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王家臺秦簡《歸藏》【后羿嫦娥】
與《周易》齊名的典籍失傳了千年,記錄了嫦娥奔月竟然是吉兆

明·唐寅《嫦娥執桂圖》
我們知道,古代有“三易”的說法,即《連山》《歸藏》和《周易》,但后世只有《周易》進入了“四書五經”之列。那么,與《周易》齊名的《連山》《歸藏》究竟講了什么?除了后人輯錄的殘本之外,考古還真發現了《歸藏》。
失落的《歸藏》
1993年3月,湖北省江陵縣荊州鎮郢北村(今荊州市荊州區郢城鎮郢北村)的村民在一座被稱作王家臺的小土崗上挖掘魚池,發現了一批墓葬。經過考古工作人員發掘,清理出秦漢墓葬十六座。其中十五號墓僅有單棺一具,內有陶釜、陶盂、陶壺各一件、木盒兩件、木盤一件、木骰子二十三件、竹骨算籌六十支、木牘一枚。
最引人注目的是還有八百余支竹簡。這批竹簡最初被分為《效律》《日書》和《易占》三種,后來經過整理,又分為《歸藏》《效律》《政事之常》《日書》《災異占》五種。
竹簡是紙張發明前流傳最廣泛的書寫工具,然而竹簡不易保存,考古學界一直有“干千年,濕萬年,不干不濕只半年的說法,”故戰國以前的竹簡至今都已經不存;戰國秦代的竹簡,目前出土主要集中在南方楚國地區;漢代的竹簡,目前出土也主要分布在南方和西北地區。北方地區長期是政治文化中心,但卻沒有保存竹簡的自然條件,導致海量文獻缺失。當然,這樣更顯得傳承下來的竹簡難能可貴。
荊州地區在戰國前中期是楚國都城郢都所在地,自從前278年秦將白起攻破郢都后,秦國在此設置南郡江陵縣。作為楚國故都,自然也是秦人重點統治區域。所以,不管是楚簡還是秦簡,荊州及周邊縣市都是出土的核心區域。
早在1965年,江陵望山戰國楚墓就出土了一批竹簡以及名揚天下的越王勾踐劍。王家臺南距秦漢江陵縣郢城北垣僅一公里,這里出土秦簡也顯得不意外了。
《效律》是一篇規定核驗縣、都官物資賬目和度量衡器的單行法律,1975年在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竹簡《效律》與之內容基本相同,證實此處是秦墓而非楚墓;《政事之常》講的是為官的思想和法則,可與睡虎地秦簡《為吏知道》對照閱讀;《日書》也是供人選擇時日的歷書著作,即民間常說的“老黃歷”,與時令書不同的是以日為單位,大部分也與云夢睡虎地秦簡有部分相同;《災異占》說的是通過災異占卜政治吉兇。
而初步發掘時所稱的《易占》,經過整理之后定名為《歸藏》,成為這批竹簡中最重要的發現。
《歸藏》這部書傳說由來已久,在《周禮·春官·太卜》就記載:“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但西漢似乎沒有這兩部著作,漢武帝設置五經博士時就只有《周易》入列。
不過,東漢桓譚《新論》卻說:“《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言。夏《易》煩而殷《易》簡,《連山》藏于蘭臺,《歸藏》藏于太卜。”桓譚曾擔任新朝掌樂大夫,似乎當時已有《連山》《歸藏》二書,且一為夏《易》,一為商《易》。
但奇怪的是,作為東漢官方權威目錄學著作的《漢書·藝文志》,卻也沒有收錄《連山》和《歸藏》。而東漢王充在《論衡》中,對《連山》《歸藏》又有了新的解釋,他說:“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圖》,夏后因之曰《連山》;(歸藏)氏之王得《河圖》,殷人因之曰《歸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圖》,周人曰《周易》。”也就是說,《連山》《歸藏》《周易》分別是夏、商、周時根據《河圖》所作。
盡管桓譚與王充都提到這兩部書,但東漢一朝并未有學者引用過它們的內容,這似乎表明這兩部書不存在。后來西晉杜預注《左傳》,則稱“《連山》,伏羲;《歸藏》,黃帝”,認為《連山》《歸藏》分別是伏羲、黃帝時作;宋代朱震《漢上易傳》引《山海經》又說“伏羲氏得《河圖》,夏后氏因之曰《連山》;黃帝氏得《河圖》,商人因之曰《歸藏》”。其實,從《周禮》原文來看,《連山》《歸藏》僅僅是與《周易》相似的周代占卜圖書而已。
郭沫若先生就懷疑《連山》《歸藏》的真實性,他認為:“原來《歸藏》之名,僅見于《周禮》的《春官·太卜》,與《連山》《周易》共合為所謂‘《三易》’,但《漢書·藝文志》中并沒有《連山》和《歸藏》的著錄,我疑是和《周禮》一樣,乃劉歆所偽托的東西,不過那偽托品沒有流傳便化為了烏有。荀勖得到了《易繇陰陽卦》,便任意把它擬定為《歸藏》罷了。”
據郭老的觀點,本來沒有所謂的《連山》《歸藏》兩部書,只有新朝國師劉歆的兩部偽作,雖然桓譚見過,但根本沒有流傳下來。不過,西晉之后確實有了《歸藏》這本書,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晉武帝時期,汲郡汲縣(今河南衛輝)戰國魏冢出土了一批竹書,最有名的是《竹書紀年》,此外還有《易經》兩篇,《易》類著作《易繇陰陽卦》《卦下易經》《公孫段》和《師春》。
荀勖是負責整理汲冢竹書的總裁,其將《易繇陰陽卦》等一系列《易》類著作直接定為《歸藏》。雖然這并未得到同時代人束皙、杜預的認可,但這種觀點還是流傳下來了。不僅后世人多有引用,《隋書·經籍志》也明確提到荀勖整理的《中經》有《歸藏》。
不過從宋代開始,這部《歸藏》就由十三篇殘缺成了三篇;與此同時,宋代又冒出一部《三墳書》,包括了完本的《連山》《歸藏》。而到了宋代之后,古本《歸藏》三篇也全部遺失了。清代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等對《歸藏》進行了一些輯佚工作,其中有《初經》《齊母經》《鄭母經》《啟筮經》《本蓍篇》五篇,但內容卻與《三墳書》中的《歸藏》完全不同,那么到底孰是孰非呢?
將王家臺秦簡《歸藏》與輯佚本《歸藏》以及《三墳書》本《歸藏》相對照,就可以知道《歸藏》大約就是輯佚本《歸藏》中《鄭母經》的一部分,而《三墳書》為宋人炮制的偽作。至于其內容,當然也不會早至商代。整理者認為:“秦簡《歸藏》的卦畫皆可與今本《周易》對應起來,卦名也與傳本《歸藏》、帛書《周易》及今本《周易》大部分相同。”
李學勤先生也指出:“王家臺簡《歸藏》是流行于戰國末的一種筮書,并在后世傳流增廣,直到宋朝還有篇章保存。目前無法論證的是這種《歸藏》與《周禮》所記的《歸藏》、孔子所見的《坤乾》等有多少關系,但其卜例繇辭文氣不能與《周易》相比,不會很古是肯定的。”
總之,王家臺秦簡《歸藏》大致就是晉人整理的戰國竹簡《歸藏·鄭母經》中一部分。這部《歸藏》殘篇究竟講了什么呢?
王家臺秦簡《歸藏》相對于輯佚本《歸藏》的體例更完善,它的每一句分別由卦畫、卦名和卦辭、繇辭、具體結果組成,其中卦辭的內容就是某人需要貞卜某事而問于筮者,而筮者給出吉或者不吉的判斷。
盡管《歸藏》本身是一部占筮用書,但這樣一來,也保留了不少古史傳說,其中記錄了從上古到周穆王時期的一些故事,如黃帝與炎帝戰涿鹿占于巫咸、蚩尤作五兵占于赤帝、夏后啟乘龍上天占于皋陶、武王伐紂占于老考、周穆王西征占于禺強。
另外,還有著名的嫦娥奔月。
嫦娥原型為商人的高祖夒
嫦娥奔月的故事在傳世文獻中最早見于《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續漢書·天文志上》注引張衡《靈憲》:“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將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清人嚴可均認為《靈憲》此條為《歸藏》原文。
從王家臺秦簡《歸藏》來看,內容確實大同小異。不過,秦簡《歸藏》只說恒我(嫦娥)竊不死藥奔月,并未說提到羿從西王母處請來不死藥的事,嫦娥與羿似乎還沒存在聯系。而且,不管在《歸藏》還是《淮南子》中,嫦娥奔月竟然還是吉兆。《淮南子》加入后羿請不死藥于西王母,說后羿“悵然有喪,無以為續”,帶入了一定感情色彩。至于我們熟悉的嫦娥和羿的夫妻關系,實際上是東漢高誘注《淮南子》提到的說法。
這樣一來,羿和嫦娥的傳說故事才深入人心。但我們從《歸藏》中可以看到,嫦娥奔月本來是個獨立的傳說故事,與羿的故事無關。
嫦娥的由來源遠流長,一直可以追溯到商代甲骨文。
甲骨文里有個被稱為“高祖”的祖先,字形作側目的人首及側身舉手蹲足形,王國維先生釋為“夒”,并認為“夒”訛傳為“夋”。“夋”就是《史記·五帝本紀》中五帝之三帝嚳之名,《山海經》中頻繁出現的天帝“帝俊”也是其人。
王國維弟子吳其昌先生則注意到,甲骨文的“夋”還有一種從“我”的寫法。他認為,因為在甲骨文中“夋”和“我”字經常連用在一起,就讓人容易誤會為“我”是“夋”的配祭配偶,而“夋”與五帝之一帝舜也是同一個人。這樣一來,“夋”流傳為帝俊、帝嚳、帝舜,而“我”也就流傳為帝俊、帝嚳、帝舜的配偶。
《山海經》稱帝俊有三個配偶,分別是娥皇(生姚姓三身國)、羲和(生十日)和常羲(生十二月)。“娥”從“我”,“羲”和“我”通假,可見這三個人物淵源相同,但這三個人物又分別演化為不同形象。
隨著帝俊分化為帝舜,娥皇成了帝舜的妻子。因為帝舜是帝堯的女婿,所以娥皇又成了帝堯的女兒。《列女傳》說帝堯兩個女兒嫁給帝舜為妃,長女叫娥皇,次女叫女英。《山海經》說娥皇生子姚姓,也與帝舜為姚姓相符合。之后隨著舜死于九嶷的說法,娥皇、女英又與湘水之神結合,分別被稱為湘君、湘夫人,把舜撇在一邊,成了一對配偶神。
《山海經》說羲和浴日,本來說的是羲和為十日沐浴,后世則傳為羲和馭日,這樣羲和從太陽的母親變成了太陽的車夫。《離騷》說“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弭節”就是說讓羲和放慢車速。
之后隨著古史人化,羲和更是被傳為兩人甚至四人,《尚書·堯典》說帝堯時有日官羲仲、和仲、羲叔、和叔,《史記·夏本紀》說夏王中康時有日官羲和。可見,羲和不管如何變化,始終和日有關。
隨著帝俊分化為帝嚳,常羲也變成他的妻子常儀(儀)。《史記索隱》引《世本》《漢書·律歷志》,稱“黃帝使羲和占日,常儀占月”,可見常羲、常儀本為一人。《大戴禮記·帝系》說帝嚳次妃為娵訾氏女常儀,生帝摯。
娵訾正是我國上古十二星次之一,可見其神話傳說性質仍然濃厚。嫦娥即來自常羲、常儀之演變。可見,常羲不管如何變化,始終與月有關。“常”本作“恒”,因漢代避文帝劉恒諱而改稱“常”,后“常我”兩個字均女化而稱為“嫦娥”。
羿原型為除災的宗布神
有趣的是,最早的后羿是帝俊下屬,也是天神。
《山海經》對于羿記載比較零散,大約說帝俊賜給羿紅弓白羽箭,讓他來到人間救苦救難,羿在昆侖山之東的壽華之野射殺了鑿齒。羿又作“仁羿”,“仁”是“夷”的異寫,表示后羿出身東夷。而在《山海經》中沒有“后羿”的稱呼,大約羿在當時還屬于神話人物,而非古史君長,“后”有首領之義。
《山海經》的神話故事被《淮南子》發揚,《淮南子·本經訓》說堯時十日并出,堯命后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繳大風于青丘澤、射十日而殺猰、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羿大功告成后,堯因有功被推舉為天子。這是后羿射日最早的由來。
此處帝堯也可以說由帝俊分化,羿則順理成章成了帝堯的射官。《淮南子·氾論訓》則說羿因為為天下除害,死后成為除災的宗布神,這大概正是羿的原始面目。
與羿在《山海經》《淮南子》中的英雄形象不同的是,在另外一些史料中,羿雖然也是神箭手,但往往被賦予負面的道德評價。
在《楚辭·天問》中,提到上帝降臨夷羿為人間居民(“夏民”)排憂解難,但羿卻射傷河伯并霸占他的妻子雒嬪,然后又射死封豨,還把它的肉做成肉餅送給上帝,招來上帝的反感。最后后羿被浞與妻子純狐合謀害死。
此外,后羿還西征窮石,越過巨巖(當即《山海經》之昆侖山),得到仙藥但最終為人所竊(當即《淮南子》之嫦娥)。此外,在《離騷》中,屈原在夏啟、太康、五子之后提到羿、浞,并說羿因游玩而被浞奪家。
相比《山海經》《淮南子》,《楚辭》中的羿神話色彩同樣很重,也記錄了上天派他來射殺封豨。但在《楚辭》里,羿是夏朝時候出現的人,且射殺封豨成了他的罪過。而《太平御覽》引《隨巢子》又說周厲、幽王之時奚祿山崩潰,上天又派后羿來拯救。
對羿的人化最徹底、最詳細的記載是在《左傳》中。據《左傳》,后羿是有窮國首領,篡奪了太康之位。樂官后夔有妻子玄妻,長得美艷動人;有子伯封,貪得無厭,被稱為封豕。后羿將其消滅,并霸占玄妻。其后,后羿憑恃自己武勇,沉溺田獵,荒于行政,拋棄賢臣,信任佞臣寒浞。寒浞慢慢收攏人心,最終謀殺后羿。之后寒浞又殺夏后相,后相妻子后緡逃回娘家,生下遺腹子少康。少康長大后收攏遺民,攻殺寒浞而立為夏王,史稱“少康中興”。
耐人尋味的是,雖然《左傳》記載了這個故事,但在《史記·夏本紀》中卻只有夏王太康、相、少康的先后即位,并沒有后羿、寒浞事跡的亂入,這說明太史公似乎未將其作為史實對待。
其實這個歷史故事,很可能也是《楚辭》一系神話演變的傳說。里面提到的后夔、玄妻、封豕(封豨),原型應該都是神獸。《山海經》中的夔,是一種獨腳神獸。玄妻應該就是《天問》的眩妻(純狐),先是被后羿霸占,之后又聯合寒浞殺死后羿。封豕在《山海經》《淮南子》都提到過,其實就是大野豬,《左傳》解釋為伯封引貪得無厭被稱為封豕。至于河伯洛嬪夫婦,當是黃河與洛水之神。
為什么作為宗布神的羿,會變成篡夏的有窮氏族長后羿?楊寬先生指出,這實際上來自“下”“夏”的通假。后羿最早是被天神派出來拯救下國下民的,但正因為“下”可以寫作“夏”(如《天問》),所以才訛傳為后羿依靠夏民奪取了夏政。
另外,楊寬先生還把上古神話分為東西兩個系,羿本為東方社神,素有美名,但傳入西方周人神話中飽受非議,最終才有了《左傳》的記載。
在另外一些史料中,關于羿之死也有不同說法。比如《孟子·離婁篇》就說,羿的學生逢蒙學到了羿的本事,但卻因為嫉妒師父本事大,認為自己不能一直被師父的光芒遮住,從而謀殺了師父。這里的羿更像是個職業射手,與射日和篡夏的羿又都不同。
今天不少人認為,射日的后羿與篡夏的后羿并非一人。從史料看的確如此。但問題是這些史料并非是信史,而是來自神話傳說的演變。所以我們就知道:《山海經》的善神、《淮南子》的善人、《楚辭》的惡神、《左傳》的惡人,實則來自同一神射手羿的分化。
總之,后羿和嫦娥的故事,從起源到發展,長期都是獨立狀態,直至漢代后才正式把他們結為夫妻,但很快又天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