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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小婦人

這是一位小婦人;天生就是個細高挑,她還將腰束得緊緊的;我看到的她總是穿著同一件衣服,淡黃加灰色的料子泛點本木色,飾有少許流蘇或同樣顏色的紐扣狀的小綴物;她從不戴帽子,毫無光澤的金黃色頭發光滑而整齊,只是梳得很松散。她雖然束著腰,動作卻很敏捷,她當然夸大自己的敏捷,喜歡雙手叉腰,將上身猛地扭向一側。要說她的手給我留下的印象,我只能說,我還從未見過手指之間分得這么開的手;從解剖學上看,她的手并無古怪之處,是一雙完全正常的手。

這位小婦人對我很不滿意,她對我總有指責,她總是被我欺負,我處處惹她生氣;假如能把生活分成若干小份,拿出每部分來單獨評判,那么,我的生活的任何一部分必定都會令她生氣。我經常尋思,究竟怎么會使她如此生氣;或許我身上處處都不符合她的美感、正義感、習慣、觀念、希望,但這種相互格格不入的人多的是,她為何要這么痛苦呢?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一種使她不得不為我而痛苦的關系。她只需下定決心,視我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其實我就是個陌生人,而且我不會反對這樣的決定,反倒會很歡迎它,她只需下定決心,忘記我的存在——我從來沒有強迫她意識到我的存在,將來也不會這樣——,一切痛苦就都化為烏有了。我這樣說,完全撇開自己不談,且不說她的舉止當然也讓我難堪,我撇開這些不談,因為我認識到了,與她的痛苦相比,我的所有難堪都不足掛齒。我當然完全明白,這并非由愛而生的痛苦;她根本不是真正想讓我變好,尤其因為她對我的所有指責并不會阻止我的進步。但她并不關心我的進步,只關心自己的利益,也就是對我給她帶來的折磨進行報復,對我將來會帶給她的折磨加以阻止。我曾試圖提醒她,這種持續不斷的憤怒最好能有個了結,這一提醒反倒使她勃然大怒,我不會再做這種努力了。

可以說,我這方面也有一定的責任,因為無論在我眼里這位小婦人有多陌生,我倆之間惟一的關系就在于,我給她帶來了憤怒,或者毋寧說,她使我給她帶來了憤怒,眼見她身體也受痛苦,我不能再無動于衷。我時不時地——最近一段時間更頻繁——聽到一些消息,說她早上又是面色蒼白,睡眠不足,頭疼,幾乎無法工作;這使她的家人很擔心,他們猜這猜那,至今仍然原因不明。只有我知道這種狀況的緣由,這就是不斷翻新的老憤怒。我當然不會像她的家人那樣為她擔心;她很強壯很堅韌;能夠如此生氣的人,大概也能克服生氣所產生的后果;我甚至疑心她的痛苦——至少一定程度上——是裝出來的,她不過想以這種方式使大家開始懷疑我。她心氣太高,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我的存在怎樣折磨著她;因為我而向他人呼吁,她覺得這會有損她的尊嚴;完全是出于反感,出于無休無止、永遠催促著她的反感,她才和我打交道;還把這件不光彩的事公之于眾,她覺得太丟臉。但她時時刻刻處在這件事的壓力之下,完全避而不談也不行。因此,她以婦人的狡黠,試圖走一條中間道路;她一言不發,只想將內心的痛苦溢于言表,從而把這件事交給公眾評判。她可能甚至希望,公眾一旦密切注視我,就會對我產生公憤,以強硬的統治手段對我做出最終判決,與她相對弱小的私憤相比,這要強有力而且迅捷得多;然后,她就會退出,舒一口氣,不再理睬我。如果她真這樣希望,那就是妄想了。公眾不會擔當她的角色;即使我成為公眾最為關注的焦點,公眾也永遠不會沒完沒了地指責我。我并非像她認為的那樣是個廢物;我不想自吹自擂,尤其是談這件事時;我即便不能因特殊才具而出類拔萃,也絕不會無能得引人注目;惟獨在她眼里,在她的白眼里,我才是這樣的,她不可能讓其他任何人相信她的看法。如此說來,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不,不可以,因為如果真的眾所周知,我的所作所為把她快氣病了,而幾位好事者,也就是最勤快的耳報神,已經快要看穿這一點或者至少裝作已看穿的樣子,眾人就會來質問我,究竟為什么不知悔改,折磨這位可憐的小婦人,是不是存心想把她氣死,什么時候才能懂事些,有點同情心,不再折磨她,——如果眾人這樣質問我,我將無言以對。難道我應當承認,我不大相信她的病狀,這樣不就會給大家造成不快的印象,覺得我為了擺脫一種罪過而怪罪別人,而且方式如此不雅?難道我可以直說,我即便相信她真有病,也沒有絲毫同情心,因為我根本不認識這位小婦人,我倆的關系完全是她建立的,只有從她那方面看才存在?我不是指眾人不會相信我;毋寧說,眾人既不會相信,也不會不相信我;他們根本就不會考慮是否相信我;他們只會將我關于一位體弱多病的婦人所做的回答記錄下來,這對我就很不利了。無論我做出這種還是任何別的回答,眾人的無能都會帶給我難以擺脫的煩惱,他們不可能不懷疑我倆有戀愛關系,盡管明擺著我倆并沒有這種關系,假使有,更多倒會是由我而生的,我若不是因為小婦人的優點而一再受到懲罰,確實有可能始終傾慕她那說服力強的判斷和不懈的推論。而她那方面對我絕對沒有絲毫友好表示;在這一點上,她很真誠,表里如一;這是我最后的希望所在;即使讓眾人相信她對我很友好符合她的戰略,她也不會這樣做。在這方面感覺遲鈍的公眾,會堅持他們的看法,總是做出反對我的決定。

因此,其實我惟一還能做的,就是趁公眾尚未干涉,及時地改變自己,即便不能消除小婦人的憤怒——這是不可想象的——,總應當讓她稍稍消點氣。我的確常常反躬自問,我對自己的現狀究竟是否很滿意,以至于不想有任何改變,或是否有可能自己做些改變,難道這不可能嗎?即使我這樣做并非因為出于對其必要性的認識,而只是為了安撫小婦人。我確實這樣努力了,付出了辛勞和心血,這甚至符合我的愿望,簡直使我開心;個別的改變出現了,而且非常明顯,我不必提醒小婦人,只要是這類事,她比我還先注意到,她從我內心已察覺到了我的意圖的流露;然而,我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怎么可能有進展呢?我現在已經明白,她對我的不滿是根深蒂固的;無論如何也消除不了,就是把我本人除掉也消除不了;她如果聽說我自殺了,恐怕會怒不可遏。難以想象,像她這樣有洞察力的婦人,我所看到的,她竟看不到:她的努力毫無希望,我是無辜的,我無法達到她的要求,盡最大努力也達不到。她絕對看出了這些,可她天生是個斗士,在斗爭的激情中把這些都忘得一干二凈了,而我倒霉就倒霉在——我無從做別樣的選擇,因為這是與生俱來的——:當她已怒不可遏時,我還想對她耳語一個告誡。以這種方式我們當然永遠無法溝通。每天一大清早,我幸福地走出家門,總會看見這張為我而愁苦的臉,惱怒地噘起的嘴唇,掠過我身上的審視目光——而且在審視前就已知道結果,即使只是稍稍一瞥,也一覽無余——,深嵌在少女般面頰上的苦澀微笑,悲嘆地仰望蒼天,雙手叉腰以便站穩,還有氣得發白的臉和顫抖的身子。

前不久,我——說到這里,我很驚訝地承認——頭一回向一位好朋友暗示了這件事,只是順便說說,輕描淡寫地講了幾句,我還把整個事情的性質——盡管對外界這其實并無嚴重影響——說得沒那么嚴重。奇怪的是,這位朋友并沒有一笑置之,反倒給這件事增添了嚴重性,不愿轉換話題,揪住這件事不放。更奇怪的是,他在一個關鍵點上卻低估了這件事,因為他鄭重地勸我出門旅行一段時間。沒有比這更愚蠢的建議了;事情雖然很簡單,任何人只要對它稍有了解,就能看清底細,但也沒這么簡單,似乎我一走,一切或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擺平了。完全相反,我必須盡量避免離開;如果說我有什么應當遵從的計劃,那就是無論如何也要讓事情保持在現有的、外界尚未介入的狹窄范圍內,也就是維持現狀,安然處之,不要因這件事引起顯眼的大改變,這也包括別跟任何人談這事,不過,這并非因為這是一個危險的秘密,而是因為這是一件純私人的也很容易承受的小事,因而不應夸大。在這一點上,朋友的看法并不是毫無用處的,雖然沒有教給我任何新東西,畢竟使我更加篤信我的基本觀點了。

想得仔細些就會發現,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情似乎已發生的變化并非事情本身的變化,而只是我對它的看法有了發展,我的觀點部分地變得更從容、更堅定、更接近實質,部分地也因受持續不斷的震動的影響變得有些神經質了,即便這些震動十分輕微,但其影響是不可克服的。

我面對這事比先前從容,因為我想我認識到了,盡管有時一個決定似乎呼之欲出,其實還不會到來,人們——年輕時尤其如此——往往會高估決定到來的速度;只要我的小法官由于看見我而變得虛弱,歪倒在沙發上,一只手抓住靠背,另一只手擺弄著緊身胸衣,憤怒與絕望的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我就總以為,決定就要出現了,我馬上就會被傳喚,就要出庭辯解。決定卻根本沒有出現,辯護根本沒有出現,婦人們動不動就不舒服,眾人沒時間關心所有的事。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沒什么,無非這種事一再出現,時弱時強,事件的總數增多了。人們圍著這些事轉來轉去,只要能找到機會就很樂意插手;但他們沒找到機會,他們迄今為止全憑嗅覺,嗅覺除了讓他們有的可忙,別無用處。其實總是如此,總有這些百無聊賴、好管閑事的無用人,他們總是以某種極狡猾的方式——最愛用的是親戚關系——為自己的接近辯解,他們總是窺伺著,鼻子總是靈得很,然而,這一切的結果只是,他們還站在原位。惟一的區別在于,我逐漸認出了他們,分得清他們的面孔了;我以前還以為,他們是從四面八方逐漸聚到一起的,事情的規模擴大了,自然就會要求做出決定;現在,我想我知道了,一切從來就是如此,與決定的臨近不大相關或毫無關系。而決定本身,我為什么用一個這么大的字眼?如果有一天——絕對不是明天和后天,也許這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公眾真處理這件事了(我會一再重申的,公眾并不管這件事),那么,我雖然不會毫毛不傷地經受審理,可是不會不考慮到,我并非默默無聞的,我一直為公眾所矚目,深受信賴而且贏得信賴,因此,這個后來才出現的痛苦的小婦人——順便說一句,如果不是我,換一個人,可能早就把她當作無理取鬧的人,不為公眾所知,無聲無息地一腳把她踩扁了——頂多只能在公眾早就頒發給我的證書(證書宣布我是受人尊敬的成員)上添加一個丑陋的小花飾。事情的現狀就是這樣,我不應為此而不安。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變得有些不安了,這與事情本身的性質毫無關系;總讓某人生氣,這是難以忍受的,即便明明知道這人的生氣毫無道理;我變得不安了,開始——只是身體——暗暗地期待決定,盡管理智上不大相信決定的到來。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只是一個年齡現象;青春少年粉飾一切;不大悅目的細節都消失在青春少年旺盛的朝氣中了;年輕時可能也有窺伺的目光,但誰也不會見怪,大家根本沒有察覺到,甚至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然而,年老時剩下的就是殘余,每個殘余都是必要的,沒有一個殘余被更新了,每一個都受到注意,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窺伺目光就是明擺著的窺伺目光,并不難斷定。只不過,這也并不意味著事情真的變糟了。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件事,我都始終認為并相信,只要用手輕而易舉地將這件小事蓋住,我仍能不受外界的干擾,長久地繼續現在的安寧生活,不管小婦人怎樣怒氣沖天。

楊勁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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