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史
- 程國斌主編
- 11409字
- 2022-03-03 15:22:01
第四章 魏晉南北朝散文與駢文
中國散文發展到魏晉時期,開始產生變化,駢儷化成份越來越多。這其實也是自東漢以來文學發展的結果。魏晉時期尚有象曹操這樣散文風格比較樸實的作家,到了南朝,則駢化之風愈趨嚴重,即使是章表書信這樣的應用文體也莫不如此。當然,駢文的發展也與文人們對于漢語文學特點的認識密切相關,因為對偶與平仄聲律的協調本是漢語的獨特之處,而用典與藻飾也是文學發展的一種結果。
第一節 概述
東漢以來,散文寫作越來越講究辭采,注重偶對,往駢儷化的方向發展。三國時期的文士大都延續這個特點,曹丕、曹植與建安七子等人都是如此。曹操的散文則比較質樸,其《讓縣自明本志令》自述身世,《求賢令》求賢若渴,皆真誠懇切,不事雕飾,以情感人。孔融《論盛孝章書》和《薦禰衡表》追求文采,頗有氣勢。陳琳、阮瑀的章表書記為時人所贊,陳之《檄豫州》、阮之《為曹公作書與孫權》可為代表,皆用語準確,頗見精煉,達到文清氣盛之效。曹丕、曹植散文以清麗見長,曹植前期《與楊德祖書》、《與吳季重書》雖無意于雕采,但辭意暢達,風華自見。曹植后期所作,如《求自試表》、《求通親親表》、《陳審舉表》,欲求建功立業,不愿默默無聞,與其后期詩歌一樣,駢麗漸多,然情真意切,剪裁得當,達到“辭采華茂,骨氣奇高”之境。
竹林七子中,阮籍思想出入于儒道之間,《樂論》、《通易論》屬于儒學論文,后來漸歸于以道家思想為主的玄學,其《通老論》、《達莊論》和《大人先生傳》皆屬此類,文筆也灑脫不羈,肆意揮灑。而嵇康的《聲無哀樂論》、《養生論》、《答難養生論》、《難自然好學論》等文師心使氣,析理綿密,邏輯井然,成為“論”體文的典范。其《與山巨源絕交書》雖非論體,卻仍是一鼓作氣,任性而為,無意于雕采,而氣盛言宜。
兩晉散文,劉師培在《中古文學史講義》中謂其異于漢魏者有三:用字平易,偶語益增,論序益繁。此論大體得之。晉初,潘岳、陸機等人各有所長,潘之《哀永逝文》、《馬汧督誄》巧于序悲,易入新切;陸之《吊魏武帝文》、《辨亡論》、《五等諸侯論》長于議論,寄予歷史興亡之感而兼有風致,可謂文質彬彬,為清末民初之章太炎所深賞。李密《陳情表》雖不似潘陸之漸有駢麗,多以散體,然以真情感人,敘述自己奉養祖母之志,終遂其愿,歷來傳為名篇。東晉崇尚玄談,文章亦多染玄風,孫綽《喻道論》調和儒玄佛道,實是時勢使然。王羲之雖不以文見長,然其《蘭亭集序》率意而作,寫景抒情,盡得魏晉風流。至于東晉末年的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桃花源記》等文自然真淳,一如其詩。然就時代發展而言,陶是另類。兩晉文章的總體特征仍是漸重辭藻對偶,趨于駢儷化。就駢文發展的整體而言,魏晉時期的曹植、陸機等人只是先驅,完全成熟的駢文固然要到齊梁時期,而南朝劉宋正是這其中的關鍵環節。
劉宋時期,帝王大臣頗好文章,散文創作中,隸事用典,對偶之詞,新奇之風,濃墨重彩,是他們有意識的追求。但此時文章尚以命意為主,雖刻意求新,卻并不顯得堆砌臃腫。傅亮《為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為宋公修張良廟教》等文被《文選》收錄,典麗而有疏逸之氣,前者甚至被孫德謙《六朝麗指》作為駢散合一的典范。顏延之文章駢化色彩更為濃厚,其《三月三日曲水詩序》、《陶征士誄》、《宋文元皇后哀策文》等,工于修辭,巧于用典,駢詞多而散體少,然猶不失疏朗。謝靈運雖以山水詩賦見長,然其《辨宗論》則為哲學論辨之作,在思想史上自有其地位。鮑照文章風格遒麗,用語奇崛,《登大雷岸與妹書》最為代表。
齊梁時期,文學追求“新變”,散文除了愈加駢麗化以外,詩歌創作中的四聲八病之論也影響到于此,因而文章中也追求聲韻的自然和諧。江淹《獄中上建平王書》、《與交友論隱書》、《報袁叔明書》等筆力爽健;任昉長于辭筆,當時與沈約一起有“沈詩任筆”之稱。與此同時,不拘常體的寫景文也應運而生,一些山水小品尤其簡短而富有情致。丘遲《與陳伯之書》本欲以理取勝,以情感人,而尤為動人則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樣的寫景片斷。吳均文體清拔,時人稱“吳均體”,其《與宋元思書》云: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嶂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唳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文字清新秀麗,工整而自然,實為“清拔”。陶弘景《答謝中書書》亦為此類。
但總體來看,南朝散文的駢化色彩愈加濃厚,諸多文體皆染此風。劉宋初年范曄著《后漢書》,其敘論部分亦多駢化。劉勰《文心雕龍》為文學理論之作,體大思精,在中國文學理論史上影響甚巨,而其文字則多為駢文。至于蕭梁君臣,其文之追求典麗自不待言。徐陵由梁入陳,博涉經史,文辭贍麗,其《玉臺新詠序》輕艷靡麗,頗多駢四儷六之句,將駢文的形式特征發揮到極致。
北朝散文,在數量與影響上當然不能與南朝相比,并且頗受南朝影響。其后期的入北文人如庾信、顏之推等人所取得的成就可另當別論。而能夠代表北朝散文成就并且在中國文學史與文化史上頗有影響的卻是北方文人的兩部散文著作:酈道元《水經注》和楊衒之《洛陽伽藍記》。
第二節 曹丕《典論·論文》與《與朝歌令吳質書》
曹丕散文風格異于其父曹操,而接續漢末以來重辭藻、多偶句的清麗之風。《典論·論文》和《與朝歌令吳質書》可為代表。
《典論》是曹丕的一部著作,現在只存《自敘》和《論文》兩篇。《典論·論文》(收入《文選》卷五十二)在中國文學理論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涉及了古代文論中的相關問題。其云: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玚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乃作《論文》。
王粲長于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暗于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忽。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幹著論,成一家言。
他提出了“文以氣為主”,強調作家的個性問題,并以建安七子為例,分析了各人之長短。文中還討論了不同文體的不同要求,特別是“詩賦欲麗”的說法,對于詩與賦這種重抒情的文體以“麗”求之,這在文學理論史上是第一次。最后,此文還明確提出了“文章”的社會作用與重大意義,將文章提到如此高的地位,雖然古人有“立言”之說,但沒有這里說的這樣明確。后世認為中國文學自覺始于魏晉者,常以此論為重要依據。整篇文章較之于前世,雖有不少偶詞,但尚出于自然,不見斧痕之跡,誦讀而一氣呵成。同樣的風格更突出表現在《與朝歌令吳質書》(收入《文選》卷四十二)中:
五月二十八日,丕白。季重無恙。途路雖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懷,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書問致簡,益用增勞。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余顧而言,斯樂難常,足下之徒,咸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言。
方今蕤賓紀時,景風扇物,天氣和暖,眾果具繁。時駕而游,北遵河曲,從者鳴笳以啟路,文學托乘于后車。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今遣騎到鄴,故使枉道相過。行矣自愛。丕白。
這是寫給其朋友吳質(字季重)的私人書信,明白如話,親切自然,回憶當年同游共處時的快樂時光,展其思念之情。其中描寫“南皮之游”的場景,多對偶詞句,如“北場”對“南館”,“清泉”對“寒水”,然自然之至,毫不費力,似是無意拾得,卻恰成妙句。文章該行則行,當止則止,娓娓道來,似朋友間扺掌而談,通脫有味,故劉勰《文心雕龍·才略》說:“魏文之才,洋洋清綺。”
第三節 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嵇康(224—263),字叔夜,譙國铚(今安徽宿州市)人。他在魏時曾官中散大夫,故世稱嵇中散。他是“竹林七賢”之一,也是當時名士,性情剛烈,風度瀟灑,不滿當時司馬氏提倡的虛偽名教,后被鐘會陷害,為司馬昭所殺。他鄙棄世俗,追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詩意般的理想生活方式,其論理文在當時及后世均備受推崇,劉勰《文心雕龍》稱其“師心使氣”、“師心獨見”、“師心以遣論”,亦即以自己內心為師,氣勢充沛,論證縝密,理直氣壯。這在其論體文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如《養生論》、《聲無哀樂論》、《釋私論》、《管蔡論》、《難自然好學論》等。雖然當時散文的發展漸趨整齊與駢麗,但嵇康散文并不刻意為之,而是以氣為主,在形式上以散為主,只求抒情達意,不拘辭語之質與華。其《與山巨源絕交書》即是如此。
《與山巨源絕交書》(收入《文選》卷四十三),是一封寫給其友人的絕交信。山巨源即山濤,也是“竹林七賢”之一,本在司馬氏朝中為官,當他向上升遷時,舉薦嵇康代表自己原職。山濤本是好意,但嵇康不愿在司馬氏手下為官,認為山濤此舉乃是對自己的不了解,所以寫信絕交,以示決心。此信無拘無束,信口而談,先說自己稟性疏懶,不適為官,又難以做到出言謹慎,被“禮法之士”“疾之如仇”。實際上,他所針對的并非山濤,而是借此表達對司馬氏為首的禮法之士和虛偽名教的痛恨。為了展示其決絕之心,他還特意說自己不容于世俗的“九患”:
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作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
這“七不堪”、“二不可”的九大缺陷,實際上說的都是對現實世界的不滿,之所以如此不滿,正在于司馬氏假借名教之名,以儒家圣賢為招牌,提倡禮法孝順等名目,干的卻是欺世盜名的勾當。雖然此時司馬氏尚沒有代魏自立,但自正始十年的高平陵事件之后,他們已完全掌權,將曹魏王室完全控制并玩弄于股掌之上。所以,嵇康借此絕交書,其實是向司馬氏作徹底決裂的宣言書。更何況,他公開宣稱“非湯武而薄周孔”,等于將儒家崇奉的圣賢從圣壇上拉下來,與他此前在《釋私論》中所言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同一道理,都是針對被司馬氏利用的虛偽名教,未必真的是非薄周公孔子這樣的圣賢。當然,他理想的生活確是詩意的,也就是此書后面所說的:“今但愿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這與他在《贈兄秀才入軍》中所說的“乘風高逝,遠登靈丘。結好松喬,攜手俱游。朝發泰華,夕宿神洲。彈琴詠詩,聊以忘憂”同一旨趣。
嵇康是當時名士,頗受時人推崇,也因此而被所謂的“禮法之士”所忌恨,最終被鐘會陷害至死。在他死前曾向山濤托孤,而山濤作為朋友,對其家小確實甚為關照,盡到了一個真正朋友的義務。這也更加說明了《與山巨源絕交書》其實并非真的要與山濤絕交,真正合適的題目應是“與司馬氏決絕書”。就此文本身來說,不拘言辭,雖非說理論辨,但也自有邏輯,行文隨著自己的思想而流淌,隨性而發,可稱“清峻通脫”。
第四節 王羲之《蘭亭集序》
王羲之(321—379),字逸少,曾官為右將軍,會稽內史,故世稱王右軍。他是中國古代書法史上的杰出人物,被稱為“書圣”。他出身東晉第一高門——瑯琊王氏,詩文俱佳。《蘭亭集序》(收入《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傳》)的書法在中國書法史上被視為典范和珍寶,實則從散文角度而言也是名文。如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上文為唐人所編《晉書·王羲之傳》所載,而現存最早記載此文的是《世說新語·企羨篇》劉孝標注引,題為《臨河敘》,文字略有不同,特別是《晉書》所載多了“夫人之相與”到“悲夫”這一段感慨。究竟這段感慨文字是王羲之原文所有,還是唐人所加,古今學者至今還有爭議。但如果我們通讀全文,無論是文章風格還是思想主旨,將全部文字視為一篇優秀散文的整體,亦并無不妥。
王羲之所記是一次名士雅集活動,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王當時為會稽太守,與謝安、支遁、孫綽、許詢等許多名士聚集在蘭亭(今浙江紹興西南),為的是“修禊事也”,也就是在農歷三月上巳日于水邊舉行祭禮,以消除不祥的一種習俗。此處風景優美,他們在水邊賞景,同時創作了不少詩歌。為了紀念這次集會,也為了把這些詩歌保存起來,他們將這些詩匯成一集,由王羲之親自撰寫序言并書寫之。所以,文中首先交代了這次雅集的時間地點與目的,描寫了勝地美景,以及名士們從欣賞美景中得到的快樂。就名士們對于山水的欣賞而言,他們一方面從中得到山水清音的美妙樂趣,另一方面,他們更看重的是從好山好水中體會一種超越感,一種超越了山水景色本身之外的玄理之妙悟。這與當時名士們對待山水審美的態度有關。因為他們喜歡游山玩水,并不僅僅是自然山水本身之美,而是為了神超理得,亦即從中體悟玄理,故抱著“以玄對山水”的欣賞心理。王羲之自己也寫了幾首《蘭亭詩》,體味“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的莊子式的“齊生死,等萬物”的人生哲理。面對著“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良辰美景,他們的情緒是高亢而興奮的,故“娛目騁懷,信可樂也”,沒有什么悲觀可言。但人生的樂趣各不相同,每個人都追求快樂,而時光是無情的,生死問題始終是無法避免的。“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歷史是變動不居的,真正面對生死問題時自己其實難以灑脫,所以,《晉書》多的一段感慨,文字優美清新,與上下文并無隔閡,也符合當時名士們總體的價值觀念,就像當時另一位名士孫綽在《三月三日蘭亭詩序》中所說的:“耀靈縱轡,急景西邁,樂與時去,悲亦系之。往復推移,新故相換,今日之跡,明復陳矣。”
六朝是個亂世,東晉雖偏安江左,稍稍安逸一些,但在玄學思潮背景下,加上佛教的興盛,士人們對于生命問題時時刻刻都在思考。王羲之處于這樣的環境中,自有很多的體驗。《世說新語·言語篇》云:“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東晉本是多情時代,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王羲之與謝安這些名士們對世態人情自有諸多體驗,對大自然也是一往情深,本來對悲歡離合并不陌生,又經常遇到生命消逝這樣的例子,所見到的前輩名士或許已風流不再,從書本上讀到的那些“人生如寄”的篇章化為活生生的現實場景,因而無法總作瀟灑狀,認為“齊生死”是可以真正做到的,“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而“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不但增添了歷史的興亡感,同時將自身也置于歷史中,所以很自然地發出“悲夫”之嘆,也符合蘭亭雅集時的深層思考。
第五節 徐陵《玉臺新詠序》
徐陵(507—583),字孝穆,早年隨其父徐摛一起入侍蕭綱東宮,與庾肩吾、庾信父子同為文學侍從,詩歌多為宮體。既長,博涉經史,有口辯之才,曾出使北齊被留,寫下著名的《與齊尚書仆射楊遵彥書》一文,慷慨激昂,洋洋灑灑,陳述自己不愿留北的思鄉之情。文章雖有文采,但完全出于自然,并非刻意為之,乃出自真情實感,故清麗而有風致。而他的《玉臺新詠序》(收入《玉臺新詠箋注》上冊)則是別樣風格,可作為六朝駢文的典型代表:
夫凌云概日,由余之所未窺;千門萬戶,張衡之所曾賦。周王璧臺之上,漢帝金屋之中,玉樹以珊瑚作枝,珠簾以玳瑁為押,其中有麗人焉。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選掖庭;四姓良家,馳名永巷。亦有潁川新市、河間觀津,本號嬌娥,曾名巧笑。楚王宮里,無不推其細腰;衛國佳人,俱言訝其纖手。閱詩敦禮,豈東鄰之自媒;婉約風流,異西施之被教。弟兄協律,生小學歌;少長河陽,由來能舞。琵琶新曲,無待石崇;箜篌雜引,非關曹植。傳鼓瑟于楊家,得吹簫于秦女。
至若寵聞長樂,陳后知而不平;畫出天仙,閼氏覽而遙妒。至如東鄰巧笑,來侍寢于更衣;西子微顰,得橫陳于甲帳。陪游娑,騁纖腰于結風;長樂鴛鴦,奏新聲于度曲。妝鳴蟬之薄鬢,照墮馬之垂鬟。反插金鈿,橫抽寶樹。南都石黛,最發雙蛾;北地燕脂,偏開兩靨。亦有嶺上仙童,分丸魏帝;腰中寶鳳,授歷軒轅。金星將婺女爭華,麝月與嫦娥競爽。驚鸞冶袖,時飄韓掾之香;飛燕長裾,宜結陳王之珮。雖非圖畫,入甘泉而不分;言異神仙,戲陽臺而無別。真可謂傾國傾城,無對無雙者也。加以天時開朗,逸思雕華,妙解文章,尤工詩賦。琉璃硯匣,終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離手。清文滿篋,非惟芍藥之花;新制連篇,寧止蒲萄之樹。九日登高,時有緣情之作;萬年公主,非無累德之辭。其佳麗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
既而椒宮宛轉,柘觀陰岑,絳鶴晨嚴,銅蠡晝靜。三星未夕,不事懷衾;五日猶賒,誰能理曲。優游少托,寂寞多閑,厭長樂之疏鐘,勞中宮之緩箭。纖腰無力,怯南陽之搗衣;生長深宮,笑扶風之織綿。雖復投壺玉女,為觀盡于百嬌;爭博齊姬,心賞窮于六箸。無怡神于暇景,惟屬意于新詩。庶得代彼皋蘇,蠲茲愁疾。但往世名篇,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藉篇章,無由披覽。于是燃脂暝寫,弄筆晨書,選錄艷歌,凡為十卷。曾無參于雅頌,亦靡濫于風人,涇渭之間,若斯而已。
于是麗以金箱,裝之寶軸。三臺妙跡,龍伸蠖屈之書;五色華箋,河北膠東之紙。高樓紅粉,仍定魚魯之文;辟惡生香,聊防羽陵之蠹。靈飛六甲,高檀玉函;鴻烈仙方,長推丹枕。至如青牛帳里,余曲既終;朱鳥窗前,新妝已竟。方當開茲縹帙,散此條繩,永對玩于書幃,長回圈于纖手。豈如鄧學《春秋》,儒者之功難習;竇專黃老,金丹之術不成。固勝西蜀豪家,托情窮于《魯殿》;東儲甲觀,流詠止于《洞簫》。孌彼諸姬,聊同棄日;猗歟彤管,無或譏焉。
《玉臺新詠》是徐陵編撰梁代以前專門描寫閨情的一部詩歌總集,內容多以艷情為主。此序是典型的駢麗之文,幾乎一句一典,極盡隸事之能,又駢四儷六,對仗工整,辭采靡麗,還注重聲律平仄的抑揚頓挫,把駢文的形式美功能完全釋放出來。文章先寫宮中佳麗的出身高貴,繼而贊其出眾才情。至于她的傾國傾城之美貌,無雙無對之裝扮,更是描寫之重點。如此佳人,更難得的是其對前代艷歌的選錄與整理。《玉臺新詠》無論是否真的出于這位佳人之手,自不必分辨,作者的目的還是說明這本著作編纂的目的。而他用如此秾麗之筆,展示駢文的形式之美,無怪乎前人將他與庾信一起視為六朝駢文的集大成者。清代許梿因而在《六朝文絜》卷八中評曰:“駢語至徐、庾,五色相宣,八音迭奏,可謂六朝之渤澥,唐代之津梁。而是篇尤為聲偶兼到之作,煉格煉詞,綺綰繡錯,幾于赤城千里霞矣。”
第六節 酈道元《水經注》與楊衒之《洛陽伽藍記》
酈道元(?—527),字善長,范陽涿鹿(今河北涿鹿)人,北魏時人。《水經》三卷,本是前人記載全國河流水道的一部地理書,酈道元博采古代文獻,參考晉宋地志和地方風習傳聞,又根據親身經歷,旁征博引,成為四十卷的《水經注》。此書敘述了一千多條全國各地大小水道的源流及其相關的景物、傳說與風土人情,文字精煉優美,駢散相間,不僅僅只是地理著作,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亦可視為清新雅麗的文學散文。《江水注》中的《巫峽》是歷來傳誦的名篇,其實類似于此的還有不少。如卷四《河水注》中的“孟門山”:
河水南徑北屈縣故城西,西四十里有風山,上有穴如輪,風氣蕭瑟,習常不止,當其沖飄也,略無生草,蓋常不定,眾風之門故也。風山西四十里,河南孟門山。《山海經》曰:孟門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黃堊、涅石。《淮南子》曰:龍門未辟,呂梁未鑿,河出孟門之上,大溢逆流,無有丘陵,高阜滅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謂之孟門。故《穆天子傳》曰:北發孟門,九河之隥。孟門,即龍門之上口也。實為河之巨阸,兼孟門津之名矣。此石經始禹鑿,河中漱廣,夾岸崇深,傾崖返捍,巨石臨危,若墜復倚。古之人有言,水非石鑿,而能入石。信哉!其中水流交沖,素氣云浮,往來遙觀者,常若霧露沾人,窺深悸魄。其水尚崩浪萬尋,懸流千丈,渾洪赑怒,鼓若山騰,濬波頹疊,迄于下口。方知《慎子》,下龍門,流浮竹,非駟馬之追也。
文章夾敘夾議,在交代地理環境的同時,多引古代文獻為證,又像水墨畫一樣將相關景物描寫得如在目前,還加上自己的感知與議論。作者處于北方,有些河流可以親身經歷,但南方的一些水道卻并未親歷,于是便借助于晉宋地志的相關記載,同時附以己見。而將文獻記載與親身經歷相結合,在做到“信而有征”的同時還加入自己的親身感受,所敘所寫猶如一幅風俗畫卷,如卷三十四《江水注》中的“西陵峽”:
江水又東徑西陵峽,《宜都記》曰: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百許里,山水紆曲,而兩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絕壁或千許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類,林木高茂,略盡冬春,猿鳴至清,山谷傳響,泠泠不絕。所謂三峽,此其一也。(袁)山松言: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峰,奇構異形,固難以辭敘,林木蕭森,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矚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
地理環境、歷史傳說、文獻記載、風土人情、親身經歷,這些往往相互雜揉,構成了此書獨特的價值。所以,《水經注》傳世以來,頗得盛譽,不但是一部歷史文獻與地理著作,也是一部文學佳作。
楊衒之,北魏至東魏時人,生卒年不詳。《洛陽伽藍記》是記載北魏時期洛陽城內外眾多佛寺的盛況。伽藍,為梵文的音譯,意為僧院,佛寺。北魏時期佛教盛行,文成帝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就曾鑿山建佛窟五所,即今之云崗石窟。孝文帝拓拔宏于公元495年遷都洛陽,更是營造了大量佛寺,達到一千多所,所謂“招提櫛比,寶塔駢羅”,佛寺輝煌壯麗。但是不久,經過戰亂,洛陽佛寺大多毀于戰火。東魏孝靜帝武定五年(547),楊衒之重過洛陽時,有感于“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墻被蒿艾,巷羅荊棘,野獸穴于荒階,山鳥巢于庭樹”(《洛陽伽藍記序》),往日繁華已蕩然無存,不禁感慨萬千,一方面產生《黍離》《麥秀》的悲慨,另一方面,他曾“見寺宇壯麗,損費金碧,王公相競侵漁百姓,乃撰《洛陽伽藍記》,言不恤眾庶也”(《廣弘明集》卷六),對大肆造寺造成社會財物的巨大浪費也甚為不滿。
本書按照洛陽城內外及其東南西北的方位為序,記述了幾十座著名佛寺。但在記載這些佛寺的地理環境及其建筑的同時,也將相關的史實、風俗、人物及傳說等揉入其中,使其成為一幅內涵豐富的北魏時代洛陽城的風俗畫卷,具有極高的文化史價值。而且,作者文筆清通,敘事或詳而整飭,或短而簡煉,全書也是優美的散文名著。如卷四《白馬寺》:
白馬寺,漢明帝所立也。佛教入中國之始。寺在西陽門外三里御道南。帝夢金神,長丈六,項背日月光明。胡神號曰佛,遣使向西域求之,乃得經像焉。時以白馬負經而來,因以為名。明帝崩,起祗洹于陵上,自此以后,百姓冢上或作浮圖焉。
寺上經函,至今猶存。常燒香供養之,經函時放光明,耀于堂宇。是以道俗禮敬之,如仰真容。浮圖前荼林蒲萄異于余處,枝葉繁衍,子實甚大。荼林實重七斤,蒲萄實偉于棗,味并殊美,冠于中京。帝至熟時,常詣取之。或復賜宮人,宮人得之,轉餉親戚,以為奇味。得者不敢輒食,乃歷數家。京師語曰:“白馬甜榴,一實直牛。”
有沙門寶公者,不知何處人也,形貌丑陋,心識通達,過去未來,預睹三世。發言似識,不可得解,事過之后,始驗其實。胡太后聞之,問以世事。寶公曰:“把粟與雞呼朱朱。”時人莫之能解。建義元年,后為爾朱榮所害,始驗其言。時亦有洛陽人趙法和請占早晚當有爵否。寶公曰:“大竹箭,不須羽。東廂屋,急手作。”時人不曉其意。經十余日,法和父喪。大竹箭者,苴杖;東廂屋者,倚廬。造《十二辰歌》,終其言也。
從白馬寺的來源,到寺中景物的相關傳說,或詳或略,言簡意賅。至于其中所涉佛徒神通之事,這在南北朝佛教興盛時期甚為普遍,書中他處也多有記述。所以,本書的內容不僅僅是限于地理方面,作者有敘述,有描寫,也插入自己的主觀感受,有時還通過客觀的描述表達其情感傾向。如卷四《開善寺》:
于時國家殷富,庫藏盈溢,錢絹露積于廊者,不可校數。及太后賜百官負絹,任意自取,朝臣莫不稱力而去。唯(章武王)融與陳留侯李崇負絹過任,蹶倒傷踝。侍中崔光止取兩匹。太后問曰:“侍中何少?”對曰:“臣有兩手,唯堪兩匹。所獲多矣。”朝貴服其清廉。
寥寥幾筆,將貪鄙與清廉作了對比,作者的態度不言而喻。至于其中的描寫,如卷一《景林寺》所云“講殿疊起,房廡連屬。丹楹炫日,繡桷迎風,……加以禪閣虛靜,隱室凝邃,嘉樹夾牖,芳杜匝階,雖云朝市,想同巖谷”等等,語言清麗,恐亦受駢化之影響。
課后思考與練習:
1.魏晉南北朝散文和駢文的聯系與區別。
2.魏晉南北朝駢文的主要特征。
3.如何認識庾信和徐陵駢文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參考文獻與拓展閱讀:
1.〔南朝陳〕徐陵編、〔清〕吳兆宜注、〔清〕程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
2.〔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釋《水經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
3.〔北魏〕楊衒之著、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4.郭預衡著《中國散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5.張仁青著《中國駢文發展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6.劉文忠選注《漢魏六朝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