”誰,比我們自己還情急,可他一般“幫”誰誰輸。其實,我和弟弟達成默契:速敗,讓父親上場。

我一般每晚要陪父親一個多小時,邊動棋邊聊。我本是十分珍惜時間的,從不愿浪費、閑置一分鐘。但是,我不能要等到父親耳朵聽不見了再和他說說話,或者要等到父親走不動了再陪他走走路,甚至或者要等到父親進了黃土后再跪到他的墳頭,遺憾和悔恨自己沒有好好陪一陪父親(多少人留下這樣的遺憾和悔恨啊)。既然上蒼憐賜與我陪父親的機會,我就要抓住此時此刻。如果某一天,某一位兒女讀到這里,扔了書本,走到老父(母)身邊,或者撥通老父(母)的電話,那么,我就謝謝您了,我也謝謝我了。

不過,之后,我還請您拾起此書,繼續看下去。因為,自二〇〇三年開始,我就張羅著要給父親找一個老伴。父親開始有點不好意思,也有些顧慮,是我說服了他,并親自到處打聽合適的人,到處請人打聽合適的人,還親自“出馬”游說了一位合適的人。可惜都不成,至今沒有找好,不知以后能否找好?不知能否很快找好?也愿上蒼憐賜?,F在,“老”已成為我國的一個主要社會問題之一,也是我家的主要問題之一,愿有一個令人微笑的答案。天下之“老”??!

今年四五月間,父親說鎖骨端頭疼,我要陪他去照片子,他不肯,說我要買房子了,正缺錢。我好歹說服了他,去了市里最好的醫院。父親第一次去這樣豪華的醫院,進去后有點分不清山向,我帶著他游轉于各個窗口和房間。這時,我記起小時候那次受傷以后,父親背我游轉于鄉鎮衛生院各個窗口和房間的情形來。查完后,沒有發現什么問題,我松了一口氣?;貋淼穆飞?,父親的笑容格外燦爛。

都說:“父親幫兒子的時候,兩人都笑了;兒子幫父親的時候,兩人都哭了?!倍?,我始明白:兒子幫父親的時候,兩人,也都笑了。

2011、8、10、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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