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史
- 程國斌主編
- 7925字
- 2022-03-03 15:22:01
第三章 魏晉南北朝辭賦
魏晉南北朝的辭賦,與漢賦相比,已經很少出現“鋪張揚厲”的大賦了。不但篇幅變得短小,更重要的是,在風格形式上,也產生了非常重要的變化。這種變化主要體現在對聲律、對偶以及辭藻華美的追求上,與當時整個文學樣式的發展變化是一致的。
第一節 概述
自東漢以來,以諷諭和歌頌為主調的漢大賦逐漸失去其現實的土壤,賦體開始向抒情小賦轉變,篇幅變得短小,題材變得廣泛,雖然還偶有傳統的京都大賦與賢人失志之作,但更多的是抒發個人情感的小賦,尤其是詠物賦越來越多。這種傾向在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基本沒有改變。
魏晉時期,伴隨著社會環境的巨大變化,賦體文學沿著漢末抒情小賦的道路繼續發展。建安文人大都有賦作傳世,或述世亂,或敘己悲,如禰衡《鸚鵡賦》、王粲《登樓賦》;或相互酬答,同題共作,如王粲、陳琳、阮瑀、應玚、曹植都有“神女”類與“閑邪止欲”類之賦,曹丕、王粲、阮瑀、應玚、徐幹、繁欽都有“述行”之作。而從藝術成就上說,曹植《洛神賦》可謂扛鼎之作。
建安之后,竹林名士中,嵇康《琴賦》、向秀《思舊賦》、阮籍《清思賦》等皆有特色,但他們的文學成就主要并不表現于此。西晉雖然時間不長,但其初年至晉惠帝元康年間文學比較繁榮,傅玄、張華、成公綏、孫楚、夏侯湛、陸云、張協等人是主要賦家,詠物小賦得到更多的關注。而能夠代表西晉辭賦成就的當屬陸機、潘岳和左思三人。
潘岳賦流傳于今者有二十多篇,主要分為兩二類,一是悼亡哀傷類,如《懷舊賦》、《悼亡賦》、《寡婦賦》、《哀永逝文》等,傷痛親友之喪亡,情感悲切,善于敘悲;還有一類主要是述懷敘志者,尤喜表達其崇尚隱逸之情者。如《閑居賦》、《秋興賦》、《西征賦》等,文筆細膩生動,寫景述情能達到相互交融,議論亦頗精妙。左思賦現存《三都賦》與《白發賦》兩篇。《三都賦》在當時即受到推崇,其以三國時期魏蜀吳三國都城為描寫對象,可謂繼承漢代京都大賦的傳統。
左思以《三都賦》而聞名。從題材上說,《三都賦》是對漢代京都大賦傳統的繼承,所以用富麗精工之筆仔細描繪了三個京都的地理、物產與風俗,極盡鋪寫,據說花了十年工夫,在當時影響很大,名士皇甫謐為之作序后,人們爭相抄寫,一時間“洛陽為之紙貴”。
東晉時期,玄言文學盛行,但辭賦仍然以詠物為主,賦家雖有不少,但傳世作品不多,流傳下來的也大都殘缺不全。稍有成就者,可舉郭璞《江賦》、《客傲》、庾闡《吊賈生文》、孫綽《游天臺山賦》、袁宏《東征賦》、《北征賦》、湛方生《吊鶴文》、《秋夜賦》為代表。而東晉末年陶淵明的出現,又將辭賦創作帶入一個新的高度。
從劉宋時期開始,南朝賦有所新變,在描寫上趨于工整,追求駢化,而隨著新體詩的發展,辭賦也講究聲律技巧與用事了。劉宋賦家中,顏延之《赭白馬賦》為蕭統《文選》收錄,雖為應制之作,難免有歌功頌德之嫌,但語言奇警,描寫較為精彩;謝靈運辭賦今存十五篇,《撰征賦》和《山居賦》均保存完整,也最能代表其賦作水平。《山居賦》體制宏大,盡力描摹物態,但對象卻并非如漢代那樣的宮殿與游獵,而是他自己莊園中的自然山水,因而在創作傾向上,也就不是以歌頌與諷諫為主,而是山水景觀與自己隱逸其中的個人志趣。這與其山水詩所要表現的意旨是一致的。
謝靈運之后,鮑照是南朝重要的賦家。鮑照今存賦十篇,最為有名的是《蕪城賦》。此賦為登廣陵故城而作,先是極力夸飾往日廣陵城的全盛面貌,后又以其荒蕪景象作對比,感慨滄桑。特別是其中描寫戰亂后廣陵城夷為廢墟的一段:
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饑鷹厲吻,寒鴟嚇雛。……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灌莽杳而無際,叢薄紛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頹。直視千里外,唯見起黃埃。凝思寂聽,心傷已摧。
其用語警絕而奇邁,蕭統《文選》錄之,清姚鼐《古文辭類纂》亦收之,并評曰:“驅邁蒼涼之氣,驚心動魄之辭,皆賦家之絕境也。”
劉宋辭賦中,值得一提的還有謝惠連《雪賦》和謝莊《月賦》兩篇詠物小賦,分別以“雪”和“月”為描寫對象,語言精巧而清麗,膾炙人口。
鮑照之后,歷仕宋、齊、梁三代的江淹是重要賦家。江淹賦今存四十篇,最有名的是其《恨賦》與《別賦》二篇。齊梁時期的其他文人自然也有不少賦作傳世,如孔稚珪《北山移文》、張融《海賦》、沈約《麗人賦》、《郊居賦》、吳均《吳城賦》、蕭綱《悔賦》、《箏賦》、蕭繹《蕩婦秋思賦》、《玄覽賦》、張纘《妒婦賦》、《南征賦》等等。
北朝文學質樸貞剛,辭賦完整傳世者不多,但作者也不乏其人,如李暠、張淵、盧元明、崔孝直、李騫、李諧、袁翻、陽固、魏收、邢劭、陽休之等。而自南入北的文人中,顏之推《觀我生賦》、蕭詧《愍時賦》等代表這類賦作的水平。當然,真正結合南北文學之長、代表南北朝賦作最高水平的還是庾信的賦作。
第二節 曹植《洛神賦》
曹植賦流傳于今六十多篇,題材多樣,“雅好慷慨”,最能體現其藝術水準的當屬《洛神賦》(收入《文選》卷十九)。此賦寫于魏文帝黃初三年(222),作者自當時京師回到自己的封地,途經洛水而遇洛神的故事。洛神,傳為古帝王伏羲氏之女宓妃,因溺死于洛水而為洛神。關于人神之遇及其相互感慕的故事未必真實,只是作者不得志時苦悶心情的反映。但曹植以其絕世才華將洛神之美描繪得如夢如幻、驚艷絕倫: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靨承權。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從形態到體態,由動至靜,自遠至近,有正面鋪排描寫,有側面比喻想像,描繪出一個夢幻般的女神,似可親可望而又渺不可及。雖然在曹植之前與當時均有“神女”系列的辭賦,包括后世仍有不少,但很難有其他作品能夠做到如此“辭采華茂”。在此描寫之后,作者運用想象,表其愛慕之心,以致于打動了洛神。宓妃雖有感于人神之殊,但畢竟為情所動,欲語還休:
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如此清辭妙句,寫其纏綿悱惻之情,即便有所寄托,有其政治內涵,但在詠物賦的藝術成就上確是值得珍視的,可謂建安賦之首。
第三節 陸機《文賦》
陸機今存賦約四十篇,題材廣泛,亦多有名篇,如《遂志賦》、《嘆逝賦》、《感時賦》、《豪士賦》、《述思賦》、《吊魏武帝文》等等,而最能代表其成就的無疑是《文賦》(收入《文選》卷十七)。
《文賦》是以賦的形式論述文學理論的一篇杰作,在中國文學理論史上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此賦論述了文章創作過程,涉及了諸多理論問題,如:感物與創作動機的關系,言與意的關系,主體構思的過程,靈感來臨的狀態,主要文體的特征,文章結構與布局的技巧,作品美感產生的標準,如此等等。陸機自己善寫文章,故而探討文章寫作之甘苦有其深切的體會,但以華美的賦體形貌寫出這樣的理論問題,實非大手筆不能為。《文賦》開始在序言中就說“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表明其意在探討為文之用心。在描述構思時,他先談到物與意的關系,然后是文與意的關系: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于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收視反聽”的內心構思,先要進行豐富的聯想,超越時空的限制,既可依據自己的實際經驗,也可與古人對話,進行跨時空的對接,然后選取恰當的言辭,將“古今”、“四海”均攏于筆下,供自己的文章驅遣。在論述作文利害之關鍵時,他提出文章之貴在獨創:
或藻思綺合,清麗千眠。炳若縟繡,凄若繁弦。必所擬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雖杼軸于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茍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無論是意還是辭,要做到不雷同,更不能抄襲,有時即使與人暗合,若從創新的角度而言,也要割愛而棄之。
全文幾乎論及了文章創作的各個方面的問題,特別是根據當時文學的發展而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的特點,在中國文學發展史與理論史上均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就《文賦》本身的藝術特點來說,全賦大量使用比喻,將抽象的理論問題用可感的語言表述出來,且生動逼真,起到良好的表達效果。另外,與他的其他賦作一樣,《文賦》語言追求駢麗,使用了不少對偶句,講究錘煉而精巧,文采斐然。如“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這種傾向既是陸機賦的特征,也代表了賦體文學發展的方向。
第四節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現存賦三篇:《感士不遇賦》、《閑情賦》、《歸去來兮辭》。雖然數量不多,但在辭賦史上仍有較高的地位。《歸去來兮辭》(收入《文選》卷四十五)作于陶淵明辭去彭澤縣令而徹底歸隱田園之初,序言交代了自己對于腐敗官場的態度與不適:“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一旦拋棄了這世俗的一切,回到自己熟悉而喜愛的田園中,頓覺解放,找到了心靈的歸宿,于是欣然而賦曰: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兮,將有事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
文章幾句一轉韻,先寫自己不為五斗米折腰,終于“覺今是而昨非”,下定決心歸隱,所以回家的心情輕松愉悅,連小舟與風兒都變得那么輕快。接著,他想象自己歸隱田園后的生活:闔家團圓的天倫之樂,引觴獨酌,流連田園,過去的官場生涯結束了,回歸自然才是自己的本性,正如“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一樣。全篇皆以過去與現在作對比,告別曾經在黑暗官場上的違心,不愿意“心為形役”,而回歸大自然的懷抱,體會“木欣欣以向榮”的歡樂。其用語如其詩歌一樣,追求平淡自然,不為華麗之辭,明白曉暢,任意揮灑,無意為文而恰成美文。讀者若反復吟詠,便覺辭淡而韻味雋永,語雖錘煉而不失自然,作者對自然之沖淡趣味,內心之曠情逸致,皆于此中一一品出。此賦與其詩相映成趣,前人評其詩“癯而實腴”,亦可謂此。賦雖有韻,但不為拘束;雖有典,而清麗可誦;雖樂于田園生活,亦有淡淡惆悵與孤獨。強調“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也是其委運任化的人生態度之所致。故讀此賦,可知其人其詩。
第五節 江淹《恨賦》與《別賦》
江淹(444—505),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省蘭考縣)人,歷仕宋、齊、梁三代。其詩長于擬古。其賦亦如是,善于模擬與體會他人之情感,尤以《恨賦》、《別賦》著名。
《恨賦》(收入《文選》卷十六),以“恨”這類情感為主題,寫出自古以來各種遺恨之事。文章先以觸目驚心的超越時空的人生之恨開始:
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于是仆本恨人,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由逝者而念及生者,引出對于生死問題的思考。接著,分別寫了帝王之恨、王侯之恨、名將之恨、美人之恨、名士之恨等等,然后給予詩意化的總結: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隴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春去秋來,時光流逝,繁華只是暫時的,一切均逃不過時間的清洗,死亡是人生必然的歸宿,誰也無法逃脫,只能留下遺恨。江淹非常擅長揣摩人類共同的心理,也對時間的流逝特別敏感,在其他一些詩賦中也常有此類題材,故而寫起來得心應手。當然,對于人生之恨雖是人人之所共有,卻不可能是人人筆下之能寫,更何況,江淹此賦將這種抽象的共同心理與情感用具體的意象表現出來,辭采華美,文筆流暢,讀之也就更覺慷慨悲涼。同樣,《別賦》也是如此而篇幅稍長,感人尤深。
《別賦》(收入《文選》卷十六)當然是以“別”為主題,表達各類人物在離別時的心理狀態與感受,也是以震撼人心而又凄迷悵惘的一組意象為開始: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風蕭蕭而異響,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滯于水濱,車逶遲于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臥,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巡曾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體會,但總的感受是感傷惆悵的。作者把自古以來的離別當作一個具體之物來描述,使用了不同的意象,又用了楚辭式的感嘆與鋪排來集中闡發,這種形式可以使離愁別緒的內容得以更加深切淋漓地表達出來。緊接著,文章分別描寫了富貴者之別、壯士之別、母子之別等場面,根據不同類型人物的特殊心理感受,將此難以捉摸的感傷心理用具體場景與畫面表現出來,真可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如其描寫情人之別的場景: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用古今最為典型的意象描述情人之間離別的難舍難分,語詞華而不艷,如訴如泣,如怨如慕,因而深切感人。這也是此賦的共同特征及其在后世頗受推崇的原因。
第六節 庾信《哀江南賦》
現在完整留存下來的庾信賦共十五篇,其前期在梁朝所作者,如《春賦》等,與其前期之宮體詩一樣,以輕艷之風為主。后期所作亦如其詩,如《小園賦》、《枯樹賦》、《傷心賦》、《哀江南賦》等,風格一變,故杜甫《戲為六絕句》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這些賦與其詩歌一樣,大都表現其“鄉關之思”,但由于賦的體制的原因,篇幅較詩更長,表達的內容更多,也就能將其身世飄零之感、山河阻隔之恨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如《小園賦》(收入《庾子山集注》卷一)中對其所居小園的描寫:
坐帳無鶴,支床有龜。鳥多閑暇,花隨四時。心則歷陵枯木,發則睢陽亂絲。非夏日而可畏,異秋天而可悲。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云氣蔭于叢蓍,金精養于秋菊。……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鳥何事而逐酒?魚何情而聽琴?
用語清新,寫景工致,雖多駢對,卻似無意。作者的目的是寫其小園雖美而內心憂傷,或者說,正是以外在之美與內在之憂相比照,更突出其“鄉關之思”的凄楚。這是其后期辭賦的總體特征,而《哀江南賦》則是其辭賦藝術成就的集中代表者。
《哀江南賦》(收入《庾子山集注》卷二)體制宏大,兩千多字,“哀江南”之題一語雙關,既是使用宋玉《招魂》“魂兮歸來哀江南”的語典,也是以“江南”代指梁地。其主旨正如序中所言:“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賦前有序,交代了作賦的動機與原因,幾乎一句一典,語語沉痛。全賦以紀傳體手法敘述了侯景之亂與梁王朝興亡的基本過程,或詳或略。由于庾信的人生命運與梁王朝的興亡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所以賦先從自己的家世敘述開始,既是交代了此賦“悲身世”與“念王室”的關系,也符合賦體的傳統。梁武帝前期,社會穩定,但上層社會的腐敗也暗暗滋生,整日尋歡作樂,茍且偷安,加上奸人當道,完全沒有意識到危機的逼近,因而,在自敘家世的同時,賦交代了侯景之亂前歌舞升平的假象,也把大難來臨時梁武君臣不知所措的無能用精煉的語言表現出來:
天子方刪詩書,定禮樂,設重云之講,開士林之學。談劫燼之灰飛,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魚齒,城危獸角。臥刁斗于滎陽,絆龍媒于平樂。宰衡以干戈為兒戲,縉紳以清談為廟略。乘漬水以膠船,馭奔駒以朽索。小人則將及水火,君子則方成猿鶴。敝箄不能救鹽池之咸,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既而魴魚赪尾,四郊多壘。殿狎江鷗,宮鳴野雉。湛盧去國,艅艎失水。見被發于伊川,知百年而為戎矣!
梁武帝縱心釋教,大臣們清談誤國,毫無防備,急難來臨,梁廷崩潰。雖然侯景之亂有其前因后果,戰亂的慘烈過程也非約略幾句可以盡言,但作者并沒有詳細描寫這些過程,其重點在于事后痛定思痛的反思。故而在歌頌與表彰了一些忠臣的壯舉之后,也以紀實的筆調交代了梁元帝蕭繹的平亂之功。但是,正是由于重在反思,對于蕭繹,賦以更多筆墨批評其自私之性以及對于梁室滅亡的責任:
沉猜則方逞其欲,藏疾則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沒焉,諸侯之心搖矣……未深思于五難,先自擅于三端。登陽城而避險,臥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實志勇而形殘。但坐觀于時變,本無情于急難。地惟黑子,城猶彈丸。其怨則黷,其盟則寒。
侯景之亂給社會上下帶來了巨大的災難,普通百姓流離失所,很多人為西魏軍隊擄掠為奴,妻離子散,一路上備嘗艱辛,在描寫此類復雜場面與沉痛情感時,賦充分發揮鋪排的體制特征:
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燕,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青。于時瓦解冰泮,風飛電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橫似岸。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況復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遠,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憶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陽亭有離別之賦,臨江王有愁思之歌。別有飄飖武威,羈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溫序死而思歸。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
此賦作于庾信后期,其目的在于反思梁室之亡,所以最后述以史論式的總結,依然表達其拳拳不忘的鄉關之思。綜觀全賦,其敘述依據史實,其感發憑乎己心,完全可視為蕭梁王朝興亡之史詩。全賦基本以駢文寫成,上下句句相對,但并不板滯,或四或六,或有雜言,或有虛詞,文氣有疏有密。雖然大量用典,然皆鮮明生動,恰到好處,不為故意炫博,只求深化主題。他將個人的家世變遷與整個社會的興亡聯系在一起,字里行間體現出巨大的歷史感,體制雖弘,卻字字發自肺腑,不為無病呻吟。
庾信以卓越的文學才華,用精美的語言形式,將辭賦的鋪寫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真正做到了“窮南北之勝”。
課后思考與練習:
1.魏晉南北朝辭賦與漢大賦有何異同?
2.探討曹植《洛神賦》的藝術價值。
3.庾信《哀江南賦》的主旨與藝術特征。
參考文獻與拓展閱讀:
1.〔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
2.〔晉〕陶淵明著、龔斌校箋《陶淵明集校箋》(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
3.〔南朝梁〕江淹著、〔明〕胡之驥注《江文通集匯注》,中華書局1984年版。
4.馬積高著《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5.程章燦著《魏晉南北朝賦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6.王琳著《六朝辭賦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