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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濮之戰

這場戰役要放在兩大集團長期對抗的大背景下考察。一個集團以晉國為首,其成員國是更為中原化的國家;另一個集團以楚國為首,其成員多是非中原的各南方國家。城濮之戰是雙方的第一場大會戰。

結盟

結交和維持盟國是戰爭外交準備的重頭戲。晉楚爭霸有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兩個大國和夾在其間的各個中原小國之間分合無常。地緣遠近無疑是首要因素。申國和息國參加了城濮之戰,兩國是楚國的老牌衛星國,其軍隊非常好地融入了楚軍;陳國和蔡國毗連楚國,也是其堅定盟友。估計楚方三分之一的兵力都是這些盟軍提供的。晉文公敏銳地察覺到,這正是楚軍的命門所在。徐國也因為地緣相近,成為楚的盟國。衛國和曹國則明顯是臨時加入楚國一方的;魯國也與楚結盟,魯國公族率領軍隊保護衛國。宋國和齊國則受晉國的保護。通常來說,最先進攻的目標,就是離自己最近的敵方盟國:在城濮之戰中,楚國及其盟國攻宋,晉則攻曹、衛。像衛國這樣,遠離自己的“大哥”,卻與“大哥”的對手相距很近,便非常容易遭到攻擊。任何一個時間點的力量平衡,無非靠以下兩種辦法維持:一是不斷的背叛和結盟,二是國家勢力的消長。判斷消長,就看一方敢深入與主要對手之間的緩沖區多遠。

主帥

爭霸中還有一個因素就是雙方君主的道德人格。中國的史家向來看重天命與功過,他們修史總是遵循道德主義,對戰史的記述也是為了證明戰勝者實至名歸。就城濮之戰而言,我們應當注意到《左傳》對重耳的流亡生涯的完整記述。重耳流亡國外十九年,后來成為大名鼎鼎的晉文公。23《左傳》似乎想要告訴讀者,一個真正盡職的謀臣可以為一個不那么完美的主公做許多事。重耳有一個特別厲害之處,就是能讓許多人心甘情愿地犧牲自己、成全他。在這些人的指引下,重耳才開始產生對自己天命的幻想。重耳變成晉文公之后就搖身一變,成為一位完全符合儒家理想的虛懷納諫的君主。晉文公的形象非常模糊,這其實是一個普遍現象:我們對中國歷史名人的個人情況往往知之甚少。城濮之戰中,幾乎唯一有關他個人經歷的記載是,他曾經一時興起答應楚王——可能是他沒忘,也可能是別人提醒之后記起來了——如果他的軍隊和楚軍對陣,他會“退避三舍”。

《左傳》也描寫了楚軍統帥子玉的個性。值得注意的是,他對擊垮晉文公抱著偏執甚至狂熱的態度,這種一維的、毫無來由的惡意,就像《奧德賽》中的埃古(Iago)一樣。唯一贊許子玉的大概只有晉文公本人,他說這些話是在子玉去世之后。蒍賈評價子玉“剛而無禮”,并且預見楚軍在他的指揮下必敗。子文急于把位置讓給子玉,似乎是因為懼怕他。《左傳》在城濮之戰后插入了一段文字,可疑卻透露真情。這件事發生在戰前,子玉有“瓊弁玉纓”,河神托夢給他,如果他能將瓊弁獻給河神,河神將賜給他“孟諸之麋”。24子玉用非常理性的話解釋了自己為什么拒絕巴結河神:“非神敗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實自敗也。”這是地道的儒家思想,不像一個偏執、狂熱的半野蠻的楚國人說的話,而隨后,晉文公說這才是子玉的真實面目。他批評子玉的繼任者“奉己而已,不在民矣”,明確地表示子玉的接班人在這些重要方面是不如子玉的。

怎樣讓人民做好戰爭的準備?《左傳》中,這個問題通過晉文公和子犯的對話表現出來,談話還涉及征伐、正禮、狩獵。文公選擇了一名主帥,然而此人據說只擅長學問25——由此我們可以知曉,先秦人認為自己應該怎樣思考戰爭,或者應該表現出怎樣思考戰爭。雖然《左傳》中對子犯的描述極其程式化,但我們依然可以相信《左傳》的記載,晉國練兵的方式就是狩獵和征討小邦,順便還能解決一些政治問題。

有些人頭腦簡單、脾氣急躁,如何利用這一點讓他們在戰斗中發揮作用?對此《左傳》有現實主義的解答。晉文公的車右魏犫,因為覺得得到的褒獎不夠,怒而違命,在戰斗中負傷。文公探詢他傷勢如何,見他身體并無大礙,就把他從車右的位置上撤換下來,同時斬首了與他一起違命的人,以立威。

占據有利位置

敵對的兩軍進入戰場之前,需要先搶奪道德制高點。當年晉文公還是重耳時流亡到楚國,子玉就勸楚王殺掉他;城濮之戰時,子玉依然是晉文公的死敵。楚王認為晉國沒有道德瑕疵,晉國士氣正旺,政治清明,沒有可乘之機。子玉又拋出了個人的理由:“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間執讒慝之口。”楚王很不高興,但也不想過分約束自己的令尹,于是交給他一支人數不多的軍隊。這是個愚蠢的行為,既沒有阻止他出兵的決心,也沒有給予他獲勝的力量。子玉率領著這支隊伍向晉文公發出了挑戰。晉國謀臣就此展開了反復辯論。晉軍退避三舍,而楚軍還在喧囂挑釁。至此,一戰已經難免,而晉軍已在道德上占據了有利的位置。

第二階段才是占據地理上的有利位置。《左傳》并沒有明白提到晉文公挑選了一個特別有利的位置扎營。在地形平坦的華北平原,起伏不大,但是小小的差異就會對軍事造成很大影響。晉文公應該有足夠時間選擇一個有利地形。如果《左傳》所說的“次”果真是宿營兩夜以上,那么晉軍在這里至少宿營兩夜。26理論上講,到達城濮多少有一點儀式性的目的,而不是單純地選擇一個軍事上的有利地形。這意味著晉文公退避三舍,已經履行了對楚王的諾言,打起仗來可以甩開思想包袱,雖然他的臣下還要幫他掃除疑慮。

在城濮宿營之后,晉文公偶爾聽到了軍中唱的一首歌,他認為這可能是一個不好的預兆,而子犯則必須找到有利的解釋。因為楚國曾經幫助過晉文公,所以晉文公一直感到非常苦惱。欒貞子以家族忠誠勸說文公:楚國已經滅亡了漢陽諸姬,還剩晉國一家。文公做了一個活靈活現的噩夢,而子犯又從中找到了吉兆。

最后是應戰。這一情景為后世反復引述,楚國使者優雅而輕松地邀請開戰:“請與君之士戲,君馮軾而觀之。”(“我請求與您的武士比試比試,您站在車上看。”)晉文公回答:“敢煩大夫謂二三子,戒爾車乘,敬爾君事,詰朝將見。”(“麻煩您告訴貴方將士,照顧好你們的戰車,謹慎地侍奉楚王,明日破曉,不見不散!”)

戰斗和余波

《左傳》對具體的戰斗情形描寫得十分簡略,一共只用了167字,這是其簡約風格的又一個例子。描寫當然不詳盡。戰斗中的一些關鍵情節沒有特別提到,但可以從話中推測出來。下文中我復原戰役過程時,會把推測出來的情節用楷體字表示。27

這場戰役加入了晉軍兩翼的進攻。楚的同盟陳、蔡的軍隊組成楚軍的右翼,晉軍的左翼進攻陳、蔡聯軍,勢如破竹。28晉的左軍(或稱下軍)就成為中堅力量,扎進楚國的中軍,一面防止它進攻晉方的中軍,一方面防止它援救楚軍左翼。因為在兩種情況下,晉軍的下軍都可以從側翼或后方攻擊它。

晉軍的右軍(或稱上軍)由狐毛和狐偃指揮,這支兵馬在整盤棋中的作用只是誘敵。戰斗開始前,晉國的最高指揮部已經將戰略分為三個部分,同時晉文公已經將其解釋給幾名指揮官,當上軍到了可能產生傷亡的地步時(有可能就是進入弓箭射程之內時),他們掉頭就跑。上軍有兩面大旗,表明晉國的主帥文公就在其中。同時,欒枝的戰車布置在中軍和上軍之間,掃過正在撤退的上軍尾部,戰車后面拖著樹枝,車過之處塵土蔽天,楚軍看不清狐毛和狐偃的軍隊正在揚塵的掩護下重新整隊,調過頭來。

子西指揮楚國左軍,該軍由申、息兩國征調來的士兵組成,申、息和陳、蔡一樣,也是楚國的與國,但是加入楚方的歷史更久,與楚軍的融合更深入,也更受楚國的信任。當他們迫近晉軍戰線時,一支精銳的人馬從晉中軍殺出,他們是文公的近衛軍——“公族”,都是公族子弟或者流亡時與他共患難的忠臣子弟,由原軫和郤溱指揮,突入楚軍右翼;同時,晉中軍余下的人馬按兵不動,與楚中軍對峙,有效地支持了胥臣指揮的晉下軍的行動。此時,附近沼澤中刮來一陣龍卷風,一度亂了晉中軍的陣腳,還刮飛了文公的一面旗幟。29晉公族沖擊楚左軍時,晉上軍和欒枝的戰車部隊也大舉出擊,殲滅了楚左軍。

上述情節有幾個地方可以做改動,也言之成理:戰車部隊可以橫掠陣前掩護中軍,然后與公族一道沖鋒。這種假設要劣于上文重建的史實,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在如此復雜的行動中,由指揮官直接掌管的部隊多多益善,這樣他才能比較容易地指示部隊何時行動,近衛軍開始時處在中軍和上軍之間的位置,最能滿足這個條件。讓他們出擊也可以讓最右翼的塵土飛揚得更持久,在這里的上軍就可以調轉頭來準備逆襲。戰車加入公族一起作戰則沒那么容易。公族要等楚左軍沖出揚塵之后立即予以痛擊。也可能晉中軍并沒有前進,戰斗就開始了。換言之,雙方的左翼都受到攻擊,晉國在先、楚國在后的可能性較大。另一種可能是,晉國的上軍只是挑戰誘敵,而沒有參與進攻。我們已經注意到,這在《左傳》中是常見的做法。

圖1-1 城濮之戰(前632年)第一階段 排兵布陣

圖1-2 城濮之戰(前632年)第二階段

圖1-3 城濮之戰(前632年)第三階段

這場戰役具體是在哪里發生的,現在還難以確定。最可能的地方是兩處:河南省陳留縣東北、山東省濮縣南部。30然而事實是,戰場的具體位置既不可能明白確定,也不是很重要。有人推測有莘之墟位于某座小山上,而沼澤也在戰場的邊緣。不過地形在城濮之戰中并不重要,除非要設伏時才加以考慮。

城濮之戰后的儀式性行為也非常典型。文公回到晉國,為周天子立宮于踐土,他還在踐土獻給天子一百輛戰車和一千名楚國步卒,由此正式稱霸。不難想見,隨后小國君主便要急忙尋求新的平衡,《左傳》里也有體現。

用道德主義記錄戰爭當然會掩蓋實情。邏輯上講,如果像《左傳》宣揚的那樣,文公之德有如此強的感召力,那么他肯定能長久不衰;然而事實是,城濮之戰后不久,他就遇上了接連不斷的難題。他稱霸后幾個月就率盟國圍攻蕞爾小國許國,沒有成功。翌年,他又威脅鄭國;第三年圍鄭,結果還是空手而歸。在這一時期,狄人一直是中原的威脅,在踐土之盟之后三年就大舉(至少就記載來說)入侵齊、衛兩國(兩國都是晉國的盟友)。可以判斷,這場以城濮之戰為頂峰的爭霸大戲,損耗而非充實了晉國的國力。

歷史學家童書業把城濮之戰視作一個大轉折,楚國對中原地區所向披靡的入侵受到遏制,認為晉文公處于同時抵抗南蠻和北狄的地位。31然而事實上,前584年巫臣出使吳國,才是遏制楚國、削弱其威脅的關鍵事件。巫臣是楚國的前高官,流亡到晉國得到任用。他最有理由憎恨楚國,擔負起向吳國提供軍事援助的任務:傳授吳人怎樣使用武器、怎樣列陣戰斗。楚國東南有了這樣一個重要的軍事存在,就無法在北方為所欲為。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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