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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個年輕人的筆記(一)

離開兩星期之后我終于回來了。我們的人在盧列堅堡已經三天。我本以為他們對我簡直是望眼欲穿,其實不然。將軍做出一副毫無所求的樣子,很傲慢地對我說了幾句話,就把我打發到他妹妹那里去了。顯然,他們已從別處搞到了錢。我甚至都覺得,將軍有些羞于望著我。瑪麗婭·菲利波芙娜正忙得不可開交,只隨便敷衍了我幾句話;不過,錢還是收下了,而且數了數,并聽了我報告全部經過。他們正等客人來吃午飯,有梅津佐夫,有個法國佬,還有個什么英國人。事情總是這樣,只要一有錢,馬上就設宴請客,并且是莫斯科式的。波琳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一見我就問,為什么我去了這么久?但沒等我答話她就走開了。顯然她是故意這么做的,其實我們之間應該談談,心里積攢著的話太多了。

我被安排在旅館四層樓的一個小房間里。這里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是將軍的隨員[3]。從種種跡象來看,他們已經亮明了身份。這里人人都把將軍看成非常有錢的俄國顯貴。午餐前,除了幾件雜事之外,他還給了我兩張一千法郎的期票去兌換。我在旅館的賬房里兌換了。現在,至少有整整一個星期我們會被當作百萬富翁。我本來想帶米沙和娜佳去散步,走到樓梯上又被叫到將軍那里去。他竟然心血來潮,詢問我要把孩子們領到哪里去。這個人根本不敢正眼看我。他倒是很想這樣,不過我每次都報之以直勾勾的,也就是頗為不敬的眼光,使他似乎很難堪。他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話,最后連自己也不知所云,無非是要我領孩子們到公園去散步,離游藝場遠些。末了他又大發脾氣,完全換了一副腔調說:

“要不然,您大概要領他們去游藝場,去輪盤賭場呢!請您原諒,”他補充說,“但我知道,您做人還相當不穩當,很可能去賭。雖然我不是您的監護人,而且也不想擔任這個角色,但不管怎么說,我至少有權利表示這種愿望,希望您總不至于有損我的聲譽……”

“您知道,我手頭又沒有錢,”我平靜地回答說,“要輸錢總得先有錢才行!”

“您馬上就會得到錢。”將軍回答時有些臉紅了。他在寫字臺上找出賬本看了看,他欠我的錢有一百二十盧布左右。

“我們要清賬的,”他開口說,“要換成德國馬克。您先拿一百塔勒[4]吧,一個整數。余下的當然也不會短您的。”

我收下了錢,沒有說話。

“請您別對我的話生氣,您太小心眼了……我如果對您有所指點,也是……怎么說呢?希望您多加小心而已。我當然也多少有點權利這樣做……”

我帶孩子們回去吃午餐時,看到整整一列出游的車馬隊。原來他們是去參觀什么廢墟遺址,兩輛豪華的馬車,一匹匹出類超群的駿馬!布朗什小姐[5]和瑪麗婭·菲利波芙娜與波琳娜乘一輛馬車,那個法國佬、英國人和我們這位將軍都騎馬。來往行人都為之側目止步。排場則夠排場矣,不過將軍要吃苦頭的。我算了一算:我帶來四千法郎,再加上他們顯然是到此后才搞到的錢,統共也只不過七八千法郎;對布郎什小姐這個數目可是太小了。

布朗什小姐也住在我們這家旅館,和她母親一起。那個法國佬好像也下榻于此,仆人們都稱他為“伯爵先生[6]”。布朗什小姐的母親也自稱“伯爵夫人”;也許真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吧,管它呢!

果不出我所料,我們聚齊入席時,伯爵先生裝作并不認識我。將軍當然也沒打算讓我們相互認識,或是起碼把我介紹給他。伯爵先生本人去過俄國,知道他們稱之為“教師”[7]的角色有多大分量。其實,他和我很熟。不過,說實話,我在這個宴席上是不速之客。將軍好像是忘了吩咐,否則一定會打發我去餐廳吃公共客飯。因為我是自己來的,所以將軍不高興地看了我一眼。瑪麗婭·菲利波芙娜是好心人,馬上給我安排了一個座席。幸虧我在這里遇到了阿斯特列先生,這幫了我的忙。于是我不由自主地躋身于這些人的圈子中了。

這個英國人很奇怪,我第一次與他相遇是在普魯士境內的火車上,我們倆面對面地坐著。那次我是去追趕我們那些人。后來我又在進入法國境內之前在瑞士遇到他。我們在兩個星期內遇到兩次,現在又與他在盧列堅堡不期而遇了。我生平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靦腆的人,他簡直靦腆到愚蠢的程度。他自己當然知道這一點,因為他一點也不蠢。他是個非常可愛和寧靜的人。在普魯士和他初次見面時,我讓他打開了話匣子。他告訴我他今年夏天去了諾爾德卡貝,他還很想去尼日哥羅德的集市觀光。我不知道他是怎樣認識將軍的,不過我覺得他熱戀波琳娜已經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她一走進來,他的面頰頓時緋紅得像彩霞一般。他很高興我們的席次相鄰,好像已視我為至交好友了。

飲宴之間,那個法國佬談笑風生,活躍異常,顯得旁若無人,神氣十足。我可記得,當初他在莫斯科大吹過一陣肥皂泡。他侃侃而談財政和俄國的政治。將軍間或也斗膽反駁兩句,但是語氣謙恭之至,只不過是為了表示自己并未完全失掉身份而已。

我處于一種十分奇怪的心境之中。自然,午餐還未進行到一半,我又像往常那樣暗自向自己提出那個老問題:“我何苦與這位將軍糾纏,干嗎不盡早一走了之?”我偶爾向波琳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瞥幾眼,她竟全然不理睬我。我終于惱怒了,決意要無禮一番。

事情從此開始:我突然莫名其妙、不問情由地在別人說話時大聲插進去,我主要是想和那個法國佬吵一架。我把臉對著將軍并忽然大聲地、一字一句地說,今年夏天俄國人根本沒法在旅館餐廳里吃公共客飯。我好像是打斷了將軍的話,他用詫異的眼光瞪著我。

“如果您是個有自尊心的人,”我發揮說,“肯定會遭人斥罵和碰大釘子。在巴黎、萊茵,甚至在瑞士,吃公共客飯的波蘭佬和同情他們的法國佬太多了,您如果是俄國人就得免開尊口。”

我這番話是用法語說的。將軍困惑不解地望著我,不知道對我如此忘乎所以是應該發脾氣還是僅僅表示驚訝為好。

“那您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被人家教訓了一頓吧?”法國佬隨便而又輕蔑地說。

“在巴黎起先我是和一個波蘭人吵架,”我回答說,“后來又和一個法國軍官吵,因為他支持那個波蘭人。但后來一部分法國人轉而支持我了,因為我對他們講,我有一次想要往羅馬教長的咖啡里啐一口[8]。”

“啐一口?”將軍裝出傲然而又大惑不解的樣子,甚至還環顧四周。法國佬則以不相信的眼光打量著我。

“正是這樣,”我答道,“我在那里整整待了兩天,確實覺得為了辦妥我們的事可能不得不去一趟羅馬,于是我去教皇駐巴黎使館辦事處辦理護照簽證。接待我的是個五十來歲的教士,渾身干瘦,臉若冰霜。他彬彬有禮而又非常冷淡地聽我講完話后,請我稍事等候。我雖然很急,當然也只好坐下來等,并拿出一張《國民評論》[9]報來看,上面凈是辱罵俄國的不堪入目的言論。這時我聽見有人經過隔壁房間到教長那里去。我還看見這位教士對他鞠躬不止。我于是再一次請求他,他要我再等等,態度更加冷淡。過了不久又進來一個陌生人,是來辦公事的,好像是奧地利人,他們聽完他的話以后立刻送他上樓去。當時我非常惱火,于是站起來走到教士面前,并以堅決的語氣說,既然教長現在會客,也可以和我把事談完。教士這一驚非同小可,忽然倒退了好幾步。在他看來,一個微不足道的俄國人竟然膽敢把自己放在與教長的客人平等的地位上,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他以最放肆無禮的方式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似乎為能侮辱我而高興不已,并且叫著說:‘難道您竟以為教長會為了您而丟下咖啡不喝嗎?’于是我也吼了起來,而且聲音比他還大:‘老實告訴您,我才不管您的教長喝不喝咖啡!如果你們現在不立刻給我辦好護照,我就找他本人。’”

“什么?當他那里坐著大主教的時候?”教士喊道。他驚恐萬狀地從我身旁跑到門邊,雙手像十字架似的攤開,做出一副寧肯一死也決不放我進去的樣子。

于是我對他說:我是個異教徒和蠻族人,什么大主教、大教長、教長諸如此類的名堂,對我來說統統都是那么回事。總而言之,我做出了決不罷休的樣子。教士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把抓過我的護照,拿上樓去。一分鐘以后簽證就辦妥了。“諸位有意看看嗎?這就是。”我掏出護照,把羅馬簽證印章指給他們看。

“您這樣,不過……”將軍本來要說下去……

“幸虧您宣稱自己是異教徒和蠻族,”法國佬冷笑著說,“這個辦法倒不算笨。”

“大家不就是這樣看這里的俄國人嗎?他們坐在這里一聲都不敢吭,大概都巴不得否認自己是俄國人吶。我把和這個教士吵架的事給大家講了以后,至少在巴黎,在我們住的旅館里,對我們的態度要注意得多了。有一個胖胖的波蘭地主,他是吃公共客飯的人中對我最敵視的一個,從那以后不大在人前露面了。有一次我說我看見過一個在一八一二年被法國騎兵開槍打傷的人,這個騎兵開那一槍僅僅是為了把槍膛里的子彈放出來。被打傷的人當時還是個十歲的孩子,他一家沒來得及從莫斯科撤出。那些法國人連我說這些話也忍著聽下去了。”

“這根本不可能,”法國佬暴跳如雷了,“一個法國士兵決不會向一個孩子開槍!”

“可這是事實,”我回答說,“這是一位很可敬重的退伍大尉對我說的,我也親眼看見他面頰上的子彈傷疤。”

法國人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將軍起先要附和他,但我建議他至少去讀一讀一八一二年曾被法國俘虜的佩羅夫斯基將軍寫的《札記》中的片段。[10]最后瑪麗婭·菲利波芙娜說起別的事,把話題岔開了。我和法國人幾乎對喊起來,將軍因此對我十分不滿。但阿斯特列先生則似乎對我和法國人的爭論很高興。起身離席時,他向我敬了一杯葡萄酒。晚上我到底和波琳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談了一刻鐘左右的話,是在散步的時候。別人都朝游藝場那邊的公園去了。波琳娜面對噴泉,在長椅上坐下,讓娜堅卡[11]去和附近的孩子們玩。我也讓米沙到噴泉旁邊去玩。我們終于單獨在一起了。

一開始當然是談正事。我把總共只有七百盾[12]的錢交給她,她大發脾氣。她滿心以為拿她的鉆石做抵押,我從巴黎至少可以給她帶回兩千盾,甚至還更多。

“我非要錢不可,”她說,“一定要搞到,否則我就完了。”

我開始詢問,我不在時發生了什么事。

“除了兩次收到從彼得堡來的消息以外,別的沒什么。第一次是說祖母病危;兩天以后說她似乎已經死了。這是季莫菲·彼得羅維奇那里來的消息,”波琳娜又補充說,“他是個不亂說的人,我們正等著最后的確切消息。”

“這么說,大家都在期待之中?”我問道。

“當然,人人都在等,什么事也都在等著。整整半年一直只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面。”

“您也盼著嗎?”我問道。

“您要知道,我和她根本沒有親緣關系,我只不過是將軍的繼女。不過我能肯定,她會在遺囑里提到我。”

“我覺得,您會得到很大的一份。”我十分肯定地說。

“不錯,她很喜歡我。不過,為什么您這樣覺得呢?”

“請告訴我,”我反問道,“我們這位侯爵[13]似乎對您家庭中的一切秘密也都知情吧?”

“您又為什么對這一點感興趣呢?”波琳娜嚴峻而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問道。

“當然感興趣。要是我沒有看錯,將軍準是已經向他借錢了。”

“您猜得很對。”

“哼,如果他不知道老奶奶的情況,他會肯借錢嗎?難道您在餐席上沒有注意到,他三次說到祖母時都稱她為‘親愛的奶奶’[14]嗎?這關系多么親密,多么友好!”

“您說得對。他一旦得知遺囑上也會多少有我一份,立刻就會來向我求婚。這就是您想知道的吧?”

“只不過是會來求婚嗎?我想他早就在求婚了。”

“您自己非常清楚,根本不是這樣。”波琳娜生氣地說,“您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英國人?”她沉默片刻之后又問道。

“我就知道您馬上要打聽他。”

我把前幾次在旅途中與阿斯特列先生相遇的情況告訴她。“他很靦腆而又多情,當然,肯定已經愛上您了吧?”

“是的,他是愛上我了。”波琳娜答道。

“還有,他自然比法國人更富有十倍。怎么?這個法國人果真有什么產業嗎?沒有可疑之處嗎?”

“沒有。他好像有座什么城堡。昨天將軍還對我說得很肯定。怎么樣?您要說的話完了吧?”

“我要是處在您的地位,一定嫁給這個英國人。”

“為什么?”波琳娜問道。

“法國人更漂亮,不過也更卑鄙。而英國人除了正派之外還有多十倍的錢。”我干脆利落地說。

“對。可法國人是侯爵,而且也更聰明。”她說,語氣平靜至極。

“真的?”我還是原來的口氣。

“一點也不錯。”

波琳娜對我提這些問題很不高興,因此在回答時有意用語調和粗魯的話激怒我,我看出來了,并直截了當地對她言明。

“又怎么樣呢?您這氣急敗壞的樣子的確讓我開心。我允許您提這樣的問題和做這種猜測,單憑這一點,您就應該付出代價。”

“我確實認為自己有向您提出任何問題的權利,”我平靜地答道,“因為我準備為之付出任何代價,現在我連生命都在所不惜。”

波琳娜竟揚聲大笑起來:“您最近一次是在施蘭根別格山上說過,只要我說一個字,您就能頭朝下跳下去,那里好像有一千英尺深呢。有朝一日我會說這個字的,僅僅是為了看您如何兌現自己的話。您盡可放心,那時候我一定沉得住氣。我恨您,因為我容許您的事太多。但尤其可恨的是我又需要您;而既然現在我還需要您,我就得保護您。”

她起身了,說話時顯得非常惱恨。近來她和我的談話總是以惱恨和憤怒結束,是真正的憤怒。

“請允許我問您,布朗什小姐是何許人?”我問道,不想讓她不說清楚就走。

“您自己知道布朗什小姐是何許人,從那以來她又沒什么新變化。布朗什小姐大概要當將軍夫人,當然這要看祖母病故的傳聞是否屬實,因為無論是布朗什小姐,還是她的母親,還有她那位侯爵表兄,都知道得很清楚,我們現在是一貧如洗。”

“將軍果真愛上她了?”

“現在這無關緊要。您聽我說,并且記住,把這七百盾拿去賭輪盤賭,盡量給我多贏些錢回來,我現在非得有錢不可。”

她說完這些話就叫娜堅卡過來,然后往游藝場找我們那幫人去了。我在第一個路口向左拐了彎,心中反復思忖,十分納悶。她命令我去賭輪盤賭一事對我似乎是當頭一棒。真是奇怪,此時此刻我應該思考的事情很多,可我卻把全部心思用在分析我對波琳娜的感情上。說真的,雖然一路上我瘋狂地思念她,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甚至在夢中都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身旁,但比起回來后今天這一天的感受,這兩個星期的一切要輕松得多。有一次(那是在瑞士)我在車廂中睡著了,竟然在夢中和波琳娜談話說出聲來,弄得鄰座的人都忍俊不禁。我現在又一次問自己:我愛她嗎?而且又一次不能回答,或者不如說,我重又第一百次地對自己說:我恨她。真的,我真是恨她。有過這種時刻(即每次我們談話結束之時),我真想把她掐死,即使為之舍棄我的后半生也甘心!我發誓:如果有可能用一把尖刀慢慢刺入她的胸膛,我覺得我一定會無比痛快地抓起這把刀來。但是我同樣以最神圣的名義起誓:如果在施蘭根別格山上她確實對我說“跳下去吧”,我一定會立刻跳下去,甚至也會感到無比痛快。我知道這一點。不管怎么樣,這件事總要有個了結。她對此非常明白。我完全正確而又清楚地意識到:她對于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我的種種幻想根本不可能實現。我確信,她一想到這一點就特別高興。否則,像她那樣聰明和謹慎的人,怎么會對我如此親密無間和推心置腹?我覺得到目前為止,她對我就像那個不把奴隸當人因而在他面前脫衣服的女皇一樣。是的,有多少次她都不把我當人哪……

然而,我卻接受了她的委托——無論如何去賭輪盤贏錢。我已來不及思索,為什么這么急地要贏這筆錢?她那時刻都在盤算的頭腦里究竟又萌生了什么新念頭?此外,這兩星期內顯然增加了許許多多新事實,對此我都還一無所知。這一切都應該把它想透,弄清全部底細,而且愈快愈好。但眼下已經來不及,要到輪盤賭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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