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蛇口改革:4分錢的事
- 深圳傳
- 老亨
- 11620字
- 2022-02-24 13:56:13
中國的改革,分為農村改革和城市改革。農村改革,是從小崗村開始的;城市改革,是從蛇口開始的。
深圳的改革開放,也是話分兩頭。東頭從深圳開始,西頭從蛇口開始。
蛇口與深圳并不完全是一回事,社會影響和歷史意義也不盡相同。蛇口的改革開放起步更早,手法獨特。蛇口是由一家背景特殊的百年名企負責開發的,企業辦經濟,與深圳市政府辦企業、政府推動市場經濟正好形成對照。因此有人說,深圳的改革開放就好比是雙龍戲珠,東成西就,妙趣無窮。
招商局來到蛇口
1978年6月,61歲的袁庚接到一項特殊任務:調查研究如何進一步辦好香港招商局。這項任務將他推到歷史的前臺,他因此出任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全面主持工作,成為招商局這家中國百年名企的第29任“掌門”。
招商局創立于1872年,主張其事的是當時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因為鎮壓太平天國、負責通商事務,李鴻章等晚清“中興大臣”領略了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厲害,也意識到非學習“洋務”,不足以應對“三千年來之大變局”。設立輪船招商局,“招天下商,通九州航”,實現富國強兵,正是晚清洋務運動的大手筆。大名鼎鼎的洋行買辦和工商業活動家徐潤、唐廷樞等都先后入局,雖然歷經晚清戰亂、辛亥革命、國民革命、兩次世界大戰、解放戰爭,招商局也曾輝煌,也曾寥落,卻始終不倒,在中華大地綿延不絕。直到1979年,招商局還是香港四大中資企業之一,堪稱中國洋務運動碩果僅存的百年名企。
袁庚生于深圳大鵬,父輩即有闖海經歷。他早年就讀于廣雅一中,沐浴嶺南之地的開明風氣,領受溫潤敦實的經典教育。后來,他在諜戰中受磨礪,在外交中長識見,視野開闊,積淀深厚。袁庚曾身陷囹圄五年半,鐵窗下數螞蟻的日子是他人生大徹大悟的機緣。平反后,袁庚在交通部外事局任職,隨交通部長走訪世界各地,對港口城市、海洋工商文明有切近觀察和認知學習的難得機會。唯其如此,袁庚才有可能在對香港招商局作了一番短期調查后,就拿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調查報告,進而入主招商局,成為有百年歷史的招商局的第29代掌門。1917年出生的袁庚,到招商局任職時已經年逾花甲。這個年齡,應該是開始享受頤養天年的退休生活的時候了,仕途進退和功名利祿應該早就是過眼云煙了。這個年齡,還有機會、有能力做事的人,要么不做事,要么有志去做一番大事。就在中國改革開放最需要袁庚這樣的人的時候,袁庚來到了蛇口。
袁庚到蛇口是為香港招商局尋找商機。招商局這家曾經組建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支商船隊的航運巨頭,在100多年后袁庚接手的時候,已經“連一條船也沒有”了。當時,香港是全球著名的國際航運中心,環球航運包玉剛、東方海外董浩云、萬邦集團曹文錦和華光航業趙從衍號稱“香港四大船王”。其中,包玉剛擁有的船噸位有1300余萬噸,董浩云的船擁有1100余萬噸的噸位。這兩位華人船王在世界“七大船王”中分別名列第一、第二。董浩云曾被《紐約時報》稱為“世界最大的獨立船東”,他的信念是:“地球表面3/4是海洋,我們應該有雄心征服海洋。”包玉剛從購入一艘舊船開始,最終登上世界船王的寶座,成為香港傳奇的代表。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面對香港航運業的蓬蓬勃勃,再看香港招商局的蕭條敗落,袁庚深受觸動,決心放手一搏,為招商局再創港口和航運事業的輝煌。蛇口,就是他反復比較后,為香港招商局選定的創業基地。
蛇口離香港近,這點很重要。與香港一水之隔,乘快船半個小時至一個小時就可以到達位于香港的招商局總部。這對于溝通國際航運信息、有效開展企業管理,是個可以接受的時空距離。
蛇口土地便宜,這是最重要的。袁庚到招商局就職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港島中央商務區貸款買了一座24層的寫字樓,便再也沒有能力在寸土寸金的香港買地建工業區了。當時,香港繁華地帶的地價僅次于日本東京銀座,每平方英尺(0.0929平方米)1.5萬港幣,郊區工業用地也要每平方英尺500港幣以上。袁庚也曾到澳門找地,試了一試,但當時澳門電力不足,港口水淺,一時難以發展起來。而蛇口的工業用地,便宜到幾乎只需要付出開發成本。
1978年10月9日,袁庚在一份《關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問題的請示》中明確提出要在鄰近香港的寶安蛇口公社境內建立工業區。
1979年1月31日,剛剛過完春節,袁庚來到當時國家副主席李先念的辦公室。他匯報了招商局的發展史和招商局在蛇口設立工業區的設想。接著,他拿出地圖請李副主席看,說:“我們想請中央大力支持,在寶安縣的蛇口劃出一塊地,作為招商局的工業區用地。”
當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結束不久,改革開放熱情正熾,具體操作正待破局。李副主席對于招商局的開創性設想非常支持。據說,他仔細看了地圖后接過袁庚遞過來的一支筆,在地圖上一畫,說:“就給你這個半島吧。”
袁庚一看,很大一塊地,足有30多平方千米,心里估算了一下,默默感嘆道:“這得多少開發資金啊!”袁庚沒敢要這塊30多平方千米的地,最后只要了2.14平方千米,開發了約300畝的區域。[1]這就是當年的蛇口工業開發區。
“香港第一課”
袁庚并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商人,但他不乏商人的精明。
晚年的袁庚曾經說過,當初沒有接受李先念副主席劃的整個南頭半島是一個遺憾。但是實際上,袁庚既不是沒有“經略天下”的宏大理想,因為他在“蛇口試管”里做的全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也不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謙謙君子。袁庚是經過精明務實的商業算計才做出的決定。當時開發1平方千米大約需要投入1億元,南頭半島36平方千米,光土地開發就需要30億到40億元的資金投入,錢從哪里來?國家沒錢投,銀行貸款需要信用,招商引資誰信你?當年蛇口開發初具規模的時候,袁庚拉了很多港商到蛇口考察,為了增加好感,每位提供15元一份的盒飯。港商們口頭上都說好好好,不錯不錯。吃完盒飯,剔完牙,坐船回香港,如泥牛入海再沒消息。如果袁庚不顧自身條件盲目上馬,周轉不過來了怎么辦?項目失敗,國家的寶貴資金打了水漂怎么辦?重回秦城監獄里去嗎?經過商業算計,袁庚最后只接受符合商業預算的開發體量:2.14平方千米。站在企業運營的角度看,這是符合商業邏輯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袁庚并不浪漫,而是非常精明務實。正是因為袁庚的精打細算,后來的蛇口開發雖然也起起伏伏、困難重重,最終還是堅持下來了,堅持到成功的那一天了。
袁庚的精明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學習得來的。
袁庚剛到香港時,招商局還是租房辦公,租金昂貴,很不劃算。于是,袁庚首先張羅銀行貸款,為招商局買樓。經過艱難的談判,一棟位于港島干諾道上24層的大廈以6180萬港元的理想價成交。買賣談成了,袁庚依“常理”熱情地邀請賣主一起吃午飯慶祝。無奈賣主怎么也不肯去酒樓吃飯,堅決要求盡快到律師樓把相關手續辦好,以拿到定金。最后,大家只是簡單地吃了河粉、面條等快餐。期間,香港賣主就要求袁庚下午兩點“一定”“準點”“無論如何”趕到律師樓,交付2000萬港元的定金。當天下午兩點,袁庚準時到達律師樓,賣主也如期而至。沒想到,賣主的汽車停在門外都沒熄火,只等雙方在律師樓辦完交易手續拿到支票,就立即安排專人坐汽車直奔銀行。這位香港賣主為什么要這樣爭分奪秒?事后袁庚才了解到,當時香港已經實行每周雙休,第二天就是星期六,銀行不上班。如果星期五下午3點之前支票不能交給銀行,賣主就要損失2000萬港元的3天存款利息。按照當時香港的浮動利息,3天的利息就是幾萬港幣。對比內地同志的慢條斯理,沒有時間觀念,沒有理財觀念,不少公司不及時進賬,有人把支票擱在保險柜里過夜不當回事的常態,袁庚被這個香港賣主深深地觸動了。后來每每憶及此事,他總是說:“我們古人講一寸光陰一寸金,香港人呢,在激烈的競爭環境下,真正把時間當作了金錢。”這就是袁庚初到招商局的時候學到的“香港第一課”。
香港是個世界性的商業大都會。只要虛心學習、用心領悟,處處都能學到商業社會的真諦。袁庚不但向銀行家學習,向企業家學習,他也向保姆、菲傭學習。《袁庚傳》的作者、深圳著名的調查記者涂俏就曾聽袁庚談起過一個有趣的話題:內地人工便宜,香港人工很貴,但是為什么人們不花幾百塊錢請內地保姆,卻要每月支付3750港元在香港請一個菲傭呢?因為菲傭專業、敬業、效率高。彼時間,“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內地的人們對時間、金錢、效率,不是完全沒有概念,就是抱著可能完全錯誤的成見。袁庚的香港商業啟蒙課,比起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都要學得早一些。
“蛇口實踐課”
俗話說,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
招商局當家人袁庚為什么執意要興建蛇口港呢?
他在一篇論述國際海運形勢的理論文章中曾經解釋說:“人類史上第一次的航海實踐證明地球是圓的。航運的發達有助于資本主義的興起、商品的流通,造就了西方世界的繁榮,而中國在鄭和之后一個很長的時期,再也沒有類似鄭和的船隊在海洋中乘風破浪,參與世界貿易競爭……航運的盛衰固然有其本身規律與條件,但有良好集散作業的港口作為依托至關重要。假如100多年前,英國人占據的香港島嶼,與葡萄牙人占領的澳門是同樣的淺水海灣,只適合當時的帆船進出口的話,我想香港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招商局為什么要開發蛇口?因為袁庚主掌招商局以前在交通部外事局任職,隨交通部長葉飛考察過包括世界第一大港鹿特丹在內的許多著名港口。他認為,招商局“招天下商,通五洲航”,開發港口經濟符合招商局的主營業務需要。因此他決定:由招商局投資的蛇口開發區要把興建蛇口港作為首項重要工程。
當時不少人提出異議,認為深圳灣是一個淺水灣,水深不足3米,近岸是一片淤泥漫灘,退潮時淤灘長達千米。在這樣的爛泥灘上能否建深水港?即使深挖十幾米,也很難保證不回淤。袁庚等人極力爭辯:珠江含沙量少,因為地球的自轉,有東沖西淤的傾向,而蛇口港在珠江入海口東岸,港池、泊位挖深后不會造成嚴重的回淤——目前的淤泥漫灘,乃地球或珠江有史以來的歷史總遺作。事實上,不選擇蛇口建港,還能在哪里建港?香港建港,買得起地嗎?攤得平成本嗎?袁庚回老家大鵬考察過,那里又偏又遠,又沒有水電等配套基礎設施,在大鵬建港,可能嗎?選擇在蛇口建港,未必是理論上的最佳方案,卻是現實中別無選擇的最佳方案。
據1979年交通部派駐蛇口工業區任技術工作組副組長兼總工程師室副主任,1981年調入蛇口工業區歷任蛇口工業區管委會委員、總工程師等職的孫紹先回憶:當時蛇口要修3000噸級的碼頭,但那時碼頭四周全是荒山,只有現在的南海酒店那邊退潮的時候有條小路可以通行。清挖灘涂后,要建600米的碼頭,大概需要填土40多萬方。按當時的價格,一方土運過來是15塊錢,光運土石方就要600多萬元,太貴了。于是決定炸山!就是在微波山和龜山之間100米寬、200米深的這一塊,炸出大約45萬方土石來。“蛇口開山第一炮”就是這樣打響的。
關于蛇口開山第一炮的時間,網上認為是1979年7月8日的說法比較多,蛇口工業區本身對這一時間沒有權威的認定,其出版的畫冊《春天的故事》中,這一時間只是被定為1979年7月。1983年到蛇口工業區工會俱樂部任美工,曾在蛇口工業區黨委宣傳部文化科、黨群工作部文化科、企業文化建設部任職,后來就職于招商局歷史博物館的諸彪,一直負責工業區大事的記錄,也說這個時間很難確定。他曾反復向老同志求證,有一些老同志曾經跟他說過,原來定的是7月1日,后來考慮到這天是黨的生日,不太合適,就推后一天。所以,在《輯錄蛇口》一書中,就把開山第一炮的時間確定為7月2日。而諸彪收集到的《蛇口》十周年紀念封的郵戳上,這一時間確實為1979年7月2日。
諸彪還發現一個秘密。蛇口開山第一炮,開山、炸山的地方應該是在微波山和龜山之間,這里應該有個山包才對。但是坊間流行的“蛇口開山第一炮”的經典照片上卻有一個整齊的平整切面,一看就是已經平整過的,不像開山時的照片。而且,這張照片不是照相機拍的,而是從電影膠片上截取的。所以,諸彪判斷,這張照片不是準確的“開山第一炮”,雖然它肯定是最早拍攝蛇口開山建設的照片。
據《深圳特區報》中國經濟特區建立30周年特別報道《沒有想到這一響成了標志性事件》一文記載,1979年在蛇口工業區指揮部負責工程、征地、規劃,歷任蛇口工業區黨委委員、蛇口工業區房地產公司首任總經理,蛇口工業區管委副主任,蛇口工業區有限公司董事、副總經理陳金星告訴媒體,“蛇口開山第一炮”這種說法,應該是在1984年鄧小平視察南方之后的事了。“我們那個時候哪里敢想這是什么偉大的事件,當時心里只有一個思想準備:跟著袁庚蹲監獄!”
蹲監坐獄可能說得比較嚴重,但是動輒得咎一點不為過。
當時炸山填海從四航局調來了七八十輛車。可是,兩個月下來,工程進展非常緩慢。一輛車每天只跑20趟,而且就拉半車,按這個速度肯定趕不上工期。時任蛇口工業區技術工作組副組長兼總工程師室副主任的孫紹先回憶說,其實也怪不得工人,七八月的蛇口太熱了,那荒山邊連個陰涼地都沒有。上工地一看,工人們好多都在車底下乘涼睡覺呢。
這件事報到袁庚那里,他想了一想,說:“能不能搞點獎金?”
搞多少?怎么搞?當時測算了一下,拉土的距離也就300多米,一輛車一天跑個80車應該沒問題,最后就確定每人每天的定額是運55車,完成定額每車獎2分錢,超過定額,每車獎4分錢。
結果,工人的積極性立刻被調動起來了,孫紹先記得最多的人每天跑131車,一天獎金就是4.14元,一個月的獎金就能掙100多元錢,這是多么巨大的誘惑!那時候一般工人月工資才多少錢呀!
碼頭一期工程原計劃于1980年3月底完工,實行超額超產獎勵后,施工速度加快,結果提前一個月竣工并交付使用。根據蛇口工業區后來的統計,在實行超產獎勵的1979年10月到1980年2月間,工業區多創產值130萬元。
1980年4月,超額超產獎勵這一政策曾被上級有關部門勒令停止。與之相應,工人每天的運量立刻下降到20多車,施工速度明顯下降。7月30日,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副總理谷牧在新華社《國內動態》清樣第20687號上對蛇口工業區實行超產獎作了重要批示。[2]
據李嵐清所著的《突圍——國門初開的歲月》記載,在蛇口工業區建設過程中,為推動生產,蛇口采用香港企業定額超產獎勵的辦法,在碼頭工程建設中實行了超產獎。具體規定為:每臺運輸車每班定額為44車。司機完成基本定額,每車次計發獎金2分錢;每超產1車,計發獎金4分錢;推土、挖土和后勤人員,按運輸車完成定額和超產情況,分別計發獎金。這一辦法實行后,調動了工人的積極性,平均每臺車每天運輸99.4車,超產55.4車,每人每天得超產獎1.62元。然而不久,根據有關部門關于獎金額不得超過工人一個半月到兩個月工資額的規定,蛇口實行的這一辦法被硬性停止,工人的積極性被挫傷,工效降低,整個工地由熱騰騰變成慢吞吞,運輸量和建設速度也隨之降了下來,平均每臺車每天運輸量由99.4車迅速下降為32.2車。按照這一速度,碼頭交付使用計劃將要落空,從而影響外商來蛇口建廠。
此事驚動了中央最高決策層,經過高層領導過問,蛇口才又恢復了超產獎。招商局先后在蛇口港碼頭、華益鋁廠、華美鋼廠等工程項目中實行形式各異的獎勵辦法,大大激發了工人積極性,加快了施工進度,縮短了工期。
4分錢的獎金,牽涉許多部門,牽涉許多規定,牽動國家最高決策層,這就是改革。這也是袁庚的“蛇口實踐課”:給菲傭高工資,因為效率高;給多拉快跑的司機發獎金,也是因為這樣做可以提高效率!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3]
正是從“香港第一課”到“蛇口實踐課”,促使奔波于各類具體事務的袁庚始終在思考,怎樣在思想意識層面總結出一句能夠體現出蛇口改革開放精神的口號,以堅定信念。
1981年3月的一天,袁庚坐船從香港趕往蛇口,趁著空閑,他在船上涂涂寫寫,最后寫下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顧客就是皇帝,安全就是法律,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這6句口號。應該說,這6句口號不是一時靈光乍現的產物,而是袁庚在主持招商局、創建蛇口工業區的過程中長期積累、長期思考的結果。袁庚對這幾句口號非常看重,幾經修改,不遺余力地推廣宣傳,直至家喻戶曉,說是百折不撓亦不為過。《經濟日報》等主流媒體進行過跟蹤采訪,詳細講述了這個標語牌“四立三拆”的故事。
當時袁庚叮囑蛇口工業區副總指揮許智明將口號制成標語牌豎在工業區里亮相,讓大家都能看到,引發思考。許智明找到旅游文化服務公司總經理鄒富民,安排美工在一塊三合板上用紅油漆寫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并第一次在蛇口豎立起來。
正式亮相的標語牌所引發的強烈震動還是超出了袁庚的預期。因為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平均主義和“大鍋飯”是常態,突然有人提出“效率”,而且把它當成“生命”,很多人不習慣。袁庚為了大局著想,示意暫時把牌子拆下來放到倉庫里。從豎立到拆除,第一塊標語牌面世僅3天。
1981年11月底,袁庚給招商局企業管理培訓班的學員上課,再次談到這句口號,在培訓班學員中引發熱烈回應。在這次講課過后的一個星期天,譚筑熙等6名培訓班學員,在當時蛇口最熱鬧的商業街——華苑酒家門前的小廣場上再次豎起標語牌“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比第一塊木牌多了兩行字。
第二塊標語牌的豎立是否得到袁庚的授意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袁庚在對企業管理骨干培訓時再次重申了標語內容的意義。不料,1982年的春天,又出現一場針對改革開放的非議,“姓社姓資”之爭不斷擴大。面對嚴峻形勢,袁庚考慮再三,再一次讓人將這塊牌子拆除。
第三塊標語牌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時,對于改革開放的非議有所減少。1983年8月,時任蛇口工業區宣傳處副處長的周為民又想起了這句口號,他認為這句話如同晨鐘暮鼓,引領蛇口人以全新的觀念與時間賽跑,促進蛇口人在改革開放中不斷創造新的輝煌。宣傳處用了一個星期,制作了比前兩塊大許多倍的巨幅標語牌“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將其立在港務公司門前。
這塊牌子依然引發了爭論,所以存在的時間也很短。在改革開放之初,雖然“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只有12個字,卻事關“姓社姓資”的路線之爭,哪里能夠一蹴而就?但是袁庚就是要做沖破無數人思想禁錮的事。袁庚曾經說,要引進外國的資金、技術、設備等,并不是十分困難的事,而要創造一個適應這個經濟發展的社會環境,則困難得多。進步的社會、進步的人,是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經濟起飛的大前提。蛇口要發展,首先要從人的觀念轉變和社會改革開始。
幸運的是,鍥而不舍的袁庚不久就等到了一個最佳的機會。
1984年春節,鄧小平南下視察深圳、珠海等沿海經濟特區,這次視察也被稱為“第一次南方談話”。鄧小平是我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是經濟特區的命名者,也是最重要的推動者之一。此時,距“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已經過去了6年,創辦經濟特區也有3年多時間了,這次南下就是要看看經濟特區的實踐到底是否經得起檢驗。
得知鄧小平要親臨蛇口,袁庚很振奮。在做好接待準備工作之余,袁庚布置了一項特殊任務,要求工程公司連夜加班,做出一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牌,立在當時從深圳市區進入蛇口的分界線上。蛇口工業區辦了快5年了,這條路到底對不對?“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究竟是對是錯?袁庚想從改革開放總設計師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1984年1月26日早上,經過通宵加班趕工,一塊巨大的廣告牌矗立在從深圳通往蛇口的路口,藍底鐵皮板上寫著12個大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事實證明,鄧小平對深圳和蛇口的改革開放建設是滿意的。在這次視察后,鄧小平為深圳經濟特區題詞:“深圳的發展和經驗證明,我們建立經濟特區的政策是正確的。”
鄧小平一錘定音,消除了當時圍繞著口號的種種爭議,也給袁庚吃了一顆定心丸。
得到鄧小平的肯定和贊許,“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從此廣泛傳開。這句最能體現商業社會常識、也最能體現改革開放精神的口號,逐漸成為人們的共識和行為準則,被譽為“第一聲春雷”。1984年10月1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5周年的國慶慶典上,寫有“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蛇口工業區彩車駛過天安門。這句口號從此響徹全國,家喻戶曉。
《經濟日報》曾熱情洋溢地評價:“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在機聲隆隆的工地上出生,在不絕于耳的爭議聲中長大。它的“準生證”是我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頒發的,它的“成人禮”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國慶大典中完成。書寫有這句口號的牌子,在歷史的風雨中幾經豎起拆下,但至今依然屹立不倒。第四塊寫著這句口號的牌子甚至由國家博物館收藏。這句口號迸發出沖破層層束縛的力量,更是深深地鐫刻在了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進程中。
蛇口模式和蛇口風波
1981年春天,蛇口工業區“五通一平”一期工程基本竣工,建設指揮部正式更名為招商局蛇口工業區管理委員會,引發4分錢獎金爭議的600米順岸碼頭也已正式投入使用。這一年6月,《人民日報》全文刊載了一篇新華社電訊稿《蛇口工業區建設速度快》,首次提出了蛇口方式。此后,蛇口方式又被演繹為蛇口模式,并在日后與“深圳速度”一起,對推動改革開放起到了重要的示范作用。
蛇口模式,說到底就是對人的利益和責任的尊重。其核心是讓企業充分發揮自主權,按照市場法則和經濟規律辦事,運用經濟手段管理經濟,搞活經濟。1979年9月,蛇口第一家合資經營企業“中宏制氧有限公司”落戶蛇口工業區,兩年中數百家合營、合作企業進入。這些企業在資金來源、法人地位、股東權益、經營管理等方面都按市場經濟規則辦事,使蛇口在管理上也采取了與之相適應的市場方式。隨后,蛇口開始實行經理負責制,企業定崗位、定成本、定利潤;實行員工招聘制,允許員工和人才合理流動,工廠可以解雇工人,工人也可以辭職;工資、住房也進行了市場化改革。蛇口的做法很快擴展到整個深圳特區。這一做法的核心后來被概括為兩點:外向型的經濟和市場機制的管理。
袁庚執掌的招商局充分運用中央賦予的自主權,敢為人先,大膽突破,進行了分配制度、管理體制、干部人事制度、用工制度、工資分配制度、住房制度等一系列配套改革,創造出諸多中國第一。蛇口的這些做法逐漸受到肯定。隨著14個沿海城市和海南島的對外開放,市場機制迅速擴展,在全國產生了示范效應。之后,效益觀點、競爭意識、等價交換、法制觀念等市場觀念逐漸被人們接受,個體經濟、鄉鎮企業、三資企業、股份制企業等新的經濟體不斷涌現,獎金、練攤、砍價、打工、下海、跳槽、炒魷魚等新詞新語開始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這些觀念的改變,這些新生事物的誕生,其實不總是平靜的,曾經也激起了驚濤駭浪。
1988年1月13日,蛇口舉行了一場“青年教育專家與蛇口青年座談會”。會上,70位蛇口青年與3位著名青年工作者——北京師范學院德育教授李燕杰、某部調研員曲嘯、中央歌舞團前舞蹈演員彭清一展開了激辯。
爭論的焦點之一是關于“淘金者”的爭論。
馬立誠的《“蛇口風波”始末》是這樣記錄這場爭論的:
曲嘯說:“內地青年有很多人向往特區,想到這里來。但是這些想來的人中間有兩種人,有創業者,也有淘金者。在個別人的思想里,想到這里來干什么呢?淘金,掙錢,玩。真想到這里來創業的,有……凡在人群之中,必定有先進的、落后的、中間的。有差異是正常的……就是在座的當中有沒有淘金者呢?到這里創業,這是大多數,有沒有淘金者?有。”
坐在門口的一個青年說:“希望三位老師能和我們一起討論一些實質性的問題,不要講些空洞的說教。你說來深圳的人有建設者、創業者,也有淘金者,請解釋清楚什么叫淘金者?”
另一位青年問道:“我想問問,我們一些青年到這里承包、租賃,這些人是不是淘金者呢?三位老師對淘金者有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是來掙錢、搞商品經濟的就是淘金者嗎?”
曲嘯的回答是:“我說的淘金者不是為深圳特區的發展來創業,不是為了創業獻出自己的全部力量,而是看上了這樣一個經濟非常活躍、利也很厚的地方,為了個人利益到這里來,圖這里生活好、工資收入高。如果錢少了,生活又艱苦,就不肯來。我把這類人當作淘金者,特區不歡迎這樣的淘金者。”
一位青年站起來反駁道:“我們來深圳、蛇口為什么不能賺錢呢?淘金者賺錢,但沒有觸犯法律,無所謂對錯。淘金者來蛇口的直接動機是賺錢,客觀上也為蛇口建設出了力。比如一個個體戶開餐館,他的目的是謀生賺錢,但他給國家上交稅金,也方便了群眾,這樣的淘金者有什么不好?除了投機倒把、經濟犯罪等之外,凡是正常的經濟活動,都是用自己的汗水和生命創造財富、活躍經濟,對社會發展起著推動作用。”
曲嘯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目前有一部分青年特別強調個人的價值,我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個人都有價值這是肯定的。但是個人的價值如果不在群體的價值中去體現,個人的價值是很難得到充分體現的。青年人應該考慮到祖國的命運,而且應把這個放在第一位。到深圳、蛇口來,到底是為了享受還是為了創業來了?為了創業而來,我認為是真正好樣的,如果為了享樂而來的話,那是很危險的。”
一位青年進一步反駁曲嘯的意見,說:“情況往往是,創業和淘金,為自己打算和為社會考慮,這些東西在人身上是交織在一起的,不大容易分得清楚。誰也說不清楚。這些東西從理論上沒有解決。在一個人身上,為自己、為別人、為社會各占多少比例,在什么情況下怎樣調整等,說不清楚。有的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但他還要說,他覺得自己好像挺清楚似的……”
曲嘯打斷這位青年道:“你認為你現在做的一切和你個人的價值都只屬于你個人的嗎?”
青年:“當然是這樣的。”
曲嘯接著問:“那你現在為什么工作?”
青年:“為什么工作?第一是為生存,這是五個基本需要的最低層次;第二是安全;第三……首先是為生存我得干活,就是這樣。有些時候我覺得中國有些東西,挺虛的而且挺偽的,加起來就是挺虛偽的。”
另一位青年說:“其實,干就是了,做完之后我們看效果,你管他什么淘金不淘金、創業不創業呢?他創了半天業鬧了個大賠本不也挺可笑的嗎?淘金者有什么不好?美國西部就是靠淘金者、投機者的活動發展起來的。創業和享受這二者是不能分開的,二者并不矛盾,并不是我創業以后都得給別人,我也要取一部分。”
彭清一認為:“美國是美國,怎能和我們特區相比?美國姓資,搞的是資本主義,我們是建設社會主義的特區,兩者沒有共同之處,我們不能用資本主義開發西部的辦法來建設特區。”
蛇口青年則認為,這樣僵化地劃分姓“資”還是姓“社”,不利于改革的深入發展,不利于吸取全人類共同創造的文明成果,不利于我國生產力的解放和提高。
……
對于當年轟動全國的“蛇口風波”,袁庚怎么看呢?
在后來媒體的一次面訪中,袁庚是這么回答的——
當時《人民日報》的記者也曾問過我,內地反響較大的“蛇口風波”,在蛇口卻無反響。我當時回答,在蛇口,這種事本來就不值得談,也沒必要去爭論它。有人說我們故意設圈套整他們,我們哪有空搞這些玩意兒,沒有人這么無聊。
現在回過頭來看,這件事情很好理解。它的實質就是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之間的矛盾沖突,是兩種不同的經濟體制下不同價值觀念之間的沖突。
市場經濟講的是公平合理,計劃經濟講的是服從和無私奉獻。究竟如何取舍呢?請讓我打個比方:兩人分蘋果,一個大,一個小,你拿大的還是拿小的?我拿大的你說我損人利己。如果我反過來問,你愿意拿大還是拿小,你說拿小的。那我便說,你這不是陷我于不義嗎?我還可以說:既然你愿意拿小的,那么我拿大的豈不是正合你意?怎么是損人利己呢?這樣就亂了套。就像《鏡花緣》里的君子國,讓人不知所措。
按照市場經濟的規律,這件事情該這樣辦:假如這個大蘋果值5角錢,小蘋果值3角錢;我若挑大的,便補償你1角錢,若挑小的,你便補償我1角錢。這樣公平合理,大家都沒意見。這個社會應該做到公平合理,大家都沒意見。合理的,才是道德的。
當然,個人的道德行為另當別論。就整個社會的普遍原則說,離開公平合理講無私奉獻是帶強迫性的道德要求,只會造就另外一批占別人便宜的人。蛇口很早就建立了市場經濟體系,蛇口青年的思想觀念與他們的經濟生活密切相關。他們不愿意接受計劃經濟時代的道德準則,因此沖突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再說這樣的事情在蛇口司空見慣。宦鄉一共來了蛇口5次,最后一次他對我說,這里的青年爭論得很厲害,思想非常尖銳,有些問題我根本回答不出來,你是怎么培養出這樣一批人的?所以雖然“蛇口風波”在外面鬧得沸沸揚揚,蛇口本身卻很平靜,大家覺得這種事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如今,30多年過去了,但是往事并不如煙。
徜徉在蛇口海上世界的繁花與繁華里,袁庚老爺子“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捍衛你說話的權利”之類的話語時時在耳邊回響。20世紀80年代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傳奇時代,成就了如此令人夢魂縈繞的精神偶像?與眼下矗立入云的高樓大廈相比,蛇口的思想和精神才是更寶貴的財富。沒有蛇口的思想啟蒙,何來40年來的經濟奇跡?
袁庚憑著商業直覺在蛇口進行的一系列商業創新,已經不只是簡單的商業技術創新,而是復雜的商業社會變革。袁庚在蛇口曾經達到的高度,我們迄今為止還在仰望。
老一輩的經濟學家宦鄉曾經說:“袁庚之所以搞出個蛇口,就是因為他對中國的計劃經濟一竅不通、一無所知。”但是蛇口的試驗,絕非“無知者無畏”式的變革。只能說袁庚受計劃經濟的羈絆更少,所以更容易接受市場經濟。盡管袁庚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商人,但是深商乃至當代中國商人的商業精神源頭卻是從袁庚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