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中國的戰爭之道
- (美)費正清 小弗蘭克·A.基爾曼
- 2978字
- 2022-02-28 09:56:11
井陘之戰
司馬遷的《史記》是中國歷代正史的典范,軍事記載極多,但是通常很簡略,甚至有點遮遮掩掩。司馬遷最為膾炙人口的作品《項羽本紀》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項羽武藝高強,是楚國名將之后,他的軍隊是秦末起義軍中最強的一支。然而,諸如裝備、戰術、戰場位置以及軍事史中的其他要素,司馬遷都語焉不詳。33《史記·淮陰侯列傳》中對井陘之戰的描述是全書最令人滿意的戰史記載。它的特別有趣之處有二:(1)和城濮之戰一樣,可以用示意圖呈現出來;(2)和城濮之戰不同的是,此戰的地理位置對軍事行動至關重要,這一特點讓我們遲早能確定戰場的位置,也可能精確定位,也可能比較籠統。
井陘戰役的過程
前205年秋,最終的贏家、在前202年創立漢朝的劉邦下令,派韓信與張耳一起出兵攻打趙代兩國。代國很快降服。代國一克,劉邦就收回了韓信麾下的精銳,留給他數萬次等的人馬,讓他去攻趙。井陘的山路是從山西崎嶇的山地通向華北大平原的必經之路,狹窄險惡。34
趙王和成安君陳馀在井陘東口集合數十萬大軍嚴陣以待,廣武君李左車向趙王獻計:
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新喋血閼與35,今乃輔以張耳,議欲下趙,此乘勝而去國遠斗,其鋒不可當。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后爨,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其后。原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36,從間道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堅營勿與戰。彼前不得斗,退不得還,吾奇兵絕其后,使野無所掠,不至十日,而兩將之頭可致于戲下。原君留意臣之計。否,必為二子所擒矣。37
然而陳馀是一介“儒者”,38常說“義兵不用詐謀奇計”。39他拒絕了李左車的建議,一廂情愿地認定韓信所部不過“數千”。40他還說:“能千里而襲我,亦已罷極。今如此避而不擊,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則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
韓信通過間諜知道了陳馀拒絕李左車獻策的事,于是大膽地領兵進入井陘,在離井陘口三十里的地方駐軍。他挑選了兩千輕騎,人手一面漢軍的赤旗,抄小道到達可以望見趙軍的有利地點。當趙軍傾巢出動去攻擊韓信率領的漢軍時,這兩千輕騎便馳入趙軍的營壘,拔下趙旗,插上漢旗。
韓信讓剩下的部隊簡單吃了一餐,承諾在破趙之后可以盡情享用戰利品。于是揮師前出井陘口。他知道,陳馀只會紙上談兵,照著書里的辦法修筑了營寨。營寨的右邊和后邊是山,左邊和前面是河。41根據司馬遷的記載,韓信在此戰中用了間諜,所以我們假設韓信已經對此心知肚明。他知道,陳馀認為趙軍的地形非常有利,迫不及待地要利用這一地形開戰,而且在韓信全力以赴之前是會避免任何接觸的——直到漢軍張起大將的旗鼓。
韓信首先派出一萬人馬,在趙軍陣前背泜水為陣,韓信必須承受讓敵人知曉此事的困擾。雖然行動在夜間,但漢軍很可能點了火把,趙軍望見漢軍的背水陣就大笑起來,陳馀肯定是笑得最大聲的。傍晚,韓信張起了大將的旗鼓,率軍出井陘口,處于趙壁和他早先布置的背水為陣的先鋒之間。
趙軍望到這種情況,打開營門,大舉出擊。雙方苦戰良久,韓信和張耳拋下旗鼓佯敗,與河邊的漢軍合兵一處。趙兵急于搶奪漢軍的旗鼓、生擒韓信和張耳,一窩蜂地向前沖殺,而漢軍堅韌異常,難以撼動。這時,埋伏在一邊的兩千漢軍輕騎按照命令馳入趙營,拔下趙旗,換上漢幟。趙軍苦戰不勝,銳氣摧折,原以為唾手可得的戰利品成了鏡花水月,于是返回營壘,卻看到墻上漢幟招展。趙軍亂作一團,四散奔逃,即便趙將斬殺逃兵,也難以遏制潰散。一切都是徒勞。漢軍大敗趙軍,不但俘虜了兵將,擒住了趙王,且“斬成安君于泜水上”。42韓信嚴令部下不許殺李左車。有人將李左車擒獻,韓信親手為他松綁,“東鄉坐,西鄉對,師事之”。
漢軍眾將問韓信,為什么一反常規,背水而戰?在出井陘之前,韓信承諾眾將“破趙會食”的時候,他們是沒有信心的。韓信用孫子的話回答他們——“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43他接著說:“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今予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乎?”
井陘之戰的分析
圖1-4與1-5是井陘作戰計劃的簡圖,是將書中記載的井陘地區的地貌和《孫子兵法》的思想相結合所繪。陳馀是書生典兵,一定會布陣于山前和山左,在高處扎營。由于井陘是條東西走向的峽谷,而山西地區的山脈是南北走向的,所以韓信應該是面朝南或者東南布陣。不妨采信《史記》中戰役發生地在井陘口的說法。

圖1-4 井陘之戰(前205年)第一、第二階段

圖1-5 井陘之戰第三、第四階段
《史記》提供的關鍵的信息很少。從上文可見,參戰的人數只是模糊提及,其數目只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至于武器、陣型、作戰技術,要不就是全然無跡可尋,要不就只能靠推測略知一二。比如,我們無法從《史記》中得知騎兵手持何種武器,也不知道他們是馬上戰斗還是下馬戰斗。
《淮陰侯列傳》不提供無根據的信息,這是它最難得的地方。它為推測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但是自己卻不做任何推測。比如,韓信一定對陳馀的個性與思想了如指掌,因為張耳是與陳馀相知甚深的故交,當時他正和韓信在一起,一定將陳馀的情況告訴了韓信。但是司馬遷從來沒有這么提過。同樣可以推測出,間諜不但能告訴韓信,陳馀拒絕了李左車計策,而且會告訴他趙軍營壘的位置和大小、趙軍的人數和武器等。《孫子兵法》有言:“非圣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用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44韓信是良將,完全符合條件,凡是間諜探知的,他一定都掌握了。司馬遷沒有再啰唆地把這事告訴我們,可能是覺得沒有必要,也可能是他沒有確切的證據。有一些信息司馬遷并沒有掌握,但是對于沒有把握或信息不充分的問題,他有技巧地回避了。45
和城濮之戰相比,井陘之戰非常明顯地缺少儀式性的前奏和收尾。沒有占卜,沒有解夢,沒有為占據道德制高點而去尋找借口或證據。漢政權正在逐鹿中原,韓信只是受命率軍破敵,并且完成了任務。春秋時代已久遠。秦的統治向各個方面注入了實用主義,每個人都奉行這一原則。漢軍從指揮到態度都是平民化的。風格完全變了。另外,這場戰役的記錄者司馬遷雖然是孔孟之徒,卻并沒有那么鮮明的道德色彩。唯一可見的戰前準備,正是現代戰爭中的將軍要全力完成的:收集情報;制定作戰計劃;下達命令,安排部下去執行計劃。最后肯定要讓將士飽餐一頓,因為韓信承諾要“會食”繳獲的趙軍軍實,雖然司馬遷沒有提,但是可以想見漢軍戰后肯定“會食”了。關于戰后的事,《史記》中只提到斬殺陳馀、韓信向部將簡述自己的戰略,以及韓信留用李左車。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時代(前722—前481)的戰后屠殺并不常見。楚漢爭霸時代(前209—前202),戰后屠殺雖然并不經見,但絕非無人知曉。比如,章邯率秦軍投降項羽,項羽還是將秦軍統統坑殺。這種在屠殺行為也見于戰國時代(前403—前221),例如長平之戰(約前261—前258)46。 常有人為濫殺辯解,因為降卒難以駕馭,在本就危機四伏的處境里更增添了不必要的危險。井陘之戰勝利后,趙地對韓信來說還是敵土,徹底平定趙地還要花上幾個月,但《史記》中并沒有濫殺趙軍降卒的記載。
很明顯,井陘之戰極端重要。陳馀是潛在的分離勢力的中心人物,殺陳馀,就是摧毀了這個中心。趙國滅亡,項羽失一強援,燕降齊破,皆由于此。而韓信此前就已滅了魏國和代國,這就意味著項羽失去了對整個北方的控制。韓信與劉邦、項羽鼎足而三的局面悄然形成了。有人勸韓信趁機獨樹一幟,韓信斷然拒絕,決心繼續效忠劉邦。回頭看來,這是一個自尋死路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