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給青少年的大師國史課
- 張蔭麟 呂思勉
- 2975字
- 2022-03-11 16:13:51
第四節(jié)
經濟的進步與戰(zhàn)爭的變質
三晉建侯和商鞅之死,是世變程途中的兩大塊“記里石”。環(huán)這兩大事件的一世紀左右約前四二○至前三二○年是一個大轉捩的時期。在我國史上,恐怕只有從鴉片戰(zhàn)爭到現(xiàn)在的一段可以與它相比。不獨春秋的四霸在這時期里先后蛻去封建的組織而變成君主集權的七雄;其他好些在春秋末葉已發(fā)端的趨勢,如工商業(yè)的發(fā)達,都市的擴大,戰(zhàn)爭的劇烈化,新知識階級的興起,思想的解放……等等,從這時期以下,都加倍顯著。七雄的樹立,前面已表過;新知識階級的興起,和思想的解放,詳于次章,其他各端附記于此。
在春秋末葉,雖然已有和小封君一般闊綽的商人,但似乎還沒有用奴隸和傭力支持的大企業(yè)。但在戰(zhàn)國時代這種企業(yè)卻出現(xiàn)了。以現(xiàn)在所知,和商鞅同時而稍后的,有一個洛陽大實業(yè)家白圭,“能薄飲食,忍嗜欲,節(jié)食服,與用事僮仆同苦樂”;他“趨時若猛獸鷙鳥之發(fā)”。他自己說:“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卑坠绮华毷呛笫姥灾紊g的始祖,并做過魏惠王的大臣,受過封邑,提倡過“二十而稅一”的制度,又以善治水筑堤著名,自言“丹白圭本名治水也愈于禹”,他儼然是一個戰(zhàn)國時代的張南通??上шP于他的史料太缺乏了。白圭所經營的主要是谷米和絲漆業(yè)。此后戰(zhàn)國時代見于記載的大企業(yè)家,有以制鹽起家的猗頓,有鐵冶成業(yè)的邯鄲郭縱二人的正確年世不詳,皆是富埒王者;有“畜牧大王”烏氏倮,他的牛馬多至不能以頭數(shù),而用山谷量,他因此得到秦王政的優(yōu)禮,地位侔于封君,歲時和列臣同赴朝請;又有巴蜀寡婦清,承受了擅利數(shù)世的丹穴,而能保守財富和貞操,因此得到秦王政的敬仰,為筑“女懷清臺”。與工商業(yè)的發(fā)展相偕的是貨幣的進步,和都市的廓大。銅錢的制造,不知始于何時,它的普遍的使用,和多量通流當是春秋戰(zhàn)國之交的事。文化較落后的秦國到前三三六年商鞅死后一年才開始行錢。黃金的用作貨幣最早亦當在戰(zhàn)國初年。終春秋時代,國際間的賄賂以及君主對臣下的大宗賞賜沒有用黃金的;但在戰(zhàn)國時代此等賄賂和賞賜則用黃金為常了。當春秋晚年,除國都外,“千室之邑”已是標準的大邑,其時任何國都的人口雖不見于記載,我們卻使算頭等國的國都比標準的大邑大十倍,也不過有一萬戶。但入戰(zhàn)國時代,“萬家之邑”已很普通。而齊的臨淄,約在商鞅死后不久,人口已上七萬戶?!捌涿駸o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六博蹋鞠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甭尻栐趹?zhàn)國末年戶數(shù)在十萬以上。都市中物質文明的進步,從貴豪家的生活可見?!冻o》中的《招魂》一篇一說屈原作,一說屈原的弟子宋玉作,于楚國貴豪的生活有一段極精致的描寫,引錄于下: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層臺累榭,臨高山些。網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穾廈,夏室寒些。川谷徑復,流潺湲些。光風轉蕙,汜崇蘭些。經堂入奧,朱塵筵些。砥室翠翹,曲瓊些。翡翠珠被,爛齊光些。蒻阿拂壁,羅幬張些。纂組綺縞,結琦璜些?!t壁沙版,玄玉梁些。仰觀刻桷,畫龍蛇些。坐堂伏檻,臨曲池些。芙蓉始發(fā),雜芰荷些。紫莖屏風,文緣波些。文異豹飾,侍陂陁些。軒辌既低,步騎羅些。蘭薄戶樹,瓊木籬些?!壹宜熳冢扯喾叫5爵曳圎?,挐黃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臑鱉炮羹,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壔s蜜餌,有
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肴羞未通,女樂羅些。陳鐘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發(fā)揚荷些。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娭光眇視,目層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發(fā)曼鬋,艷陸離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衽若交竿,撫案下些。竽瑟狂會,搷鼓鳴些。宮庭震驚,發(fā)激楚些。吳歈蔡謳,奏大呂些。
我們若拿這一段和上引李克關于農民的描寫并讀,便看見人間的天堂和地獄。
與都市的繁榮相副的是交通的進步。當孔子之世,從吳都往邾國至快的行軍要走三個月。但當戰(zhàn)國初年,從魯都往楚都郢,個人的旅行,十晝夜便可抵達。這種進步似乎不因為運輸工具上的新發(fā)明,而因為道路的開辟。而道路的修治多半由于軍事上的需要。我們可以推想當春秋戰(zhàn)國之際,我國在交通上曾起過一次大革命;許多國家,為侵略用兵的便利,都“塹山填谷”,以修筑新道路。此事雖然史無明文,但我們從下引戰(zhàn)國人所傳的兩件故事可以得到一點消息:(一)中山國在今滹沱河以北有一部落叫做仇由,智伯想滅掉它,卻無路可通。于是鑄了一個大鐘,用兩輛駢列的大車載著,要送給仇由的君長。這君長于是“塹岸堙谷”,開路迎鐘。智伯的軍隊卻跟在大鐘后面,把仇由滅掉。(二)秦惠王想滅蜀,但山路險阻,兵路不通。于是雕了一只大石牛,每天派人秘密在它后面放一堆黃金,揚言石牛便金。他把這異寶贈給蜀侯。蜀侯于是“塹山填谷”,開路以迎石牛。秦惠王的軍隊,卻跟在石牛后面,把蜀滅掉。這兩件故事雖然未必全真,至少反映戰(zhàn)國人對軍事影響交通的認識。
顧名思義,戰(zhàn)國時代的特色乃在戰(zhàn)爭。這時代的戰(zhàn)爭,在質量上都大變春秋的舊樣。第一,直至春秋末年,最大的晉、楚兩國,其兵力不過四千乘左右,以一乘戰(zhàn)士十人計算,也不過四萬人,再加一倍也不到十萬人;而戰(zhàn)國的七雄中秦、楚、齊、趙,各有“帶甲百萬”以上;韓、魏、燕的兵力也不下六十萬。第二,春秋時代的國防,其初只注意首都,后來才陸續(xù)給近邊沖要的邑筑城。但除了少數(shù)有城的都邑外,其余的地方,敵國的軍隊可以隨時通過,如入無人之境。但在戰(zhàn)國時代,各國當敵的邊境都筑起長城和堡壘,這表明國際的生存競爭已到了絲毫不能放松的地步了。第三,在春秋時代,征戰(zhàn)的目的以取俘奪貨,屈敵行成為常例;以占奪土地,殘殺敵人為例外。在戰(zhàn)國時代,則征戰(zhàn)的目的以占奪土地殘殺敵人為常例,而僅只取俘奪貨,屈敵行成為例外。國家對兵士,以首級論功,每次戰(zhàn)爭動輒斬首十萬八萬,甚至二十萬,甚至一坑四十萬。我們的辭典中最兇殘的“屠城”一詞是在戰(zhàn)國時代出現(xiàn)的見《荀子·議兵篇》?!皫熤幈厣G棘”,“大兵之后必有兇年”,都是這時代人形容戰(zhàn)禍的實話。第四,戰(zhàn)爭工具在這時代也大有進步;以前的兵器全是用銅的,此時已漸漸的代以鐵和鋼;以前純用車戰(zhàn),只適宜于平原,而不適宜于山險,調動也很遲緩,此時則濟以騎兵和步卒。此外攻城有“云梯”的器械,舟戰(zhàn)有“鉤拒”的器械,都是戰(zhàn)國初年,魯國一個大工匠公輸般所發(fā)明的。第五,戰(zhàn)爭的技術在戰(zhàn)國時代日益專門化了。當春秋之世,各國的軍事領袖都是兼管民政的封君,純粹的武將是沒有的。戰(zhàn)國初期大政治家像李克、吳起、商鞅……都是能帶兵出陣的,但自此時以降,文武漸漸分途。專門的名將如孫臏、穰苴、白起、王翦、廉頗、李牧……等相繼出現(xiàn)。專門化的趨勢并且及于至少一部分常備的兵士。他們合格的標準已被提高。他們所受的訓練,也更加繁重。他們和臨時征發(fā)農民充當?shù)谋湟延刑鞙Y之別。從上引荀卿所說魏國的武卒可見一斑。因為統(tǒng)治者對軍士的重視,民間也開始有結合團體,專習武技或兵法以供統(tǒng)治者選用的。這類團體中最著名的是墨翟所領導的“墨者”們,下文再將敘及。軍事專門化之另一表征是兵書的撰著。我國重要的“武經”,如吳起的《吳子》、孫臏的《孫子》、穰苴的《司馬法》、墨家的《備城門》……等五篇,和尉繚的《尉繚子》全是戰(zhàn)國時代的作品。

孫臏像
孫臏(?—前316年),戰(zhàn)國時期軍事家。著作有《孫臏兵法》,久已失傳。1972年山東省臨沂銀雀山出土殘簡,有一萬一千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