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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慟不能類比

英國作家巴恩斯在妻子去世之后出版的一本書里,寫到了他所遭遇的無數種提醒死亡的場景、思緒。那些突然降臨的觸碰,又一次驚醒了他從未熟睡的悲慟:孩子嘴里蹦出的輕視死人的詞匯,又給了他一次無意的傷害——竟然可以這樣鄙夷死亡;一年又一年的節日和紀念日,令他想起的卻可能是妻子第一次住院的日子、葬禮的日子;他問自己,如果經年累月的愛會愈長愈大,為什么悲慟不會?他告誡自己,她現在的活,就是他對她的記憶,那個記憶化作了她,在他體內,由此他絕不會自殺,因為那就等于他也殺了她,讓她再死一次;對報紙和電視里的死亡,如果之前他會計算死者的年紀大于或小于她幾歲,現在他卻注意他們的婚齡,嫉妒或者羨慕那比他倆多的快樂時光,以至于注意到做鰥夫的時間,有時竟那么長——那樣的悲慟何以忍受?!

……

悲慟真是無處不在。

日常,他(巴恩斯)希望“……只要我想要或者需要,就可以在別人面前提及我的妻子——召喚她將成為任何平常交流的一個平常部分——盡管生活早就不再是‘平平常常'的了”,可是,“沒人搭茬”,“沒人接話”——為此,巴恩斯對那些朋友的“評價變差了”。

可是,失去了丈夫的欽的情形正好相反。好幾年,從欽的嘴里說不出丈夫的名字,萬不得已要說,欽總是用代詞“他”。有時會不分對象不分語境,以至于人家幾乎聽不懂欽說的他是誰。欽自己無法談論丈夫,也不愿意朋友提到他。朋友提到他,有時是自然地想起了他,有時也有對欽的好意。然而欽總是在心里暗暗地祈求他(她)停下來,有時還故意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或者,起身離開那個場合,避免聽到。對他們來說,他如同活者般被提起;對她來說,他確實已死。

欽是無法把沒有丈夫的生活變得“日常”嗎——按照巴恩斯的說法?欽無法接受別人隨意地毫無難過地提到他——但別人確實沒有理由難過。

雖然在無數的場合和環境里欽都想起了丈夫,但欽絕不想說出口來,仿佛一定要證明他的不在才甘心。像別人一樣隨便地日常地提到他,仿佛是對他的死的背叛。他確實不在了,他再也不會時時刻刻在欽的嘴里被輕易提到。欽說,她有一種很“物質”的感受,胸腔里邊就像有一塊石頭,堵著,讓他的名字出不來。欽再也不對生者用“走了”這個詞,就像辟邪似的,也不對自己用,仿佛這個詞就等同于死。欽總是用別的詞來替代,比如,去車站,回老家,等等,直指具體事件。

但說到丈夫,那個他,欽就狠狠地用“死”這個詞:他死了,決不用別的詞來替換,來模糊,來遮蓋,仿佛這樣才能把某種恨意表達出來。對這么殘忍的有死的世界難道不該恨嗎?欽竟覺得理由充分。

還有,當聽到芩的兒子的死訊時,欽就建議,欽說,最要緊的是,不論怎樣都要在第一天就提醒芩,幫助芩。欽說,如果芩在兒子死后的第一天沒有跨進兒子的房間,此后就將永難跨進。芩應該就在死之后,第一天,立刻,就仿佛死還沒有發生,還沒有傳到她的心的時候就下手,就扔掉兒子曾經占有過的一切,就毀壞現場,就把那個房間變成不知道是誰的房間那樣,把房門大開,讓隨便什么人都進去、出來,直到弄得不再是,永不是她親愛的兒子的房間。這樣,等到時間走過去,等到疼痛漸漸生長,她就不會觸景生痛,不會害怕那個房間,不會打不開那個房門,不會走不進去——因為那根本就不是兒子的房間。

欽說,如果芩自己下不了手,那么芩的朋友們,你們為了芩,也要下手去做,真的。這樣的建議雖然殘忍,卻是經驗之談。否則那個房間,那個緊閉的房門,就又將是一個隱患,一個始終聳立的巨大的痛,在日日夜夜地等待打開——直到芩以為痊愈的那一刻——撕裂痊愈。那時的芩,就必將再一次經歷兒之死。

我猜巴恩斯的建議肯定不同,很可能相反。

但悲慟不能類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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