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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弟子之二

  • 苦雨齋舊事
  • 孫郁
  • 4317字
  • 2022-03-15 10:34:26

民國初,搞民俗研究的人,多少是有過留洋經歷的,“民俗學”這一概念,系周作人從日文中引入,它的英文為Folklore,有人曾將其譯為“謠俗學”,有人則譯為“民情學”,說法略有區別。后來人們統一于周氏輸來的概念,這一學科也就漸被學界看重了。談及民俗學的發展,有兩個人頗值得關注,一是周作人,一是江紹原。我多年前曾看過二人的通信和著作,很感興趣。無論從文學的角度,還是從文化人類學的方面看,那些文字,確非凡俗可以為之。

江紹原系周作人的四大弟子之一。他生于1898年,安徽人,曾就讀于北京大學、芝加哥大學、依林諾大學,哲學博士。回國后,一度執教于北大,與魯迅、周作人等共同參與《語絲》的工作,其學術文章,大多發表于《語絲》上,頗引人注意。江紹原在美國學的是比較宗教學,但看他一生的文章,卻無形而上的意味,單純樸實,別有一番境地。他那時和胡適、魯迅、周作人的關系均好,然尤親近于周作人。在苦雨齋里,一度時間,除廢名、俞平伯、沈啟無外,他大概是往來最多的人物。看他們的日記、書信,依稀可以嗅出其間的情趣,江紹原一些思想的閃光,與這些人的碰撞,不無關系。

周作人與江紹原的結識,是在北大校園里。有一次下課后,江氏走來,向周作人詢問日本的俗歌“都都逸”,引起周作人的注意。因為那時北大的青年,大約是不在意民俗一類的東西的。江紹原卻頗為留心。后來兩人頻繁往來,互贈書籍,僅1925年至1936年間,周作人致江氏的信件就達110封之多,而江紹原的信件也有相近的數目,這些信件,大多是討論民俗的,間或言及時風與學風,頗可一讀。我以為了解“五四”前后的學術背景,知識群落復雜的聯系,不可不去讀它。

江紹原一生著述不多。1920年7月,上海中華書局出版了他的《喬答摩底死》,由胡適作序,引起過學界注意。后來出版過《發須爪》《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中國禮俗迷信》等,還譯過宗教學與民俗學的專著多本。在諸多書中,《發須爪》是本重要的著作,可謂中國民俗研究的一大收獲。江氏在書中從生民的習俗里,看國人的心理,對迷信、落后的起源,殊多考訂之筆。1928年該書問世時,曾有周作人的序言,文中對江氏多有褒獎:

紹原學了宗教學,并不信那一種宗教,雖然有些人頗以為奇(他們以為宗教學者即教徒),其實正是當然的,而且因此也使他更適宜于做研究禮教的工作,得到公平的結論。紹原的文章,又是大家知道的,不知怎地能夠把謹嚴與游戲混和得那樣好,另有一種獨特的風致,拿來討論學術上的問題,不覺得一點沉悶。因為這些緣故,我相信紹原的研究論文的刊發一定是很成功的。有人對于古史表示懷疑,給予中國學界以好些激刺,紹原的書當有更大的影響:因為我覺得紹原的研究于闡明好些中國禮教之迷信的起源,有益于學術以外,還能給予青年一種重大的暗示,養成明白的頭腦,以反抗現代的復古的反動,有更為實際的功用。我以前曾勸告青年可以拿一本文法或幾何與愛人共讀,作為暑假的消遣,現在同樣的毫不躊躕地加添這一小本關于發須爪的迷信——禮教之研究的第一卷,作為青年必讀書之一,依照了我個人的嗜好。[26]

周作人這里說的不是假話。讀江紹原的文章,可看出他激進的一面,例如罵中醫,罵京劇,那沖動并不亞于胡適諸人。他的思想大致可說是“西化”的,然而又厭惡政治,這一點和苦雨齋主人略微相似,有時亦或心心相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疏離政治而潛心治學,在大學里尚存土壤,而那時一些學術成就,也多是在這樣的圈子里形成的。

比之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胡適的《白話文學史》、顧頡剛的《古史辨》,江紹原的著述屬于小橋流水,沒有轟動效應的。然而周作人卻覺得,從衣食住行乃至風氣之中研究國民,亦非小事,學術研究的安于小,有時未嘗不能振聾發聵。《發須爪》中的文章單篇問世時,周作人、胡適、俞平伯、沈兼士諸人,就頗為興奮,以為是文化研究的新天地。江紹原的治學,非從形而上入手探賾學理,而是在生活的細處,討論問題。他頗為看重原始思維,對古老民風中長恒的東西多加留意。在學術理念上,他大約算是疑古派,這與錢玄同、顧頡剛相近;但在研究的方法上,卻走著一條歷史的—心理學的—批評的方法的道路。這條路的根本點,用他的話說是:“第一,解放現時不合理、不正當、無意識的尊崇古人;第二,遏止以后新發展出來的不合理、不正當、無意識的尊崇;第三,誘掖人用批評的眼光,獨立直接去研究古人。”這個看法,胡適、魯迅、周作人都有過。不過他們的影響過大,以至于江紹原的述說,被遮掩了。

從晚清到民國,學人研究文史,方法各有不同。王國維注重出土文物、史料學與金石學;章太炎則從樸學與玄學入手闡釋原本;顧頡剛受到錢玄同、胡適影響,走疑古的路;周氏兄弟則在野史之中尋找漢民族思想的原型。路雖不同,但大多殊途同歸,對中華文明的透視,比先前明了多了。周作人自己就覺得,他和江紹原,雖學術背景迥異,但興趣與目的,庶幾近之。比如周氏是因了安特路朗的人類學派的觀點,而走進社會人類學,而江氏則在美國摩耳等人的宗教學基礎上,切入到禮俗的研究中。江紹原談宗教與民俗,背后有著科學的理性,那態度讓人想起羅素之于基督教傳統,批判與冷視,代替了迷信與狂熱,對學術和人生而言,均是益事。宗教和民俗,其實與信仰及集體無意識,多有關聯。江紹原在《血與天癸:關于它們的迷信言行》《吐沫》《“盟”與“詛”》諸文,揭示了原始民風中“假知識”“糊涂心思”對人的思維的影響,那也是迷信產生的原由之一。讀這類文字,忽讓人覺得,“五四”前后的知識分子,在精神走向上,曾那樣的相近。類似的觀點,在魯迅、周作人、錢玄同那里,不是時常可見?

研究宗教與民俗學,在江紹原那個時代,并不容易。他的好友鐘敬文,因為編輯的《吳歌集》含有“猥褻語”,竟被戴季陶停職,學術與道學的對立,可見一斑。而那時說宗教的壞話,引進西方宗教研究的書,亦非易事。其一是讀者過少,難覓知音;其二呢,中國人的宗教感,比較模糊,倒是儒家意識,在民間頗有市場。魯迅就勸他,少譯宗教書,多譯文學書,以文學導入新意識,比從學術到學術,影響更大。但他因性情的原因,并未放棄專業,反而在寂寞的路上默默地走著,淡泊的生活,伴隨了他一生。

我以為江紹原的貢獻,在于把不登大雅之堂的現象,納入了學術殿堂。他關于吐沫、精液、血與月經的研究,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這些研究,均非士大夫式的趣味使然,而是帶有較強的憂患感,說是對國民陋俗的批判,也是對的。不過周作人對民俗的態度,和江氏略有些區別。他固然看重鄉土、民俗、鬼神中的負面研究,以為那里蒙昧很多,但有時又能從審美的視角,反身自問,覺得其間也不乏人性的意義。胡適、江紹原諸人,在那時是崇仰科學的,惟科學主義,排斥民間舊俗,對啟蒙者而言,意義重大。但又因為忽略民俗中的人文含量,有時就顯得視角單一。周作人大約很早就意識到了此點,他在主張對舊文明的清算的同時,偶也從審美的方面觀顧舊俗,從中也看出有趣的東西。例如談爆竹、花煞、烏篷船等,都能體味到美的存在,把民俗中的優劣,分得很清。與周作人的人文趣味相比,江紹原顯得有些偏執,價值態度決然得很,沒有溫吞的地方。他對復古主義、保守派,很有微詞。1928年,他看到陳寅恪悼念王國維的文章后,在致周作人信中說“似有尊王氣息”,貶意是一看就知的。那一年與周作人交談中,多言及中醫的非科學性,態度不亞于狂傲的錢玄同。

10月8日的信件云:

日前在醫院遇見陳萬里,他說整理中國醫學為今日當務之急,以前中醫反對西醫和西醫反對中醫“都是錯的”。但我仍以為打倒中醫是第一件事,打倒后再整理不遲。[27]

次年2月26日致周作人信又云:

有人自動愿意給我裝一個無線電收音機,但我因所能收得的不外乎梅蘭芳唱的天女散花,黎明暉小妹妹的毛毛雨,浙江諸偉人的反赤演說,和女同志用假官話廣播的省務會議報告——所以情愿不裝。[28]

二三十年代的一些知識分子,在內心深處厭煩舊的傳統,非有意作戲,乃信念使然。中國之有“五四”,有新文化,非三兩個英雄的謀劃,而是知識界風氣聚集的結果。因為了解了西洋的文明,又以學術研究為依托,激進思潮才有了園地。苦雨齋中的許多人,如錢玄同、劉半農,都有這一特點。周作人周圍的人,既不像陳寅恪一類人物那么遺民氣,又非胡適那樣時尚氣,他們常常是寡于行,篤于學。在學術里自塑己身,恩怨寵辱,置于思想建構之外,若說為學術而學術,這些人是有一點的。

以學術的建構而培育思想的基地,是周作人、江紹原等人的夢想。改造社會,固然需要斗士,但他們覺得,那樣的斗士也需經過了理性的熏陶,才能成為真人。中國社會的變遷,先前大多為流寇、暴民所為,所謂“拳匪”之亂者正是。魯迅與周作人,都談過寇盜的破壞和奴才的破壞,拯救不了世界,倒是讓人走進舊的輪回。反傳統要有反傳統的資本——只有從地獄中走過,還遠遠不夠,倘能呼吸過新的空氣,知道別一世界的別一思想,那結果往往是不同的。“五四”那代人,在炮轟舊的營壘時,何嘗沒建筑過自己的大廈?胡適的新詩,魯迅的白話小說,周作人的小品,都非舊文學可以催生。他們“拿來”了尼采,“拿來”了杜威,“拿來”了藹理斯,文學才有了新風尚。江紹原正是在這一背景上,成了民俗學研究的拓荒人之一。而他的身上,也印有胡適、周氏兄弟的諸多印跡。

王瑤先生談及江紹原時,以為和周作人有諸多共同點。一是在研究目標上多有交叉,二是審美的態度上比較接近,比如愛玩一點游戲筆墨,于“雜糅中見調和”。其實江氏是個理性派的人物,他的藝術感覺平平,文字和另幾位友人廢名、俞平伯比,略遜一籌。不過他之討論問題,以苦功夫見長,決無才子式的灑脫。他研究古代人的旅行,多借助友人的力量,從周作人那兒借來弗雷澤的《金枝》,從沈尹默那里得到“推轂之力”,還從法文專家范任先生和鐸爾孟先生那里受到啟發。因了廣泛求助,又孜孜以求,所以文章透徹,多有新意。我們如今翻看它,仍可感到精神的刺激。

宗教學與民俗學研究,要有新的發現,非有多重的知識背景不可。江紹原僅從單一學科的視點出發,興趣不及周作人那么廣泛,所以文章亦不免單薄枯瘦。他在談到此點時,亦深覺遺憾,也苦于見識有限。在那個時代,給他慰藉的,僅苦雨齋的友人而已。二十年代初,他往來于北大與苦雨齋之間,從周作人和諸位友人那里獲得信息多多,自認是受益匪淺。江氏和沈尹默、沈兼士、廢名、俞平伯等切磋學業時留下的佳話,一時難以備述。我們看他的論文集,分明可以感受到這一點。那個沙龍里,當年誕生了中國許多學術思想,一些學科的萌芽,最初與其頗有關聯。如漢字改革、拉丁化、古希臘研究、日本研究、性心理研究、兒童研究、女性研究,等等。說江紹原的成就,是在這個氛圍里形成的,有時想想,也不為過。如細細梳理他和同代人的關系,當可發現現代學術史的一個鏈條。而這個鏈條,相當長的時間,在我們的學界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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