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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司爐

十七歲的卡爾·羅斯曼被他那可憐的父母發落去美國,因為一個女傭勾引了他,和他生了一個孩子。當他乘坐的輪船慢慢駛入紐約港時,那仰慕已久的自由女神像仿佛在驟然強烈的陽光下映入他的眼簾。女神好像剛剛才高舉起那執劍的手臂,自由的空氣頓然在她的四周吹拂。

“多么巍然!”他自言自語地說,一點兒也沒想到該下船了。一群群行李搬運工簇擁著擦他身旁流過,他不知不覺地被推到了甲板的欄桿旁。

“喂,你還想不想下船?”一位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年輕人走過他身邊時喊道。“我這就下去。”卡爾微笑著對他說,隨之把行李箱扛到肩上,顯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因為他還是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他目送著那位稍稍揮了揮手杖便隨著人群離去的相識。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把雨傘忘在船艙里了。他急忙上前求這位顯然不大情愿的相識幫他照看一會兒箱子,匆匆地看了看眼前的情形,看好了折回去的路,便一溜煙似的跑去了。到了下面,他懊惱地發現本來可以供他走捷徑的一條通道現在關閉了,這大概是因為所有的旅客都已經上了岸。于是他不得不穿過數不勝數的小艙間,沿著拐來拐去的走廊,踏著一道接一道上上下下的扶梯,艱難地尋找著那間里面僅擺著一張寫字臺的空房間。這條道他僅僅走過一兩次,而且總是隨著大流走的,他最終完全迷了路。他一籌莫展,連個人影也見不到,只聽見頭頂上響著成千上萬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和那從遠處傳來的已經熄火的機器最終呵氣似的轉動聲。他開始四處亂撞,隨意停在一扇小門前,不假思索地敲起門來。“門開著!”里面有人喊道。卡爾急不可待氣喘吁吁地推開門。“你干嗎這么狠狠地打門?”一位彪形大漢問道,幾乎看也不看卡爾一眼。一絲微弱昏暗的余光從上層船艙透過某個天窗,映進這寒酸的小艙室里。室內一張床,一個柜子,一把靠背椅連同這個人擁擠不堪地排列在一起。“我迷路了,”卡爾說,“這條船大得驚人,可我在旅途中絲毫也沒有這種感覺。”“是的,你說對了。”這人帶有幾分自豪說,依舊忙著修理一只小箱子的鎖;為了聽到鎖舌咔噠鎖上的聲音,他用手把鎖壓來壓去。“你進屋來吧!”這人接著說,“你可別老站在門外呀。”“不妨礙你嗎?”卡爾問道。“啊呵,你怎么會妨礙我呢!”“你是德國人?”卡爾試探著要弄個明白,因為他聽說過許許多多關于初到美國的人遭受無妄之災的事,尤其是愛爾蘭人作惡多端。“是,是的。”這人回答說。卡爾依然遲疑不決。這時,這人突然抓住門把手,狠力一拉,迅速關上了門,卡爾被拽進了屋里。“我無法忍受有人從走道上往里面看著我。”這人說著又修理起他的箱子。“無論誰路過這兒都往里面看看,這讓人受得了嗎?”“可這會兒過道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卡爾說著緊緊巴巴地擠在床腿旁,心里不是滋味。“我說的就是現在。”這人說。“事關現在,”卡爾心想,“這人可真難打交道。”“你躺到床上去吧,那兒地方大些。”這人說。卡爾一邊盡力往里爬,一邊笑起自己剛才企圖縱身魚躍的徒勞。可是當他剛要爬到床上時,他卻突然喊了起來:“天啦,我的箱子給全忘了。”“箱子放在哪兒呢?”“甲板上,一個熟人照看著。只是他叫什么呢?”他說著從母親給他縫在上衣里的內兜里掏出一張名片,“布特鮑姆,弗蘭茨·布特鮑姆。”“這箱子你非常急需嗎?”“當然啰。”“那你為什么要把它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呢?”“我把雨傘忘在船艙里了,我是跑回來取傘的,不愿隨身拖著那只箱子。我哪里想到會迷了路。”“就你一個人?沒人陪伴?”“是的,就我自己。”我也許應該求助于這個人,卡爾思考著,我一時上哪兒去找個更好的朋友呢!“現在你連箱子都丟了,我根本用不著再提那雨傘了。”這人說著坐到靠背椅上,似乎卡爾的事現在贏得了對他的幾分興趣。“可我相信,箱子還沒有丟失。”“信任會帶來幸運。”這人邊說邊使勁地在他那烏黑濃密的短發里搔來搔去。“在這艘船上,道德也在變化著;不同的碼頭就有不同的道德。要是在漢堡,你的那位布特鮑姆也許會守著箱子,可在這兒,只怕連人帶箱子早就無影無蹤了。”“可是我得馬上上去看看。”卡爾邊說邊看看怎樣從床上爬起來。“你就呆著吧。”這人說著用一只手頂著卡爾的胸膛,粗暴地將他推回床上。“為什么呢?”卡爾生氣地問道。“你去頂什么用!”這人說。“過會兒我也走,我們一道走好吧。你的箱子要么是讓人給偷走了,找也無濟于事,你到頭來也只能是望洋興嘆;要么是那個人始終還在照看著它,那他就是個傻瓜蛋,而且會繼續看守下去,或者他是個誠實的人,把箱子放在原地。這樣等船上的人都走光了,我們再去找它豈不更好。還有你的雨傘。”“你很熟悉這船上的情況?”卡爾狐疑滿腹地問道;他似乎不敢相信等船上的人走光后就會更方便地找到自己的東西,覺得這種本來讓人心悅誠服的想法中埋藏著某種不測。“我是這船上的司爐。”這人說。“你是這船上的司爐。”卡爾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仿佛這事完全超越了所有的期待。他支起雙肘,湊到近前仔細打量起這個人。“恰好就在我同那些斯洛伐克人住過的那間艙室前有一個天窗,透過它就能看到機房里。”“對,我就在那兒工作。”司爐說。“我向來就著迷技術工作。”卡爾固守在一成不變的思路上說,“要不是我迫不得已來美國的話,將來會成為工程師。”“你干嗎非得來美國呢?”“啊呵,那就別提啦!”卡爾說著手一揮,拋去了那全部的故事。這時他笑嘻嘻地瞅著司爐,好像在懇求他諒解那諱莫如深的事。“這其中想必會有什么原因吧。”司爐說,可誰也說不準,司爐說這話是有意要求還是拒絕卡爾說出那原因。“現在我也可以當司爐了。”卡爾說,“現在對我父母來說,我無論干什么差事,全都無所謂了。”“我這個位子要空下來了。”司爐說,他完全有意這樣說,兩手插進褲兜里,那兩條裹在褶褶皺皺的、皮革似的鐵灰色褲子里的腿往床上一甩伸了開來。卡爾不得不挪到墻邊。“你要離開這條船?”“是的,我們今天就離開。”“究竟為什么?你不喜歡這工作?”“對,事情就是這樣,不總是取決于你喜歡不喜歡。另外,你說的也對,我是不喜歡這差事。你可能不是決意想當司爐,但要當非常容易。我可要勸你千萬別干這事。既然你在歐洲就想讀大學,干嗎在這兒就不想上了呢?美國的大學無論如何要強得多。”“這很可能。”卡爾說,“可我哪兒有錢上大學呢?我雖然在什么地方讀到過有那么一個人,他白天給人家打工,晚上讀書,最后成為博士,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而且當上了市長。可是這得有鍥而不舍的勁兒,你說不是嗎?我擔心自己缺少的就是這股勁兒。再說我也不曾是個成績優秀的學生。說真的,中途輟學,我也沒有把它當回事兒。而這兒的學校也許更嚴格。我對英語幾乎一竅不通。我想,這里的人準會對外國人抱以偏見。”“這等事你也聽說過?那就太好了,那我就是他鄉遇知己了。你看看,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艘德國船上嗎?它屬于漢堡—美洲海運公司。為什么這船上不全都是德國人呢?為什么輪機長是個羅馬尼亞人?他叫舒巴爾。這簡直叫人想不通。而這條癩皮狗竟然在一艘德國船上欺負德國人。你可別以為,”——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打了個遲疑不決的手勢——“我只是為抱怨而抱怨。我知道說給你也不頂什么用,你還是個窮小子。可這也太過分了。”隨之,他一拳接一拳狠狠地敲打起桌子,邊打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拳頭。“我在那么多船上干過,”——他一口氣連說出二十個船名,就像念一個詞似的,卡爾完全給弄糊涂了——“我向來干得都很出色,處處受到贊揚,總是船長得意的工人,而且在同一商船上一干就是好幾年。”——他說著竟挺起身來,好像這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頂點——“而在這個囚籠里,無論干什么都受到約束,一點歡樂也沒有,死氣沉沉的。我在這兒是個無用的人,始終是舒巴爾的眼中釘,成了懶蟲,只配被扔到外頭去,靠人家的施舍過活。你懂嗎?我就是弄不明白。”“你可不能這樣忍著。”卡爾激動地說。他幾乎絲毫感覺不到,自己眼下處在一個陌生大陸的海濱旁,踩在一條船上那搖搖晃晃的艙板上。在這司爐的床上,他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你找過船長嗎?你在他那兒討要過你的權利嗎?”“咳,你走吧,你最好還是走開吧!我不想讓你呆在這兒,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反而還給我出主意。我怎么會去找船長呢!”他又疲憊地坐下來,雙手捂住臉。“我不可能給他出更好的主意。”卡爾喃喃自語說,甚或覺得不該在這兒出些讓人家看不起的主意,倒應該去取自己的箱子。當父親把那只箱子永遠交到他手里時,曾戲謔地問道:它會跟你多久呢?可現在這只珍貴的箱子也許真的失去了。惟一讓他寬慰的是,無論父親怎樣去打聽,也不會得到他現在一絲一毫的消息。同船的人能告訴的不過是他到了紐約。卡爾感到很遺憾,因為箱子里裝的一切他還沒有享用過;要說他早就該換件襯衣了,但沒有合適的更衣地方也就省去了。可是現在,正當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剛剛起步時,他多么需要衣冠整潔地登場,卻不得不掛著這件污跡斑斑的襯衣來亮相。這下可夠瞧的了。不然的話,就是丟失了箱子也不至于那么糟糕;身上穿的這套西裝比箱子里的那套還要好些。那一套只不過是拿來應急用的,就在他臨行前,母親還要把它補了補。這時他也想起箱子里還有一塊佛羅納色拉米香腸。這是母親特意給他放進去的,可他僅僅只吃去了一丁點。他在旅途中壓根兒就沒有胃口,統艙里配給的湯就足夠享用了。此時此刻,他真盼著拿來那香腸恭奉給這位司爐。因為像這樣的人,很容易被拉攏過來,只需施點什么小恩小惠就是了。這一招卡爾還是從他父親那里學來的。他父親就憑著給人家遞煙拉攏那些跟他在生意上打交道的低級職員。卡爾現在可奉送的還有帶在身上的錢,但他暫且不想動用它,即使他也許丟失了箱子也罷。他的心思又回到箱子上,他眼下真的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在旅途中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箱子,多少個夜晚不敢合一眼,而現在卻把這同一個箱子那么輕率地讓人拿走。他回想起那五個夜晚,他始終猜疑那個矮小的斯洛伐克人在打他箱子的主意。這人就躺在他的左邊,隔他兩個床位,一味暗中窺視著卡爾隨時會困倦得打起盹來的時刻,趁機會用那根白天總是在手上舞弄或者演練的長桿子將箱子鉤到他跟前去。白天,他看來夠純真無邪,但一到天黑,就時不時地從鋪上起來,垂涎欲滴地朝卡爾的箱子瞅過來。卡爾看得清清楚楚,因為這兒或那兒不時地會有人隨著移民的哄哄嚷嚷,不顧船規而點起一盞小燈,借以試圖去琢磨移民局那難以理解的公告。當這樣的燈光在他近旁時,卡爾就會迷迷糊糊地打個朦朧。一旦這燈光離他遠些或者四周昏暗暗的,他就必須睜著眼睛。這樣勞累簡直折騰得他精疲力竭。可是,這一切現在也許全都付之東流了。這個布特鮑姆,要是卡爾有機會在什么地方碰見他的話,非得讓他瞧瞧厲害不可。

這時,外面從遠處傳來一陣陣短促的敲打聲,好像是小孩的腳步聲,一下子打破了這地地道道的寧靜。響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原來是一群男人從容不迫地走過來。很顯然,他們在這條狹窄的過道上自然列隊行進,人們聽到了武器相撞似的鏗鏘聲。卡爾正想在床上舒展開身子,進入擺脫掉對箱子和斯洛伐克人的全部思慮的夢想之中,他大吃一驚,推了推司爐,提醒他注意,因為那隊伍的排頭似乎已經到了門前。“這是船樂隊,”司爐說,“他們剛剛演奏完畢,要去收拾行李。現在一切都已就緒,我們可以走啦。”他抓住卡爾的手,在最后的時刻又從墻上揭下那張掛在床上方的圣母像,塞進他胸前的口袋里,提起行李箱,與卡爾一起匆匆離開這間艙室。

“我現在去辦公室,把我的想法告訴那些先生們。船上的人都走光了,不必顧忌什么。”司爐以各種方式一再重復著這句話。他走著走著一只腳踹向一旁,企圖踩住一只橫穿而過的老鼠,可惜只是更快地把它踢進了正好還來得及鉆的洞里去。他動作異常遲緩。雖說他拖著兩條長腿,可它們卻不大聽使喚。

他們經過廚房的一角時,看見幾個系著臟圍裙的姑娘——她們故意弄臟圍裙——在大圓木桶里洗碗盤。司爐把一個名叫利納的姑娘叫到跟前,手臂摟住她的腰,擁著她往前走了幾步,姑娘偎依在他的懷抱里,一個勁地賣弄風情。“今天該發餉了,你愿意一塊去領嗎?”他問道。“干嗎要我勞神呢?你最好代我把錢領來。”她說著掙脫開司爐的手臂跑掉了。“你從哪兒撿來這么個英俊小伙子?”她又喊道,但不再企望得到回答。姑娘們一個個被逗得停下手里的活兒捧腹大笑。

然而,他們繼續往前走,來到一扇門前。門上方裝著一個三角楣飾,由一根根細小的鍍金女像柱支撐著。作為船上的一個裝飾,這未免太富麗堂皇了。卡爾發現他從未到過這里。這里可能是旅途中供給一、二等艙的乘客用的,而現在為了大清掃,船上的隔門全都卸去了。他們確實也遇上了幾個肩上扛著笤帚,并且跟司爐打招呼的男人。卡爾對這么大的場面感到驚訝。他在統艙里,對此當然知之甚少。沿著過道,是一條條的電線,一個小鐘不住地叮當叮當響。

司爐畢恭畢敬地敲了敲門。當有人喊“請進”時,他向卡爾打了個手勢,要他進去別恐慌。卡爾跟著走了進去,在門旁卻停住了步。他透過這房間的三扇窗戶望著大海的波濤,觀賞著那洶涌澎湃的歡快,心潮起伏,仿佛他五天來從未看見過大海似的。巨輪相互交錯著它們的航路,只是依照著它們的重力讓步于波浪的沖擊。如果人們微微瞇起眼睛看,那些巨輪就好像在純粹的重力下搖晃。它們的桅桿上掛著一面面長條旗,雖說在航行中張得緊緊的,但依然不停地來回飄舞著。或者從戰艦那兒傳來禮炮的轟鳴。一艘戰艦從不很遠的地方駛過,艦上的炮筒連同它們反射的鋼甲閃耀著一道道光芒,就像得到了那安全順利有驚無險的行程的精心寵愛。至少從這扇門往外看去,人們只能看到遠處各式各樣的小船成群結隊地駛入那巨輪的空隙間。就在這一切的后面,紐約拔地而立,用它那摩天大樓上成千上萬個窗口注視著卡爾。站在這間艙室里,你就會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一張圓桌旁坐著三位先生,一位是穿著藍色船服的軍官,另外兩位是身穿黑色美國制服的港口官員。桌上高高地堆著一疊各種各樣的文件。那軍官首先揮著筆把文件瀏覽了一番,然后遞給了那兩位官員。他們倆時而閱讀,時而摘抄,時而把文件塞進自己的文件夾里,要不就是其中一位口授讓另一位記錄些什么,嘴里還不停地發出牙齒磨撞的響聲。

在窗前一張辦公桌旁,背朝門坐著一位矮小的先生,忙碌地翻閱著齊頭高排放在面前書架上的大賬本。他身旁立著一個打開的錢箱,一眼看去,里面空空的。

第二個窗口毫無遮擋,可以讓人極目遠眺。可是靠近第三個窗口站著兩位先生正在低聲交談,其中一位也穿著船服,倚靠在窗子旁邊,手里撫弄著劍柄。同他談話的那一位面向窗戶,隨著他一次次的晃動,不時地亮開了對方胸前佩戴的部分勛章。他身著便服,手里拿著一根細竹杖。由于他兩手緊緊地插在腰間,竹杖翹立著猶如一把劍。

卡爾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觀看這里的一切,因為不大一會兒,一個聽差朝他們走過來,問司爐究竟要來干什么。看他的目光,仿佛司爐就不是這兒的人。像聽差問話一樣,司爐也低聲回答說,他想跟總會計先生談談。這聽差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打著手勢拒絕了司爐的請求,但還是踮起腳尖,避開圓桌繞了個大圈,走到那位忙碌著大賬本的先生跟前。很顯然,這位先生聽到聽差的話簡直發起怔來。他終于轉過身來望著這個要跟他談話的人,接著揮揮手,毫不留情地拒絕跟司爐談話,并且為了保險起見,連聽差也攆開了。聽差隨之回到司爐跟前,似乎帶著一種托付什么的口氣說:“你趕快離開這個房間吧!”

司爐聽了這話后,低下頭看著卡爾,仿佛卡爾就是他的心,默默地向這顆心傾吐著自己的苦楚。卡爾不假思索地沖上去,橫穿過屋子,甚至無所顧忌地從那軍官的靠背椅旁擦過去。那聽差彎著身子,張開準備抱縛的手臂跟上去,像是在追捕一只甲蟲。可是卡爾已經搶先趕到了總出納的桌旁,緊緊地抓住桌子,免得什么人會企圖把他拽開。

不言而喻,整個屋子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了。那個坐在桌旁的軍官蹦了起來;兩個港口官員平靜而全神貫注地觀望著;窗前的兩位先生并排站到一起;聽差覺得這些高貴的先生已經出面了,不再有他插手的地方,便退了回去;站在門旁的司爐緊張地等待著有必要讓他助陣的時刻;總出納坐在靠背椅里往右轉了一大圈。

卡爾當著這些人的面,毫不遲疑地從內兜里掏出他的旅行護照,未做任何介紹,攤開放在桌上。總出納似乎把這護照不當回事,用兩根指頭把它彈到一邊。卡爾隨之又把護照裝進衣兜里,仿佛這手續已經圓滿地辦理完畢。“請允許我說幾句話,”卡爾終于開腔了,“照我看,如此對待這位司爐先生是不公正的。這里有個叫舒巴爾的人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司爐先生已經在許多船上干過,他能給你們說出全部船名來。他干得無可挑剔,勤勤懇懇,恪盡職守。可真的讓人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么偏偏在這條船上左右不是人呢!更何況這里的差事并不比在商船上難多少。這里無非是惡意中傷在作怪,阻撓他晉升,使他得不到本來應該得到的承認。我只是籠統地說說這事,而司爐先生非同小可的境遇,他自己會講給你們聽的。”卡爾有意要把這事說給在場的先生們聽聽。他們確實也在豎耳靜聽,看來他們當中非常有可能站出一個主持公道的人來。而這個主持公道的人絕不會是總出納。再說卡爾出于機智,閉口不談他跟司爐只是剛剛認識。另外,他站在現在的位子上第一次瞥見了那位手持竹杖的先生。這人滿臉通紅,使卡爾感到迷惑,要不他還會講得更是有板有眼,頭頭是道。

“他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司爐還沒等到有人問他就開口了,甚或人家看都沒看他一眼。司爐的急不可耐險些釀成大錯,幸而那位佩戴勛章的先生已經打定主意要聽聽司爐的說法。卡爾現在才明白這人肯定就是船長。這人伸出手,沖著司爐喊道:“你過來!”這強硬的聲音似乎能斬釘截鐵。現在一切都取決于司爐的舉動了。至于他的事,卡爾一點也不懷疑是正義的。

幸好司爐久經世故,見過大世面。他十分鎮靜自若,伸手從他的小箱子里取出一疊證件和一個筆記本,捧著走到船長跟前,攤在窗臺上,仿佛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他完全不屑于理睬總出納。總出納無可奈何地自己攪了進去。“這人是出了名的常有理,”他解釋說,“他守在出納室的時間比在機房里還多。他把舒巴爾這個平心靜氣的人折騰得無所適從。你聽著!”他說著轉向司爐。“你這樣胡攪蠻纏,實在太過分了。你沒完沒了地無理取鬧,人們多少次把你從出納室轟了出去,這完全是你自找的!你又多少次從那兒跑到總出納室里來鬧!人們一次次好心相勸說,舒巴爾是你的頂頭上司,你一定要甘心當他的下屬,跟他好好共事!而你現在得寸進尺,甚至追到這兒來糾纏船長先生,好不害臊!更有甚之,你恬不知恥地帶來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學著你那無聊透頂的腔調,為你鳴叫不平。這小子我還是第一次在船上看到。”

卡爾極力克制著自己,沒有跳上前去。這時,船長開口說:“還是讓他說給我們聽聽吧!不管怎么說,我看舒巴爾越來越變得過分專斷了。但這話我可不是有意要順著你說的。”后面這句話是說給司爐聽的。船長自然不會馬上替司爐說話,但一切似乎都已進入了正軌。司爐開始了他的一席話,一開始就克制自己,稱舒巴爾為“先生”。卡爾站在被冷落的總出納的辦公桌旁喜不自勝,不停地把一個稱信件用的天平壓來壓去,情不自禁。舒巴爾先生是不公正的。舒巴爾先生袒護外國人。舒巴爾先生把司爐趕出機房,讓他打掃廁所,這本來就不是司爐的事。他甚至懷疑舒巴爾先生的干練也是不可靠的,與其說他干練,還不如說他善于裝腔作勢。司爐說到這里,卡爾全神貫注地凝視著船長。看那親切可愛的樣子,仿佛他是船長的同事,其實不過是為了使船長不要因司爐笨拙的申述方式對他產生不利的影響。無論怎么說,從司爐那一大堆談話里,誰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雖然船長仍一直朝前望著,從他的眼神也看得出他決心這一次要聽完司爐的陳述。但其他幾位先生變得不耐煩了。司爐的聲音頃刻間也失去威震這間房子的力量,這不免讓人有點擔心。首先是那個身著便裝的先生,開始揮動他的竹杖敲擊地板,盡管敲得很輕;其他先生當然也這兒望望,那兒看看;港口的兩位官員顯然已經心急火燎,又拿起那些文件,心不在焉地查閱著;那個海軍軍官又靠近自己的辦公桌;以為勝券在握的總出納嘲諷似的深嘆了一口氣。惟有那聽差沒有陷在這籠罩起來的心不在焉的氣氛里,他一起感受著這個被置于大人物奴役之下的可憐人的種種痛苦,鄭重其事地向卡爾點著頭,似乎借此要說明什么。

這期間,窗前的港口上依舊是一片繁忙景象。一艘平底貨船滿載著堆積如山的圓桶從近旁駛過,遮得這屋子幾乎陷入一陣黑暗。船上的圓桶擺放得實在了不起,紋絲不動。一艘艘小汽艇隨著直立在舵盤前的掌舵人兩手的抽動徑直呼嘯著駛去。要是卡爾現在有時間的話,他準會大飽個眼福。千奇百怪的漂浮物時而自由自在地從洶涌澎湃的海水中浮上來,時而又立刻被淹沒下去,在驚奇的目光前消失。遠洋輪船的小艇滿載著乘客,由水兵們賣力地劃向前去。乘客們好像被擠塞到那小艇上似的,無聲而滿懷期盼地坐在那里,即使也有人東瞅瞅西望望,不放過看看這變幻多端的情景。一種沒完沒了的動蕩,一種由那動蕩的自然力轉嫁給無依無靠的人們及其創造物的不安。

然而,一切都告誡你要爭取時間,要言簡意賅,要完全準確地表述。可是這司爐干了些什么呢?他講得不過是大汗淋漓。那顫抖的雙手早已抓不住放在窗臺上的證件,對舒巴爾的怨恨從四面八方涌上他的心頭,而且在他看來,這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足夠把這個舒巴爾徹底埋葬。然而他能夠訴說給船長的,完全是一堆昏頭昏腦雜亂無章的蠢話。那個手執竹杖的先生早已沖著天花板吹起口哨了。港口的兩位官員已經把那軍官拉到他們桌旁,看樣子也不會再放過司爐。總出納心里直癢得躍躍欲試,顯然只是看著船長的沉靜而沉住氣了。那聽差嚴陣以待,時刻期盼著執行船長發出針對司爐的命令。

這時卡爾再也坐不住了。他從容不迫地朝這些人走過去,邊走邊越發迅速地思考著如何盡可能巧妙地來干預這事。現在確實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僅僅還有短暫的一瞬間了,他們倆還能夠體面地走出這間辦公室。船長也許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在卡爾看來,船長正好現在更有理由充當主持公道的上司,但他畢竟不是任人隨意玩弄的工具,——而司爐正是這樣對待他的,當然這出于他內心深處極度的憤怒。

于是卡爾沖著司爐說:“你要把事情說得簡明扼要些。像你現在這樣陳述,船長先生就無法斷個是非曲直。難道他熟悉個個輪機長和小聽差的名字甚或教名嗎?難道你只要一說出這樣一個名字他馬上就能知道指的是誰嗎?你好好理一理你的苦楚,先說最重要的,其他一語帶過就行了,也許絕大多數無關緊要的枝節根本連提的必要都沒有。你給我講得一直是那么有條有理。”如果在美國有人可以偷箱子,那么偶爾說一次謊又何嘗不可呢,他心想著解脫自己。

但愿這樣做會于事有補!或許這樣做是不是已經太晚了?司爐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馬上中斷了自己的講話,但他的眼睛完全給淚水蒙住了,連卡爾的面容一點兒也分辨不清了。這是一個蒙受恥辱的男子的尊嚴之淚,往事不堪回首之淚,眼下困苦交加之淚。他現在怎么會——卡爾面對眼前這位沉默的人無疑暗暗地理會到了——他現在怎么會一下子改變他說話的方式呢?他好像覺得他想要說的都說過了,卻未得到一絲一毫的承諾,又仿佛什么話還沒有說過似的,眼下也不能指望這些先生再聽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陳述一遍。而在這樣的時刻,卡爾出面了,他依然是司爐惟一的支持者,想好好地開導一下司爐。然而,他非但沒有做到出謀獻策,反倒告訴他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

要是我不去觀看窗前的景致,早點站出來就好了,卡爾自言自語地說。他面對司爐低下頭去,兩手拍打在褲縫上,示意任何希望都破滅了。

但司爐誤解了卡爾的意思,肯定揣摩著卡爾在暗暗地責怪他什么。他懷著讓卡爾別責怪他的好意,開始跟他爭吵,以圓滿結束他的所作所為。這時,圓桌旁的先生們早就對這干擾他們要事的、無聊透頂的喧鬧憤怒了;總出納越來越覺得船長的耐心不可理解,恨不得立刻爆發出來;那聽差完全又回到主人的勢力范圍里,瞪著兇狠的目光審視著司爐;最后是那位手執竹杖的先生,他對司爐已經全然麻木不仁了,司爐的言行令他作嘔,于是他掏出一個小筆記本,顯然做起了別的事情,目光不停地在筆記本和卡爾之間來回移動。甚至船長也不時友好地朝他望過去。

“你不用說,我知道。”卡爾說,竭盡全力去阻擋住司爐現在沖著他滔滔不絕地發泄。盡管如此,他在爭吵中始終給司爐露出一副友好的笑容。“你是對的,一點沒錯,對此我始終堅信不疑。”他寧可裝出害怕挨打的樣子上去抓住司爐揮來舞去的手,當然更情愿把他擠到一個角落里,悄悄地對他說幾句誰都聽不到的安慰的話。但司爐完全失去了自制。卡爾現在甚至想從思緒中尋求一種安慰的辦法,因為司爐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會不顧一切地征服這七個在場的男人的。可是一眼看去,那辦公桌上放著一個裝著許許多多電線按鈕的控制盤,只要一只手隨便一按,這整個船連同它所有擠滿敵對的人們的通道頓然就會被弄個天翻地覆。

這時,那個手執竹杖、如此漠然置之的先生朝卡爾走過來,聲音不高不低,但清晰地壓著司爐的叫喊問道:“你究竟叫什么?”這當兒有人敲起門,似乎就在門后等著這先生開口說話。聽差朝船長看去,船長點了點頭。于是聽差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一位身著老式帝王上衣的男人,中等身材,看外表不大像是跟輪機打交道的——他就是舒巴爾。連船長也不例外,都流露出滿意的神色,要是卡爾不去注視著這些人的眼睛的話,他準會吃驚地看到司爐收緊兩臂,攥緊拳頭,仿佛這凝結了他身上最重要的東西,隨時準備為此犧牲自己的一切。現在他把全身的力量,也包括維持著他站立的力量統統都聚結在這拳頭上。

而此時此地,這個仇敵身披節日盛裝,自由自在,精神煥發。他腋下夾著一個業務本,大概是司爐的工資單和工作卡。他毫無懼色地逐一掃視著大家的眼神,首先坦然地斷定每個人的情緒。這七個人全是他的朋友。雖說船長開始說過批評他的話,或者那也許只是推托之詞,但司爐給他帶來痛苦以后,他似乎覺得對舒巴爾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指責,而對待司爐這樣的人,無論采取什么嚴厲的方式都不過分。如果說舒巴爾要受到什么責備的話,那就是在這期間,他沒有能夠制伏司爐的蠻不講理,使得他今天還在船長面前恣意妄為。

人們此刻或許還可以這樣想象,如果司爐與舒巴爾的對質面對上蒼理所當然地會產生作用的話,那么在這些人面前也是不會付諸東流的。固然舒巴爾善于偽裝,但他決不可能天衣無縫地堅持到底;只要他的卑劣行徑稍一露出破綻,就足以使在場的先生們看清他的真面目。卡爾就是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對這里每位先生的洞察力、弱點和情緒都已有所了解。從這一點來說,在這里度過的時間可不是浪費了。要是司爐能應付得強一點就好了。但他顯得全然無能為力。如果說有人把舒巴爾推到他面前的話,他準會把這個可恨的腦袋當作一顆薄皮核桃一樣敲得開花。可是,他幾乎沒有朝舒巴爾走近幾步的能力。為什么卡爾竟然沒有預料到這誰都會預料到的事呢?舒巴爾最終肯定會來,即使不是出于自愿,也會被船長喚來。為什么他同司爐在來這里的路上沒有商量好一個周密的對付方案,而實際上是一碰到門就毫無準備、冒冒失失、無可挽回地闖將進去呢?司爐還能說話嗎?還能說出“是”和“不是”嗎?可這在盤問中是必不可少的。當然,這樣的盤問只是在最有利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司爐叉開兩腿站在那兒,兩膝微微傾屈,腦袋稍稍仰起,氣流穿過那張開的嘴,仿佛胸膛里沒有了呼氣吸氣的肺。

當然,卡爾感到渾身是勁,頭腦清楚,他或許在家里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在異國他鄉,他面對一群有名望的人物而維護善者,即使他還沒有取得勝利,但準備著為贏得最后的勝利全力以赴。如果他的父母能看到這個場面,那該多好啊!那么他們會改變對他的看法嗎?會讓他坐到他們中間表揚他嗎?會一次次看著他那恭從他們的眼睛嗎?這全都是些捉摸不透的問題,而且提得根本不是時候。

“我之所以來,是因為我相信司爐在指控我怎樣詭詐。廚房里一位姑娘告訴我,她們看見他到這兒來了。船長先生,諸位先生,我隨時準備著拿我的書面材料,必要時通過在門前等候的、沒有偏見和不受左右的證人的陳述來駁斥任何指控。”舒巴爾這樣講道。誠然,這是一個男子漢明確不過的演說。看聽者面部表情的變化,人們會以為,他們等了好久之后第一次又聽到了人的聲音。他們當然不去議論這即便是再美妙動聽的演說也有破綻。為什么他想起的第一個實質性的詞就是“詭詐”?難道他在這兒不得不使用的“指控”二字不就是他那民族偏見的替代嗎?廚房里一位姑娘看見司爐到辦公室來了,而舒巴爾立刻就意識到會發生什么?難道這不是負罪意識使他的頭腦異常敏感嗎?而且他馬上就帶來了證人,并口口聲聲說他們沒有偏見?不受左右?招搖撞騙,十足的招搖撞騙!而這些先生竟然容忍著,甚至把它看作無可挑剔的行為?為什么他肯定無疑地把廚房姑娘的報告和他來到這兒之間那么多的時間一語抹去了呢?他這樣做是別有用心:他要讓司爐把這些先生磨得精疲力竭,使他們逐漸喪失清醒的判斷力。這種判斷力首先是舒巴爾最害怕的。他無疑早就站在了門后,聽到了那個先生提出的那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期盼著司爐鬧得精疲力盡。難道他不就是在這樣的關頭敲起門了嗎?

一切都不言而喻,而且也是舒巴爾別有用心地表演給人們看的。而對這些先生必須換個方式說,說得更明確些。他們需要被喚醒。也就是說,卡爾現在要當機立斷,起碼要趕在證人出場淹沒全部真相之前充分利用這個時機。

就在這時候,船長示意舒巴爾別再說下去了。舒巴爾立刻把身子挪到一旁——因為他的事好像要擱置一會兒——,和那個馬上就跟他湊到一起的聽差開始竊竊私語。他目光不時地瞥向司爐和卡爾,打著充滿自信的手勢。舒巴爾似乎以此來演練著他下一次非同小可的演講。

“雅各布先生,您不是要問這位年輕人什么嗎?”船長在一片寂靜中問那位手執竹杖的先生。

“當然啰。”這位雅各布說,彬彬有禮地欠欠身,感謝船長的關照。接著,他又一次問卡爾:“你到底叫什么?”

卡爾心想,把這個執意要問到底的插曲快快應付過去,當然有助于大事的進行。于是這次他沒有習慣式地出示護照來自我介紹,而是簡單地答道:“卡爾·羅斯曼。”

“可是……”這個被稱做雅各布的人說,開始幾乎不敢相信地微笑著向后退去。船長、總出納、海軍軍官乃至聽差也都對卡爾的名字明顯地表現出一種過分的驚訝。只有那港口官員和舒巴爾對此漠然置之。

“可是,”雅各布先生重復說,邁著有點僵硬的步子朝卡爾走去,“這么說,我就是你舅舅雅各布,你就是我親愛的外甥呀。我從一開始就猜想是這么回事。”他轉向船長說。然后,他又是擁抱,又是親吻,卡爾一聲不響地聽任著這一切。

“請問您尊姓大名?”卡爾感到被松開后問道,雖然很有禮貌,但顯得完全無動于衷的樣子。他竭力捉摸著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會對司爐帶來什么結果。暫且還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舒巴爾會從這件事中撈到什么好處。

“年輕人,你要懂得這是你的幸運。”船長說,覺得卡爾的問話傷害了雅各布先生的人格尊嚴,身子轉向窗口,用手帕輕輕地擦著臉面,顯然是不愿讓人看到他那非常激動的神色,“這是參議員愛德華·雅各布先生,他已經向你說明他是你舅舅。從現在起,等待你的是一條跟你迄今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光輝燦爛的前程。你好好地想一想,你一開始就這么走運,你要好自為之。”

“誠然,我有一個叫雅各布的舅舅在美國。”他轉向船長說,“但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只是這位參議員姓雅各布。”

“是這樣。”船長充滿期望地說。

“我是說我的舅舅雅各布,他是我母親的兄弟,但雅各布是他的教名,而他的姓當然肯定跟我母親一樣。我母親的娘家姓是本德邁耶。”

“我的先生們!”參議員喊道,離開在窗旁歇息的位子,興沖沖地走回來,是沖著卡爾的解釋而來的。除了港口官員外,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有人發自肺腑,有人諱莫如深。

我所說的絕對不至于那樣可笑吧,卡爾心想。

“我的先生們,”參議員重復說,“你們違背我的,也違背你們的意愿參與了一場微不足道的家庭爭論,因此我只好向諸位作一解釋。我相信,這里只有船長先生——”提到船長,他們相互躬身致意——“知道事情的原委。”

現在我可不能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字眼,卡爾自言自語道,朝旁邊瞥了一眼,發現生機又回到司爐的身上,不禁感到高興。

“我在美國逗留這么多年以來——誠然‘逗留’這個詞對我這個全心全意的美國公民來說是很不貼切的——,也就是說,這么多年以來,我跟我在歐洲的親屬完全斷絕了聯系,原因之一與在座的無關;原因之二一言難盡。我甚至害怕有一天我不得不把實情告訴我這親愛的外甥。遺憾的是,我同時還不可避免地要談到他的父母及其親戚。”

“他是我舅舅,一點兒沒錯。”卡爾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一邊豎耳細聽,“他可能是改名了。”

“我親愛的外甥簡直就是被他的父母——我所說的‘父母’二字,實際上也不過是指名稱而已——趕出家門的,就像把一只惹人生氣的貓趕出門一樣。我絕對不想在這里掩飾我外甥的所作所為,掩飾他受到這樣的懲罰。掩飾不是美國人的習慣。而他的過錯,只要簡單一提就可足以讓人寬恕。”

“這話值得一聽。”卡爾心想,“但是我不愿意讓他把事情說給大家聽。可話說回來,他也不可能知道。他從哪兒知道呢?不過我們等著瞧吧,他終會知道一切的。”

“也就是說,他受到——”舅舅接著說下去,微微傾起身子,靠在支撐在面前的竹杖上。這樣一來,其實也免去了這事本來無論如何都會少不了的一份莊重——“也就是說,他受到一個名叫約翰娜·布魯默爾的女傭,一個三十五歲上下的女人的勾引。我用‘勾引’這個字眼絕對無意要傷害我外甥的心,但是難就難在另外找到一個恰如其分的詞來。”

已經走到舅舅近前的卡爾停步轉過身來,想從在座的各位臉色上看出他們對這番話的反應。沒有人笑,一個個都靜心而嚴肅地聽著。人們畢竟也不會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來取笑一個議員的外甥。這里可以說的倒是,司爐面帶微笑望著卡爾,哪怕是一絲一紋也罷。可這微笑是新的生命的象征,既值得高興,又可以原諒。這時,艙室里的卡爾則試圖從這個現在已經人人皆知的隱私里保守住一個特別的秘密。

“就是這個布魯默爾,”舅舅接著說,“和我外甥生了一個孩子,一個健康的小子,洗禮時取名雅各布,這無疑聯想到了鄙人。我的外甥肯定只是隨便提到過鄙人,卻給那個姑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是值得慶幸的,我說。因此,我外甥的父母為了避免支付撫養費或者其他直至降臨于他們頭上的丑聞——我要強調的是,我既不懂那兒的法律,也不了解他父母的其他情況,而只是從他父母前些日子的兩封乞求信里知道這些的。這兩封信雖說沒有回復,但保存著,這也是這么多年中我跟他們惟一的、況且也是單方的信件聯系——,也就是說,我外甥的父母為了不用支付撫養費和避免丑聞,就將他們的兒子,我親愛的外甥不負責任地發落到美國來。正像大家所看到的,他孑然一身,連起碼的必需品也沒有。姑且撇開正好還存在于美國的奇跡不說,像這樣一個小伙子,如果他全要憑自己來養活自己,馬上就會在紐約的哪條胡同里墮落下去。多虧那個姑娘給我寫了封信來,告訴我事情的原委,描述了我外甥的相貌,并且細心周到地連他乘坐的船名都寫在了里面。這封信幾經輾轉,前天才好不容易到了我的手里。諸位先生,如果說我是存心要占用你們的時間的話,那我就可以把這封信里的幾段”——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大張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晃了晃——“在這里念一念。這封信肯定會打動你們,因為它是帶著頗為單純的、但無論如何又懷著善意的狡猾和充滿對孩子父親的愛寫成的。但是我不想占用你們更多的時間,只是借機作必要的解釋罷了,更不愿意使我外甥聽到后可能會傷害他現在的感情。如果他愿意的話,就可以在那間已經期待著他的房間里靜靜地閱讀這封信,以吸取這個教訓。”

但卡爾對那個姑娘并沒有什么感情。在回顧那一段越來越使他厭惡的往事時,他感到很窘迫。她總是坐在廚房的碗柜旁,胳膊肘支在柜臺上。當他進進出出廚房時,不是替父親取只喝水杯子,就是幫母親干什么事,她總關注著他。有時候,她以六神無主的樣子在碗柜的一側寫信,從卡爾的臉上獲取靈感。有時候,她用手捂著兩眼,跟誰都不搭腔。有時候,她跪在自己位于廚房旁邊的小房間里對著一個木十字架祈禱,卡爾走過時,只是羞怯地透過稍稍掩閉的門縫看看她。有時候,她在廚房里兜過來兜過去,卡爾一擋住她的路,她就像女妖一樣笑嘻嘻地縮回去。有時候,卡爾一進來,她就關上門,手抓著把手,直到他央求要出去。有時候,她取來卡爾根本就不想要的東西,一聲不響地塞到他的手里。可是有一次,她叫起了“卡爾”,也不管卡爾對這出乎意料的稱呼感到多么驚奇,她又是做鬼臉,又是唉聲嘆氣地把卡爾拽進她那小房間里,隨手關上了門。她瘋狂地摟住他的脖子,一邊求卡爾剝去她的衣服,一邊把他的衣服剝得精光,將他按到床上,要撫摩他,溫存他,仿佛從現在起決不把他讓給任何人,直到世界的末日。“卡爾,噢,我的卡爾!”她喊著他,似乎在看著他,并且向自己證實占有著他。而他什么也不去看。他躺在那顯然專門為他鋪墊的、厚實溫暖的被窩里感到不是滋味。然后,她也躺到他身邊,想聽聽他的什么秘密。可他什么也不會給她說,她似真似假地生起氣來,搖晃著他,傾聽著他的心房,又把胸部挺過去讓他也這樣聽。但是卡爾執意不肯聽。她把赤裸裸的腹部壓在他身上,用手在他的兩腿間搜尋著,那么令人作嘔,卡爾連頭帶脖子都搖得從枕頭上滾將下來。接著她用腹部一次次地撞著他,他覺得她好像成了他的一部分。也許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一種可怕的需求協助的情感占據了他。他最終一次次地滿足她幽會的欲望,又一次次地哭喪著臉回到他的床上。這就是所發生的一切。然而舅舅卻會借題發揮,演繹出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來。而那個女傭偏偏也想到了他,并且把他抵達美國的日期告訴給了舅舅。這事她干得很漂亮,他有朝一日會報答的。

“那么現在,”參議員喊道,“我想當眾聽聽你說,我是不是你舅舅。”

“你是我舅舅。”卡爾說著吻了吻他的手。舅舅隨之吻了吻他的額頭。“見到你我很高興。但是,如果你以為我的父母只說你壞話,那你就弄錯了。可除了這事以外,你的言語中也還有不妥之處。這就是說,我認為,事實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那樣發生的。可話說回來,你身在這兒,確實也不可能把事情判斷得那么準確。另外,我覺得,如果這些先生對一件他們確實不會放在心上的事在細節上的了解有所出入的話,也不會出什么特別大不了的問題。”

“說得好。”參議員說,并且把卡爾領到顯然關切著這事的船長跟前。“你看我不是有一個了不起的外甥嗎?”

“很榮幸,”船長一邊說,一邊鞠躬致意,看來跟受過軍事訓練的人一模一樣,“在這里結識了您的外甥,參議員先生。我這艘船能夠充當這樣一次相逢的場所,真是莫大的榮幸。不過,乘坐統艙的旅程也許太不盡如人意了。可是誰會知道那兒坐的是些什么人呢!比如有一次,匈牙利頭號大貴族的長子乘坐過我們的統艙,他的名字和旅行的原因我已經記不起來了。這也是我后來才聽說的。現在我們盡一切努力,要最大可能地使乘坐統艙的旅客在旅途中輕松舒適些,比如說要比美國的輪班強多了。但是要把這樣的旅程變成一種享受,我們當然始終還辦不到。”

“這對我沒有什么不好。”卡爾說。

“這對他沒有什么不好!”參議員大聲笑著重復道。

“我只是擔心我的箱子丟了……”卡爾不由想起了所發生的一切,想起了他現在還要做的一切。他看了看四周,發現所有在場的人都呆在他們原先的位子上,關注和驚奇得一聲不吭,一個個的目光都盯著他。惟有那兩個港口官員,從他們嚴肅而自鳴得意的神色里可以看出,他們的遺憾來得那么不是時候。那塊他們剛才放到面前的懷表對他們來說似乎比這屋里發生的一切和也許還會發生的一切都更為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船長之后,第一個表示關心的是司爐。“我衷心祝賀你!”他邊說邊和卡爾握手,借此也想表達出某些被人承認的感覺。當他接著轉向參議員要表示同樣的祝賀時,這位卻向后退了去,仿佛司爐這樣做超出了他的權利。于是司爐也立刻放棄了。

但其他人現在清楚地意識到該做什么:他們馬上就圍著卡爾和參議員擠成一團。這樣一來,卡爾甚至得到了舒巴爾的祝賀。他心領了,并對此表示感謝。在其間又出現的寧靜中,最后走向前來祝賀的是那兩個港口官員,他們說了兩句英語,給人留下了可笑的回味。

參議員神采奕奕,盡情地享受著這種歡樂,要把這些相對來說次要的瞬間插曲帶進自己和其他人的回憶中。這一切自然被大家不僅容忍,而且也頗有興味地領受了。這樣,他特別告訴大家,他把那個女傭在信中提到的卡爾最突出的標志一一地記在了他的筆記本里,以備可能必要的時刻用。也正因為這樣,當司爐喋喋不休的廢話讓人難以忍受時,他無非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掏出這個筆記本,試圖把女傭那當然并非偵探般確切的觀察與卡爾的相貌聯系起來,借以來開心。“哦,我就這樣找到了我的外甥。”聽他最后這句話的口氣,似乎希望再一次得到大家的祝賀。

“現在司爐怎么辦呢?”卡爾接著舅舅最后的講述順便問道。他覺得處在這新的地位上,心里想什么都可以說出來。

“司爐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參議員說,“船長認為怎么好就怎么辦。我相信,我們的耳朵都讓司爐給灌滿了,實在太滿了。我想每位在座的先生都會贊成我的看法的。”

“可是涉及到一個公正問題時不能以此來下定論。”卡爾說。他站在舅舅與船長之間,相信或許通過這個地位的影響會左右逢源。

盡管這樣,司爐好像不再抱任何希望。他把兩手插在褲帶里,由于他激動得動來動去,花格襯衣邊露在皮帶外面。他對此一點兒也沒在乎。他把自己全部的苦痛都吐露出來了。現在人們還會看到的,就是他掛在身上的那幾件不得體的衣服,然后便會把他弄走。他想象著,這聽差和舒巴爾是這兒地位最低的兩位,他們將會向他表示這最后的寬容。從此以后,舒巴爾就會放下心了,而且不會再陷入無計可施的境地,正如總出納說的那樣。船長就有可能雇用一色的羅馬尼亞人,四處都會聽到講羅馬尼亞語,也許一切真的會更好。不會再有司爐來總出納室里沒完沒了地抱怨了。惟有他最后這場廢話連篇的訴說將會留在人們相當美好的記憶里,因為——正如參議員特別說明的——它為認外甥提供了間接起因。另外,這位外甥先前一再力圖要幫助司爐,因此對司爐在舅舅和外甥相認中的功勞早在這之前就已涌泉相報了。司爐現在一點兒也沒想到還向他提什么要求。再說,盡管卡爾是參議員的外甥,但他畢竟遠遠不是船長,而最終從船長嘴里吐出來的用心險惡的話則舉足輕重。同他的想法一樣,司爐也沒心思朝卡爾看去。可遺憾的是,在這間敵對者的房子里,哪里還有地方容得下他的眼睛呢!

“別曲解了實際情況。”參議員對卡爾說,“這也許涉及到一個公正問題,但同時也涉及到一個紀律問題。在這里,這兩者,尤其是后者取決于船長先生的裁決。”

“原來是這樣。”司爐喃喃自語道。誰覺察和理會了這話,誰就會笑得詫異。

“此外,這船剛到紐約,船長肯定公務成堆,我們已經這樣妨礙了他的工作,現在該是我們離船的時候了,免得再節外生枝,再讓某些絲毫也沒有必要的干預把這兩個輪機長之間不值一提的口角弄得紛紛揚揚。親愛的外甥,我完全理解你的行為,而正是這個賦予我把你從這兒快快帶走的權利。”

“我馬上給您叫一條小船來。”船長說,而對舅舅的話沒有表示一絲一毫的異議,這叫卡爾很吃驚。人們倒無疑會把舅舅的這番話當成是一種自謙。總出納急不可待地跑到辦公桌前,打電話向船工傳達船長的命令。

“時間已經很緊迫了。”卡爾自言自語說,“要是不得罪任何人,那我就什么事也別做。我現在確實不能離開舅舅,他好不容易才把我找到了。船長雖然客客氣氣的,但充其量莫過如此而已。一說到紀律,他也就沒有了客氣;而舅舅肯定給他說的是心里話。跟舒巴爾沒有什么可談的,我甚至悔不該去跟他握手。而所有其他人都是一群廢物。”

他這樣思索著慢慢地走到司爐跟前,從褲帶里拉出他的手,把它輕輕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為什么一聲不吭呢?”他問道,“你為什么一切都聽憑自然呢?”

司爐只是皺了皺額頭,似乎是在為他要說的話尋找表達,同時低頭看著卡爾和他自己的手。

“在這艘船上,沒有誰像你一樣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對待,這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卡爾的手指在司爐的手指間來回移動著,司爐睜著閃閃發亮的眼睛看著四周,似乎一種幸福之感油然而生,但愿不會有人掃他的興。

“但你必須起來抗爭,說明是非,要么這些人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得向我保證,照我說的去做,因為我擔心由于種種原因根本不可能再出面幫你了。”隨之,卡爾吻著司爐的手不禁哭了起來,他捧起司爐那粗大而僵硬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就像是一件舍不得放棄的寶貝。就在這時,參議員舅舅也已經來到他身旁,連說帶拽地把他弄走了。“司爐好像讓你著了魔似的。”他邊說邊心照不宣地從卡爾頭頂上朝船長看去,“你感到很孤獨,正好找到了司爐,你現在感激他,這是完全值得稱道的。但是,看在我的分上,你別做得太過分了,要學著明白自己的身份。”

門外響起一陣喧鬧聲,聽見有人在叫喊,甚至好像有人被粗暴地推撞到門上。一個水手走了進來,一副粗俗不堪的樣子,身上系著一條女人的圍裙。“外面有人!”他喊道,并且兩肘四下撐來撐去,仿佛他還處在擁擠的人群里似的。最后他恢復了理智,打算向船長行禮。這時他發覺了那條系在腰上的女人圍裙,一把扯了下來扔到地上說:“這真叫人作嘔,他們把一條女人圍裙系在我的身上。”說畢他“啪”的一聲并攏腳跟行了個禮。有人想笑出聲來,但船長卻嚴肅地說:“我看這就叫做情緒高昂。是誰在外面呢?”“我的證人。”舒巴爾搶先說,“我深切地請您原諒他們的失禮行為。這些家伙只要船一入港,有時候就像發瘋了一樣。”“把他們立刻喊進來。”船長命令道,馬上又轉向參議員殷勤而迅速地說,“尊敬的參議員先生,勞駕您現在和您的外甥跟著這位水手走好嗎?他會把您送到小船上。我要說的都是后話了。參議員先生,結識您使我歡樂不已,榮幸備至。我只希望不久會有機會與您參議員先生能夠再一次接著我們中斷了的關于美國遠洋海運情況的話題,到時也許會像今天一樣,又一次如此愉快地中斷這樣的話題。”“眼下有這么一個外甥就夠了。”舅舅笑哈哈地說,“請接受我對您的盛情致以最深切的謝意。多保重!再說我們遠非不再沒有了可能,”——他把卡爾真摯地摟在懷里——“在下一個歐洲之行時會相處更長一段時間。”“這叫我感到由衷的高興!”船長說。兩位先生相互握手道別,卡爾只是一聲不響地稍稍跟船長握握手,因為大約有十五個人已經沖著他圍上來。他們在舒巴爾的帶領下雖然有些慌慌張張,卻又吵吵嚷嚷著往里擁。那水手請求參議員跟在他后面,自己在前面為他和卡爾從人群里開出一條道,以便他們順利地從躬身致意的人群里穿過去。看來這些素日心地善良的人把舒巴爾和司爐之間的爭吵當作一件開心事,那可笑勁甚至當著船長的面也無所收斂。卡爾發現那個名叫利納的廚房女傭也在人群里,她樂滋滋地向他眨眨眼,隨手把水手扔給她的那條圍裙系在腰間,因為那是她的。

他們繼續跟著水手走去,離開辦公室,拐進一條狹小的過道,走了不幾步便來到一扇小門前,穿過它,下幾級臺階就是為他們準備好的小船了。這水手毫不遲疑地一步跳下船去,船上的水手頓時起身向他們的頭頭行禮。參議員正要提醒卡爾下臺階時要小心,只見還在最上一層的卡爾放聲大哭起來。參議員右手托著卡爾的下頜,把他緊緊地摟在懷里,左手撫慰著他。他們就這樣一級踩著一級地慢慢走下去,難舍難分地踏上了船。參議員正好在自己的對面為卡爾挑了一個好座位。他打了個手勢,小船隨之駛離大船而去,水手們馬上全力投入工作。他們還沒有離開大船幾米遠,卡爾出乎意料地發現,他們正好坐在對著總出納室窗口的地方。三扇窗戶前擠滿了舒巴爾的證人,他們友好地頻頻揮手致意,甚或舅舅也向他們致謝。一名水手表演了他的絕招,他一面勻稱地劃動著槳,同時又借著手送去了一個飛吻。真的,似乎再也見不到那司爐了。卡爾的兩膝幾乎觸到了舅舅的膝蓋,他更仔細地觀察著舅舅,不禁疑慮重重。這個人對他來說能不能替代得了司爐呢?舅舅避開了他注視的目光,朝搖晃著小船的波濤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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