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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

跟別人說完話,轉過臉去,心里的荒涼就涌上來了——

獨自在房間,甚至也不能聽任何旋律,旋律意味著世界的穩妥、世界的連續?在斷裂中,它們就像敵人,像背叛。你說不出話,更唱不出一個詞,一句旋律。如果打開音響,音樂一起,瞬間就無法忍受。

就像無法開口,用最大的意志力也難以讓自己開口。就像被上帝封了嘴。

比如芩。

芩的兒子死了之后,在第三個月月末,她忽然不再說話了。

她開不了口,即使就說一句“你好”“我沒事”之類,也做不到。仿佛那嘴不屬于自己,仿佛腦神經不能指揮嘴的運行,或者仿佛心的能量阻礙著大腦,心,疼得彌漫到了大腦,讓大腦的指令不能傳遞,剛剛下了說話的指令,就又斷開。有時候,她的嘴都咧開了——她的大腦告訴她這會兒無論如何應該給對方,給對面的這個人一個微笑,一個短句,此時一陣心疼襲來,她的嘴只好那么難看地咧了一下,又再次緊閉起來。就像剛才犯了一個錯,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嚴厲的懲罰。

她不是啞巴,不是聲帶出了問題——要是那樣,她就不是選擇不說,而是不能。她知道自己沒有喪失說的能力,她的肉體、她的神經有這個能力。現在是她的心選擇不說。她沉默。她的意念只能在心里,走不到嘴,變不成句子,仿佛變成句子變成聲音,就散了架,就什么也不是了。需要緊緊地凝固那些意念或者場景,靠沉默來凝固,有時還要靠頭、靠手、靠腳,靠整個身體的靜止,仿佛動一下,就會散了架,就什么也不是了。于是,除了沉默還要靜止。無聲無息,她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聲音和動作,都是對心的背叛,就像高歌與舞蹈,絕不適合葬禮。

(為什么在第三個月月末才開始?因為她反應太慢,因為她一直沒有覺察兒子真的不再回家,因為到第三個月,疼痛才蔓延到距離心最遠的大腦,到第三個月,疼痛才發作,才作為。)

“但是世界繼續轉動著它的盲目的希望”[1],有各種聲音與歌唱,還有各種喧囂與舞蹈。要把它們擋在墻外,擋在墻的另一邊,要一個人在房間。

不要跟別人說話,只跟墻說。因為墻從不回答你,所以你從未失望過。因為你總是在別人那里失望,所以你有問題的時候,就先忍著,就只對墻說,等聽到從墻那里反彈過來的一個又一個問題時,“……直到你不是更多地問它,而是聽它更多地問你”[2]時,你就進入了反思,那一刻,也許就是問題迎刃而解的時刻。墻,就總是這樣幫了大忙。跟墻說話,最不淺嘗輒止,最坦蕩無忌,最滋養心力。對于死的問題,墻更加獨具資格,因為它與死有太多相像的品質。

不要跟別人說話,只是看書。坐在桌前看書,喝水,看書,抽煙,起身倒水,發現水瓶空了,燒水,再回到桌邊,再看書,去一下衛生間,再點一根煙,繼續看書……循環往復——孤獨或者孤單的人,就是這樣子。

有時不是不要,是說不出話了。就像芩。就像不能聽見旋律。

你不能面對著另一個人說你孤獨——那立刻意味著否定了對面的人:你也一樣不能理解我——否則我就不孤獨了。

就這么孤獨或者孤單著,就像默默忍著牙疼,等待它的過去,因為那痛,如果受不了,你就會昏過去甚至于死去,否則,它就會被你等過去——你只求助自己、開動自己,你就會經驗到最大能量的自己。

不要找人訴說,不要混跡人群,不要依偎,也不要在別人面前哭泣。你想讓別人如何面對你的哭泣?你想如何,或者他們應該如何?他們的同情是短暫的,他們的難過確鑿存在卻更表面,之后不久,他們的注意力便轉移(“你看那邊那個孩子,多逗啊!”)——那時候你還在哭泣?他們將會尷尬。但他們一點錯都沒有,即使他們剛剛甚至比你顯得更加難過。之后,你的哭泣如何收場?所以,盡量不要讓自己陷入哭泣。不哭泣不僅是節制,不僅是高貴,不僅是優雅,是應該,是必須,是守駐自己,是不侵害別人。(但是,面對一樁艱難的死,你不哭泣,不僅可能不被容忍,也是不道德的。他們也需要你哭泣,需要你的悲傷,那是死的證明,也是他們同情的正當。你要給這正當一個歸屬,一個交代。)

不要跟別人說話,要一個人在房間里寫作。除非以孤獨抵擋孤獨,除非你的孤獨不再淺薄,否則悲慟就依然結實如梗,只做挫敗你的事,并一再挫敗你。

把你的悲慟寫成文字,可能是最好的方式,還可能是死者的提議。它或許能夠挽救你,讓你拽住那永恒的韁繩。在這里你將得到持久的專注,漫長的不被中斷的想念,以及能夠實現的哭泣。

當這“含淚”的文字見諸世人的時候,你忽然意識到,你給了別人一個默默安慰你的機會——當他們在遠離你的空間里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死,這件事終于變得自然、正當——如果我們正確地呼應了它,完整地呼應了它。

游泳去吧,那也是一種一個人的存在。靈魂這東西很可能最溶于水。或者,在水里最安全。你不僅不需要,是不可能、無法跟別人說話,你只守著你的身體,當然必須還有你的靈魂。你觸碰不到任何人,也沒有人觸碰你,你總是“安然無恙”,不傷害別人也不傷害自己。游泳,除了不說話就是跟自己說話,只有水,無縫隙地陪著你。

要是在大海里游,你的疆域就會更大,更無邊,你可能會生出對彼岸的渴望。

如果悲慟得起舞,如果心失重得不得不只能指望地心引力的引導,不得不沿著風的方向尋找呼吸,那可能是舞蹈,就是舞蹈。但那舞蹈是絕不能伴隨旋律的。

“陶身體劇場”的劇目里有一個現代雙人舞:在沒有任何布景的舞臺上,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跳舞。沒有故事,沒有情節,沒有人物關系,甚至也幾乎沒有旋律(音樂),只有身體與自己、與地板碰撞的聲音。舞臺上只有兩個身形,并肩一致地移動、翻轉、靜止,如霹靂也如流水,如儀式,又如本能,如入無人之境,也如最夸張的表演。抽象的身體,空間里能動的身體,生發著身體的全部可能、極限,卻不觸碰任何異于自己之物。不借助也不幫助,只看身體的可能,意念的可能。身體追隨感覺,真實地,窮追不舍地,挖掘式地,在每一塊肌肉里,在每一個細胞里,從心延伸到指尖、腳尖,以及身體的每一處邊沿,發射出去,再反射回來。這兩個人的舞蹈,看起來絕對步調一致,猶如一個人般在動、在翻、在滾、在跳。似乎兩個人是相通的一體。

但他們顯然是獨自的兩個人,即使形體上猶如呼應,或者無比呼應,即使在動作上幾乎是扣合的時刻,甚至肢體險些觸碰了肢體,也沒有呼應的感覺,仿佛是巧合,是眩暈。沒有絲毫對視,一次也沒有,每一個都沒有把對方“放在眼里”,雖然猶如同出,分毫不差,卻全然是自己運動,自己舞蹈,仿佛另一個絕不存在。開始我以為自己發現了編導的忽略或缺憾——哪怕有一次對視,不,凝視——以為呼應是多么美,該是更美的。然而后來突然明白,這可能正是編導的意圖與刻意。因為舞蹈的方向,不是別人,是自己;領會藝術的方向,是感覺的共鳴。不禁恍然,這才是編導要我們看見的,要我們體會的。從此知道,無論怎樣的共舞,都是獨舞。

所以,不要跟別人跳舞,要一個人跳。

同樣,也不要跟別人做愛,要自己來。

觸發那欲望的,可能是一縷思緒,一個意味,一段文字,但絕不是一段旋律。

緊閉雙眼,靜止不動。欲望或者感覺在身體里啟動,在骨與肉的縫隙里伸展穿行,漸漸加速。那快感不確切在哪一處,似乎可以蔓延,可以出走;也不確切開始在哪一刻,但發生了就一再發生,簡直需要理性出來制止。那快感不同以往,不是在一陣強烈之后的消失、坍塌,而是不斷的,像在深處的余震,過幾分鐘,過幾十分鐘,又轟然來到。那快感不在表面,在深處,在深了還要再深的地方,比遠方還要遠的地方,那快感不在終點,只在行進中,無盡的行進中。保持深深的行進,連續的行進,急速的行進,無限的行進,竟是可能的?

一邊行進,一邊找尋著恰當的語言。

一邊捕捉著語言,想把這一切描述出來,想到桌前拿筆來寫,似乎為了描述,這欲望才持續不斷;一邊又順從著欲望,不阻擋,也不可阻擋,只想讓那個意志來吧,要完全地聽從你!

在真實的幻覺里,欲望越來越剛勁,從頭到腳,以緊繃的姿態奔跑,從欲望開始的地方走向無盡的深淵,猛烈洶涌,不,不是像水,是像刀,刀在身體里游弋,疼痛噴薄。

像風頂著骨頭在前進。只要伸展,徹底地伸展;只要貼近,無限地貼近;那伸展的力量上下透徹,來自深遠的自己之內。不需要對象,不需要另一個人。全憑一個人,全憑自己,自己就可以完成得很好,與別人,更與男人無關。但卻需要一個“你”,一個獨一無二的你——亞當。夏娃始終都需要亞當。我們始終都是亞當和夏娃。

那是身體的極限體操。幅度之大,之詭異,從未知曉。在意愿中曲折推進,只要意愿,或者被意愿,就成事。向上向下,在延長,在生長,企圖拓土,企圖劈浪,企圖翻越。直至拓了土,劈了浪,越了山。那是獨自的眩暈,是靈魂可能的演習,眩暈在自己里,靈魂化為肉,化為骨,化為風。

要準確的語詞——始終有一種思緒在旁邊。那欲望究竟是不是語言,那快感是不是語言,那呼喊是不是語言,這一切是不是語言,為了語言?

為什么是語言?語言就是“你”;沒有語言就沒有我,語言就是“我”。

不要專注于性,要抓住語言。把感受變成生動、準確的語言,是唯一的意義。正確的語言——是全部的目的。語言正確,欲望才純正。

那快感就是欲望,那欲望就是快感。那語言才是欲望,那欲望竟是語言。

期望著,又猶豫著。是再來再來,還是歇息結束?直到這猶豫不再是猶豫,直到回歸均勻,終點降臨,直到坐起身來拿起筆,直到語言落在紙上。

如何再來?不知道,只要等待就可能再來;如何結束?只要眩暈,眩暈到邊界,就結束;如何歇息?深呼吸,直到找到正確的頻率;如何感激,用語言——這才是真正的結束,不,是結果,是果實。

一場洗禮般的運動,卻并不一定總是大汗淋漓,像A(限制級)片里那樣“物質”;但也不全是精神。卻可能與神秘有關,跟透徹有關。是關于語言的降臨,關于方法的降臨,以靈與肉渾然一體的方式,因為真諦不僅是精神,也不僅是肉體。

究竟欲望著性,還是欲望著語言?性,表達愛,表達欲望;語言,表達性,也表達愛;語言表達一切、描述一切。語言是載體,是引領,是觸發,是端點,是最終的實現。

欲望著性,搜尋著恰切的詞語,竟混淆,如相競著的鼓點,擁有彼此方可前行,方可平安,方可著落在正確的地點。

因為“我與你”的通道,屬人,只有憑借語言——文字。當你看到飛翔的語言,正確的語言,就知道欲望依然旺盛,依然純正;如果你欲望依舊,方向依舊,那么你就總能找到正當的歸屬和美的語言。

——這樣的經驗好像就是柏拉圖的意思,“生育美的言辭似乎是愛美的身體的目的”“用……粗鄙語言愛美的身體,那不是愛欲”[3]

——“……每個不幸的獨特性則都是因為語言可以將它從詞匯與感覺當中孤立出來……”[4]獨特就是走出普遍,表達就是救贖,就是意義。

一個人在房間,可能得到深邃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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