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二叔要去紫竹寨,他去干嗎?”難道去當上門女婿?二當家心儀鈴鐺寨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是兩個人都太忙了,至今還沒有機會坐下讓鈴鐺好好認識一下二當家。
吃過早飯后,老板娘突然說有要緊的事,要見寨子里管事的人,還指明要那個早上攔著她死的人一起來,于是二當家三當家先行一步,半殘的大當家帶著擋了人家尋死的“潘安”慢悠悠晃到了吳大娘的屋子外。
二人湊了個天殘地缺覺得有些寂寞,于是靠在院門口嘀咕。
“哎,你說,她為啥非要去死啊,這不白救了嗎?”三娘戳了戳“潘安”。
“大概,是因為情吧?!薄芭税病被叵肜习迥锬菦Q絕而悲涼的眼神,突然有點悶。
“怎么一個兩個都這樣啊,多沒意思。若我死了丈夫,怎么著也得報了仇再去死吧,你覺得呢?”三娘撇嘴,若有所思。
“潘安”突然覺得這個話有點不好接,按理說自己現在是她的未婚夫,還沒有過門就要去死嗎?
不過他看三娘的樣子又不像在開玩笑,便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人比較堅強能撐著去報仇,有些人卻可能因此喪失了所有活下去的意志,就像天塌了一樣吧?!?
“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讓你知道我死了的,我會偷偷地躲起來死遠點,這樣你也不用報仇,也不用傷心。”“潘安”覺得那個整天嘰嘰喳喳不停的姑娘安靜下來還有些不習慣,有些說不出來的不痛快。
“喲,你倒是會給我省事啊,不錯嘛安哥哥,我是真的看上你了?!比锟粗媲暗娜?,一張俊臉,不粗獷不羸弱,儒雅中又帶著點傲氣,總是喜歡笑瞇瞇地看著人的眼睛此時寫滿了認真,格外勾人……
“‘潘安’,答應我,留在百花寨好不好……”
三娘話還來不及說完,那廂二當家已經把門打開了,看著二人快湊到一起的樣子,瞬間黑了臉,瞪了三娘一眼就急匆匆走了。
顧三當家也只簡單交代了一下就走了。
原來老板娘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廚娘,她是紫竹寨的人,厭倦了土匪生活便下山開了家小店,順帶還能打探些消息。那些人不知是哪里來的,打探消息不成便殺人滅口,另外老板娘從他們談話中得知官府針對各個寨子做了部署,就在最近應該會有大動作。
消息她早在那伙人動手前就傳了出去,不過她不敢確定紫竹寨有沒有收到,她躲在廚房里,眼睜睜看那些人殺了她丈夫,還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店。
“我把自己知道的已經跟兩位當家說了,接下來我會先去替林郎收斂尸骨,再同二當家一起回紫竹寨。二當家說得對,未能手刃仇人,林郎定泉下不得安寧?!辈焕⑹且粋€寨子里的,陳二當家的想法和三娘的如出一轍。
“至于你,也算救了我,這個給你,紫竹寨上下任你差遣一次,不傷天害理,不違背道義。”老板娘將一塊刻著字的紫竹片扔給了“潘安”,便揮揮手示意沒事了。
三娘有些緩不過來,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小娘子這就變成了一個女土匪!而且看起來這個老板娘的身份在紫竹寨還不低,令牌說給就給,她都不敢這么隨便!
不過,就算她還沒有緩過來也注意到了另一個事:“你說什么?二叔要去紫竹寨,他去干嗎?”難道去當上門女婿?二當家心儀鈴鐺寨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是兩個人都太忙了,至今還沒有機會坐下讓鈴鐺好好認識一下二當家。
老板娘表示你們自己的問題自己去問,不要再來煩我了,我剛剛喪偶心情不好,你們離我遠點。
三娘便拉著“潘安”去了義字堂,果然,陳二當家和顧三當家又在背著大當家開會。三娘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擺設,除了名號之外沒有一分實權,委屈得想哭。
實際上是二當家覺得三娘現在走哪兒都要帶著那個小白臉兒,說點什么做點什么都不方便,腿又廢了打架也沒多大用干脆讓她脫離組織自己玩去,只要看好那個小白臉兒就好。
而寨子里其他人一向是遵從在小事上大當家做主,在大事上唯陳二當家、顧三當家馬首是瞻,從未例外。
三娘就遠遠地看了一眼也沒往里湊,隨后和“潘安”去了后山。
“唉,那個胖老板……”三娘想說其實那個胖老板她見過好多次,兇得很,脾氣不好,是個不注意就會燃的性子,經常故意給客人算錯錢,是個欺軟怕硬的好手。可是那又怎么樣呢?他對老板娘是真的好,哪怕在一個窮鄉僻壤的山腳,他也經常偷偷地給老板娘買花簪,買玉鐲子,想盡了辦法讓她高興。
“怎么了?”“潘安”側過身來看她。這人總是這樣,說話的時候要盯著人的眼睛。
“那個老板脾氣特別不好,老板娘脾氣更不好,我和小六子經常說要不是他們菜做得好一定會被揍得很慘。我們還說等哪個時候就把老板娘搶回寨子里,想不到竟然會這樣,你說我是不是神仙一說一個準?”三娘苦笑著說。
“跟你沒關系的?!薄芭税病蓖蝗幌氡ё∷恢滥菢拥脑捤樕想y看的笑會不會變成其他的表情,他竟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三娘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抱過,“潘安”的手架在她的肩頭,明明受傷了的手沒有支撐力會很重,她卻覺得很輕、很柔,他的臉側在一旁與她的鬢發擦過,不自然的呼吸就在離耳邊很近的地方,仿佛她只要一側過臉就可以捕捉到。
一個很奇怪的姿勢,一個很怪異的人。她隱約感受到了一種情緒在心里翻騰,原以為會自然消散,不料卻越來越急,讓她憋得難受。
她屬于這里,屬于這百里大山中一個小寨子里,生來就是一個小土匪,刀槍劍戟都摸過,打架斗毆坑蒙拐騙威脅人這些事她熟得很,卻不懂什么云里霧里的人心和感情,反正對她好的就是好,不好的也不會有太多的交集,從小在一圈沒什么文化的人身邊也長大了。
可“潘安”不一樣啊,他若真是潘星海的兒子天龍寨的少當家也就罷了,土匪頭子配土匪頭子,誰說不是天生一對。
可他不是??!
京都里面從小聽“四書”“五經”文韜武略養出來的貴公子哥兒,一言一行都透著與這里的格格不入,明明生氣卻還要故作斯文的模樣,明明就是假話也能說得那么真。突然間,三娘有點慌,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悸,從骨髓里慢慢地滲透出來,一點點麻痹人的神經,下一步說不定就會讓人為之神魂顛倒,不知對錯。
她不知道這是什么,但是,與平日她胡作非為惹了事或者一意孤行搶了人完全不同,這是一種漸行漸遠的失去。
二當家雷厲風行,草草安排一番,當天下午就走了,雖然大家都覺得他是上趕著去入贅的。
留下來主持大局的顧三當家顯然有些忙,百花寨其他人顯然也有些忙,明明不是打劫的旺季,卻很忙。
一隊又一隊人天天下山上山,采購物資,打探消息,連早晨的演練武功都停了。當然,顧軒除外,自從上次那件事后,他爹每日不亮就把他拖出來操練,下午就去顧老爺子那里學醫,可謂一天天過得相當慘了。
哪怕顧三當家忙起來了沒空親自守著,他也沒有忘記他那不成器的兒子,還把寨子里最清閑的兩個人安排了過來守著他。于是,每天清晨下山的兄弟就看到三娘跟“潘安”馴猴子似的玩顧軒。
兩人一手殘一瘸子配合起來欺負人,還挺理所當然。按照三娘的說法——“我不用腿,你能繞過我去拿到我身后的花球就算你贏,你潘哥哥不用手,你能在他面前走出那個圈子也算?!?
跟三娘比招式,跟“潘安”比身法,顧軒剛開始還覺得挺好玩,不過現在他只想讓他爹回來,比不過還要去山后背石榴,一次一炷香,小六子抽空看了眼說就跟遛狗似的,真是個小可憐……
不過顧軒慘是慘了點,效果還是不錯的,武功勉勉強強有了點樣子,至少能讓人看出來他是在練功而不是瞎玩了。顧老爺子那本《草藥大全》雖然他還沒有背完,至少也能配點迷魂香和追蹤散了。
三娘一邊“遛”著顧軒,一邊隱隱有些著急,最近也太緊張了。
在一個下午,三娘剛睡了午覺起來帶著“潘安”遛圈子,二人正準備去后山弄點石榴做蒸糕,還沒出發,就看到去入贅的二當家回來了,帶著前不久消失的江隱和江鯉姐弟。
陳二當家一回來還沒來得及休整,就借口支開了三娘身邊的“潘安”,讓三娘去后院。三娘急匆匆趕過去,發現陳二當家和江鯉、江隱活像逃荒回來的一樣,正狼吞虎咽吃著一盤饅頭,連水都顧不上喝,顧三當家在旁邊一臉嚴肅。
三娘挑了個地坐下歇了一會兒,腿剛好,走的時候沒感覺,跑急了有些抽筋。
陳二當家又迅速解決了幾個饅頭灌了碗水,頓了頓才開口:“事情有點多,三娘我問你,那小子真沒問題?”
“沒有啊,我一直盯著他,除了睡覺他都跟我在一起呢,是山下出事了?”三娘問。
“立安,寨子里怎么樣?查出來了嗎?”陳二當家又問顧三當家。
“沒有,看起來沒有人有問題,如果不是那小子的話,暫時也沒發現其他人?!鳖櫲敿野欀蓟卮?。
“什么情況,二叔,你們懷疑有釘子?”三娘問。
“只是有可能,上次阿鯉他們下山就發現不對勁了,一下去就著了道,躲了大半個月都沒躲掉。我這次下山也是,一堆人蹲在路上等著呢。如果沒釘子,那就是官府確實來了個有腦子的人了?!倍敿铱粗铩?
“‘潘安’看著確實像個有腦子的,但應該不是他,他沒時間,再說顧爺爺的藥不是挺有用的嗎?”三娘肯定地說。
“三娘,天龍寨聯系不上了,阿鯉他們下山后就遇到了追殺,等緩過來的時候,天龍寨的路已經被封了?!标惗敿覈@了口氣接著說,“而且像天龍寨這種情況的還不是少數,附近好多個大寨子都被圍了,咱們是后來換的地方沒多少人知道,要不也差不多了。”
“紫竹寨情況怎么樣?”顧三當家問了句。
“我趕過去的時候還沒有出事,但第二天就被圍了,也不打就是圍著,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要不是鈴鐺送我走的小路,肯定要被抓個正著。”陳二當家翹著山羊胡說。
三娘雖然覺得在這場合走神不怎么好,但她還是抽空想了想二叔一臉嬌弱地看著十里八寨都聞名的潑辣寨主,厚著臉皮讓人家送的情形,還是打了個戰。
“二叔,那潘叔叔他不會有事吧?”三娘有些緊張,十里八寨著名土匪頭子潘星海早年時候太過勇猛,留下的宿疾頗多。
“還不清楚,你親自下山去看看,你知道那附近的小路,看看能不能抄小路上去探探?!比镄r候是在天龍寨養的,淘氣得很,漫山遍野地躥,難免知道點特殊的路。
“嗯,好,我明天早上就走,帶上小六子就好了。”三娘說。
“不可,你多帶點人,官府圍了大寨子沒動不代表他們沒動其他的,你下去的時候注意點,看得過去的就幫一把。別惹事,隨便探探消息,我懷疑官府找的人不是寨子里的那個小白臉兒?!标惗敿艺f。
“行吧?!比飸?。
“官府哪來的那么多兵力,欽差帶來的?他們是想平匪,還是招安?”顧三當家接著問。
三娘和陳二當家對視一眼,不對啊,她搶的欽差明明是單槍匹馬除了印章和令牌啥都沒有啊,一個很詫異的想法從二人心里冒出來。
不會吧!搶錯了人!
“不是,兵是從順邊府那邊調的,一個月前就調過來了,據說欽差是私下來的,沒帶什么人?!苯幉辶司湓挘卮鹆艘粋€大問題。
三娘和陳二當家同時松了口氣,太嚇人了!
“喲,厲害啊,這是下血本了要弄掉我們啊,邊防兵都敢調過來?!比镉X得挺稀奇。十來年官匪之間一直都是小打小鬧,他們不害人官府也不怎么管,但他們也不敢太放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云嶺山脈往南的順邊府駐扎著數萬精兵,對外防外族入侵,對內還能鎮著點這群山匪。
“那就麻煩了,立安你把最近打探的消息給我說一下,我們再試著聯系一下附近的寨子,確保這里的安全?!标惗敿衣犝f駐兵是順邊府的也沒有多大意外,思量片刻便和顧三當家說著其他的事。
“好,等會兒我把東西拿給你。阿鯉也跟我來,還有事要你去做。”顧三當家說著站了起來,準備回去拿東西。
“行吧?!标惗敿乙哺吡?。
“行,我先去換個衣服,這一身幾天沒換都快餿了?!卑Ⅴ幫现艿芤渤鋈チ?。
三娘待了片刻,嘆了口氣也出去了,還要收拾東西啊,多久沒去過天龍寨了,大概有好幾年了吧……
三娘剛剛出了后院,就看見“潘安”帶著顧軒在幫吳大娘剝石榴,他手還沒有恢復,不過已經開始結痂,左手掌心的一條印子還橫亙在手上,有點難看。顧老爺子讓他多活動活動,但沒說已經可以接觸硬的東西了。三娘皺著眉走過去想讓他別弄了,結果過去才發現他確實沒有弄,他就那樣蹲在地上看著顧軒用刀劃石榴,蹲得很瀟灑,看得很認真,好像這是個很稀奇的玩意兒。
三娘才記起來,這個人是沒有記憶的,她搶上山來,用了不光明的手段將他強留下來的,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一切過去。他也不知道,只能相信她和百花寨為他編造的過去。
“潘安”抬起頭笑著看向三娘,他半張臉被鍍上了暖色的陽光,另半張臉藏在模糊的影子里透出模糊的輪廓。三娘不禁想,他總是這樣笑著嗎?
就像話本里私自下凡的天神偷了天上的云彩編成花環遞給心儀的情人,“潘安”的掌心托著一朵明媚的紅色花朵,天神把七彩的花環給嬌羞的女子戴上,而他只能托著那朵不易尋到的石榴花望著那個姑娘,因為他有些不敢……
自他醒過來就一直跟著他的那個姑娘,如丹若花一般明媚張揚的臉,大大咧咧的性子,愛惹事、愛吵架、打架也厲害,總是可以從她的臉上看到各種各樣奇怪的表情,有時候是故意逗你玩,有時候卻又那么認真,他想,這就是他的未婚妻嗎?挺好的。
可他知道,他名義上的未婚妻好像有事瞞著他,百花寨也有事瞞著他,應該與他的記憶有關。他努力地回憶過去,想得頭痛欲裂,卻仍是一片空白,每次這個時候三娘就會細心安慰他說她并不在意,可他能感覺到三娘對他的記憶很在乎。
所以,他甚至有些不敢在未想起往事前擁抱一下她,不敢為她戴一朵花,因為他不知道那個被忘記的自己有沒有做過同樣的事。
若是三娘知道他想的居然是這個怕是要笑岔氣,無論是小胖子潘安,還是以前的欽差誰敢沒事亂抱她,還插花,她像是喜歡戴朵花到處晃的人嗎!明顯找揍嗎不是!
此時,兩個人各想各的居然也能合在一起,也算一種本事吧!
結果沒等到第二天,當天半夜三娘就帶著小六子、江隱和寨子里其他幾個比較機靈的小伙子一起下山了。
這次下山二當家讓他們隱蔽點,最好連寨子里的人都不要驚動,二當家說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
山間的夜風還很涼,帶著些許凜冽,刮得臉生疼,馬蹄飛快踏過山路,驚起一群群已經歇息的鳥獸。
“潘安”睡得有些不安穩,白日里的事反反復復、斷斷續續出現在夢里,他摟了三娘的肩,為她戴上了開得最好的一朵花。眼前一片緋紅的小徑,他望著光影深處的少女,笑著跑得越來越遠,他想追上去,發現自己找不到路,周圍都是荒廢的小路,通向一處又一處黑暗的深淵。他反復在夢里掙扎,一次次跳進深淵又看見花影重重處笑得明媚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