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你父親還高大一些了?!泵棵课遗c父親一同外出,熟人見了,都這樣驚異地說。這時,父親總自豪地笑笑。
是的,父親的腰背微微地駝下去;我一天天長起來,不知不覺就高過父親了。然而,在我心目中,父親依舊十分高大,而且越來越高大。
記得父親壯年時是十分威武的。那時,我們兄弟都很小,生活的重擔壓在父親的肩上,父親一個人包攬了田里土里的重活,從沒有歇過。只是做累了的時候,就向我發火。我清楚地記得一個炎炎夏日的中午,他操起一個大竹帚追打著我圍著屋場跑了好幾圈。正如媽媽所言:“那時是太苦了?!?
父親十分要強。祖父被打成地主,被迫搬了好幾次家,最后被“發配”到了這個螞蟻般大小的山沖里。父親童年時,去上學,一個比他高一頭的同學總在路邊罵他是“地主崽子”。父親自知打不過他,就偷偷繞到他的后邊,一下子蒙住他的眼睛,把他扳倒在地,摁住他的頭往磚頭上砸,直把他砸得鮮血直噴,告饒求情才放手。
那種時代已經過去,然而父親一直為生活所磨,不得不四處奔忙,還得常常低頭向人。我有一個堂伯父,辦廠發了財。一次,在公共汽車上,與我父親鄰座,卻裝作不認識,發煙也只發給隔座的同伴,一直到漣源一齊下車,瞧都沒有瞧我父親一眼。父親回來與我說了此事,我氣憤不已,發誓不再認這個伯父。但父親說,我們欠了他的債,還有要求他的時候,忍了吧。
正因為生活所逼,父母才把希望寄托在我們兄弟身上,特別是我這個長子。所以我讀書特別用功,每當我捧著獎狀回家時,父親總把獎狀收起,從不獎勵一言,也從不笑,只說:“要發狠啦!”
只有在初中畢業考中專時,我說我考得很順利,父親才露了笑容,破天荒花了十幾元在漣源的一個小餐館請了我的“客”,便四處為我“找路子”去了。
我清楚地記得,接到師范的錄取通知書時,父親正在田里干活,他蹲在夕陽下的田埂上,洗了三遍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從我手中接過那張薄薄的紙,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顫著嘴唇說:“好了,出頭了,好了?!彼樕系男θ菔俏沂畮啄晡丛娺^的。但那笑中分明帶著憂色,是啊,那一大筆學費,從何而來啊?
為了湊齊我的學費,父親一連十幾天,總在希望的晨曦中出去,又都在疲憊的月色里歸來,求助了許多“新鮮”的人家。
送我到師范讀書,大概是父親有生以來最風光的時候。父親看著那些氣質不凡的學生,悄悄地對我說:“只要你活成那個樣子,我就滿足了。你知道家底,但也不要卡吃卡穿的?!?
我出來讀書,父親的活肯定更重了,家里的負擔也更重了。但他從不在經濟上打我的“折扣”。有一個周末,我回家討錢,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我前腳剛進門,父親后腳就出了門——去借錢去了。
我從不肯亂花一分錢,而且能省一分是一分。父母總對我說要吃好穿好,想吃什么就買。我嘴上答應著,但從舍不得買,有時看到一些實在想吃的東西,想買,但只要一想到父親,就連忙把滿口的津水吞到肚子里,加快腳步走開了。
學校里有一個同學,家里也窮,但他常和一伙人大吃大喝,沒錢了就去偷。當他被學校開除的時候,他父親來了。這位和我的父親一樣一臉風霜的父親,竟在校長室無助地嚎聲大哭起來。這個走南闖北幾十年都不曾流一滴淚的漢子,此時哭得縱橫決蕩。我都替他心如刀絞,以致剛看一眼就趕忙離開了。
前幾日,父親來校。站在父親身邊,我感到一陣溫暖。我早已高出他半個頭了,但我不敢去看他那微駝的腰背,也不敢去看他的頭頂,我怕突然撞見他的頭發中突然冒出的幾根白發……
1994、12、11上午于婁底師范209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