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畫里相逢
我們的生命沒有交叉,我的生命卻可因這張畫而延伸,終有一日,會與你們相逢。
我是一位古代的畫者,隱在一卷卷古畫的背后,時光模糊了我的臉,沒有人能夠看見我,連我的身份、朝代都混沌不清。有人從我畫卷的線條流動里發現了晉代的風韻;有人從筆墨的婉麗中窺見了隋唐的光色;也有人說,它們只是宋代的摹本,因為熱烈外表下的那一份禪意與淡定,分明只宋代才有。我暗自發笑卻不動聲色,絲毫不想說破那些與我有關的秘密,因為我知道,那份神秘感,也是繪畫的魅力之一——如今放在故宮博物院的那些有名的繪畫,幾乎每一件都有著猜不透的身世。它們的身上自帶神秘感,那是時光賦予繪畫的附加值——這是你們的常用詞,我那個年代的畫家都不懂“附加值”,只知道一門心思地畫畫,但我發現這個詞很妥帖,一下子就說清了一幅畫在時光中的遞增效應。
你們看到的許多名畫,在以往的年代里,雖可稱優秀,卻并非獨一無二,因為在我們那樣的年代,這樣的畫作多如牛毛,即使被你們視為“國寶”的《清明上河圖》,在宋徽宗的《宣和畫譜》,還有后來撰寫的《宋史》里都只字未提。時光真是一件神奇的事物,它毀掉了一部分繪畫,卻又為另一部分繪畫增色,乃至成為“絕色”,它們的價值,許多來自時光的賦予。你們是在看畫,也是在參悟時間的秘密。因為那些年代久遠的繪畫,代表的不只是像我這樣的畫者,也代表時間。
我在某一個瑞雪紛揚的黃昏畫下了這幅畫,之后,這幅畫就與我無關了,因為我能控制自己的筆觸,但我不能控制時間,不能控制我的畫在未來的命運。它在未來的命運,是由你們決定的。面對未來的時空,我常產生一種無力感,主要是因為我看不見你們的面孔(就像你們看不見我一樣),聆聽不到你們的聲音。這讓我感到茫然、孤獨,甚至有一點恐懼。所以我的畫,無論畫得多么繁復浩大,都透著一種孤獨感。真正的畫家都是孤獨的,孤獨也幾乎是所有繪畫共同的主題,比如在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卷轟轟烈烈的愛情里,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的繁華熱鬧里;宋代梁師閔《蘆汀密雪圖》卷的萬里凝寒里,甚至宋徽宗《瑞鶴圖》的祥和明艷里,都透著深深的孤獨。即便是張擇端,在《清明上河圖》里畫了七百七十八個人,他的內心,仍然是孤獨的。無論多么強大的人,在時間的河流里,都會感覺到徹骨的孤獨。
你們或許想不到,我需要你們更甚于你們需要我,因為只有你們才能化解我的孤獨,讓我變得強大。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我的畫還活著,前往我不能前往的地方,抵達我不能抵達的年代。我們的生命沒有交叉,我的生命卻可因這張畫而延伸,終有一日,會與你們相逢。我是生下那幅畫的人,但它還需要養育——一幅畫就像一個人,其實是需要養育的,讓它在時間中變得筋強骨健、生命蓬勃。你們不只要接受它,也要將它養大成人。
一幅畫在時間中的遞增,不只是價值(藝術價值與經濟價值)的遞增,更是精神的完成。因此,它不是在案頭一蹴而就的,而是在一代代人的注視、撫摸、評鑒、闡釋之下一點點地完成的。一幅名作的完成,其實需要一百年、一千年的時間,因此它不只依賴某一個天才之手,而更有賴于一個文明的體系。
因此,我要對你們表達謝意,因為自從你打量我的畫的第一眼,我們的生命就因這幅畫而連接在一起了。一想到你們,我的心里就會升起一股暖意,就像一片雪花,消融在春意萌生的大地上。
一個畫者
寫于某個朝代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