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受到我下巴顫抖的速度，像是一臺不受自己控制的縫紉機，而此刻方雪寒就是我身邊的另一臺縫紉機，她像我剛剛一樣端坐在電腦面前看著這些荒唐可又是真的發生的事情：大哥真的在寫遺書。方雪寒淚流滿面地回過頭來看著我，眼睛里還有一滴淚將要流下來：“你說，大哥這人也沒有幽默細胞，怎么這次還學會演戲了呢？跟姜星亦那小子學的？”我搖了搖頭抓住了方雪寒不聽捋著頭發的手：“雪寒，這是真的……我剛剛接到他的電話了。”方雪寒激動地站起來：“既然現在還有命能夠打電話憑什么就下了結論他會死？”她像是要把這氣全部撒在我的身上一般，但是我原諒她，是我拉她下水的，現在的她擁有了這個秘密就必須和我一起負責到底，包括告訴外面搓著麻將的人。

她看著我終于泄了氣地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你想過要怎么跟其他人說嗎？”我搖搖頭，她流著淚荒唐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覺得……覺得挺無奈的，你看大哥，明明現在還是個大活人，明明還能夠打電話卻已經判定了自己的死期，我們有時候真的連自己的命都掌握不了不是嗎？說實話，我早就想過大哥會不會真的就是不幸中招了那個病，就算我說了，那又怎么樣？他現在回不了國，就算回來了，這里的病況也無法醫治他，無法醫治就算了，說難聽點還給祖國添堵，說不好還會傳染給別人。我想，大哥一定也想過這些事吧……姐，你知道嗎，我從來都覺得大哥是個懦夫，是個喜歡逃避的人，可是現在我覺得他就是大英雄。姐，他答應給我們的禮物還沒帶到呢，怎么就，怎么就……沒了呢？”方雪寒像是很難說出最后三個字似的哽咽了一下，最終還是接受了事實。

她說得沒錯，人有時候真的挺無奈的，連命都無法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們拼盡全力去做給這個世界看，我們是個不認輸的人，一直都在與自己坐著抗爭，可現實呢，從來都是動動小拇指就能讓自己產生自我懷疑的東西，不管怎么樣，大哥這件事已成了定局，不管現在他是否還能打電話，發短信都已經成了定局。我從來沒有像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我居然要去告訴家人們這樣一個噩耗，此刻的我，像一只烏鴉一樣給人帶來厄運。

我沒有打開寫給斯應元的那封信，就直接轉發給了她，我想大哥也不希望我看到他最后寫給斯應元的東西吧，我需要尊重他。方雪寒看著我轉發的時候又問了我一遍：“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他們？”我沒說話，她又說：“不管在什么時候，我都會在。姐，晚安。”她站起來走出了房間，走路聲音輕得像一只幽靈。

方雪寒走后我關了電腦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看著天花板，回憶像是一出電影在我眼前一幀一幀劃過去，處處是大哥的影子，但又慢慢模糊，模糊到我伸手去抓，發現什么都已經抓不住了，這時候我才發現大哥剛剛給我的那通電話原來這么真實，那封信原來這么刺骨，我攤開手心上面是虛無，我想起大哥決定要去法國的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反對，只有我在第一時間就支持了他，我怎么會選擇支持呢？我從沒想過我這是一步步把大哥推入了死亡的懸崖，可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鼻子又開始酸了，眼淚再一次決堤，我翻過身來趴在床上痛哭，手不知不覺地抓緊了身邊任何能夠抓緊的東西。

我想著，命運啊命運，別再給我任何“殺不死我的定會讓我變強”的事情了，我實在承受不住了，我不會變強，慢慢地我只能接受死亡，任誰都無法承受這樣的痛苦吧，接二連三地死亡發生在自己身邊，這一年我們家里的人到底去過多少次殯儀館了呢，現在呢，連二零二零年的剛開頭又發生這樣的事，這一次我們不用去殯儀館了，甚至連大哥的尸體都見不到，他會被法國的政府隨意毀掉，我們這輩子永遠見不到他的最后一面，大哥永遠要被留在異國他鄉了，想到這里我哭得更加厲害了。

等到晨曦照滿了整個房間我仍然沒有睡去。當我看到外面一絲光亮的時候才意識到原來我看著天花板已經看了六七個小時了，從來不知道天花板居然有這么好看。我把窗簾掀開，太陽光就這樣照射進來，今天居然是個暖烘烘的一天，如果沒有那個消息今天應該是值得開心的，而現在，我卻拒絕第二天的到來，我恨不得把太陽重新壓回地平線告訴它：“這輩子都別來這里升起。”可是我做不到，所以第二天還是會來。

我這樣想著又躺回了床上，慢慢地眼皮沉沉的居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是十一點半，是被媽媽叫醒的，她來叫我吃午飯，我隨意答應著，起床洗漱完發現方雪寒早就端莊地坐在椅子上等著開飯了，只是她眼神空洞，看著地上的一個角落，誰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這么出神，可是我知道。我走過去坐到她的身邊：“昨晚睡得好嗎？”她像如夢初醒似的轉過頭來看我發現是我以后眼神更加黯淡：“能睡得好嗎？我一晚上沒睡，后來看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還想去跑個步，結果想起來現在是不能出門的日子只好又躺回床上像具尸體一樣看著天花板……可就是睡不著。”看來我們都一樣。

聽到“尸體”兩個字以后的大嬸過來拍了拍方雪寒：“雪寒啊，現在是正月不能說這些話的，拍拍木頭‘呸’掉。”今天的大嬸看起來心情不錯，可能是日子過去一天又一天距離大哥回來的日子更近了，方雪寒看著大嬸滿臉寫著悲哀，我搖了搖方雪寒：“大嬸說得對，‘呸’掉。”她裝模作樣地只好“呸呸呸”三聲，大嬸才笑著去端菜來。

“姐，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告訴他們，你看大嬸多開心啊……她每天都盼著大哥回來，可我們怎么……”這時候小姑走了過來，我趕緊捂住了她的嘴。就這樣我們心不在焉地吃了午飯，難捱的過了整一個下午，整個下午我們都像個做錯事的小朋友一樣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陪著奶奶看電視，可我們一言不發，奶奶看著我們還調侃說：“呦，我們家新來了兩個兵馬俑。”我們跟著笑了笑之后繼續面無血色地端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