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逆光的旅行
我們可以循著線條、筆墨的指引,一步步往回走,仿佛一場逆光的旅行,去貼近歷史原初的形跡,去體會創作者在特定環境下的呼喊與彷徨。
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歷代古畫,上起晉唐,下至當代,橫亙千余年,總數達十多萬件,完整地反映了中國繪畫史的發展歷程[1]。這些藏畫,大部分來自清宮收藏。許多古畫在進入清宮以前,就歷經了輾轉流離,在進入清宮以后,又經歷了曲折動蕩。每一幅古畫,都像《紅樓夢》里的通靈寶玉,經過了幾世幾劫,才出現在我們面前。它們比龐貝古城的精美壁畫幸運得多,因為龐貝壁畫中表現的“世俗美意,千姿萬態,最終不敵瞬間一劫,化為灰燼。”[2]
每當我面對那些年代久遠的古畫,都會怦然心動,想去寫它們,去表達我心中無限的感動。除了感嘆古代畫者的驚人技法,還會聯想到那些紙頁背后的傳奇,就像我每當看到沉落到飛檐上的夕陽,總會想起李煜的那首《烏夜啼》:“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3],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在紫禁城里出現又消失的朝代往事。
我想寫的,并不是一部美術史式的學術著作。那樣的著作已有太多,不需要我再狗尾續貂。我所寫下的,只是心有所感而記下的文字。貫穿全書的,不是通篇的史論,而更像是內心的獨語。我把它看作一場精神上的尋根之旅。我相信那些古時的畫者,在完成這些曠世名作時,腦子里也未必會裝滿那么多的理念、術語,而更多是聽從內心的召喚。作畫與觀畫,心動都是第一位的,假若心不動,則一切都不動,尤其對于我們,與古畫隔了百歲千載,古人作畫的時間空間都已不再,假若心無觸動,又如何能夠穿透時間的隔膜,去與作畫者心神相接?觀畫即是觀人,指向的終究是(古)人的精神脈動,需要觸探人性的縱深,僅僅在學理的框架內審視這些古代藝術品,無異于隔靴搔癢。
然而,在這本書的內部,是暗含著一部美術史的,因為所有的個案,都是在歷史的流程中完成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它們是蕭蕭落木,它們背后,我們看到的是滾滾長江。藝術品遠比朝代更偉大,像顧愷之、張擇端、黃公望這些名字,也遠比朝代更加不朽,但反過來說,它們也終歸是朝代的產物,身上糾纏著各自朝代的氣息,揮之不去。它們有獨立的價值,卻也是時間的肌體上剝離下來的一個碎片,像一枝吸水的根須,離不開養育它的歲月山河。所以我相信,這些由不同畫作生發出的文字,不是雞零狗碎的零篇斷簡,而是可以匯聚成一條歷史的長河。晉唐五代、宋元明清,裹挾著藝術、也裹挾著從事藝術的人,一路奔涌至今。面對古畫,我們見到的不只是畫,而是它們與時代的互動關系——我們表面上是在看畫,其實是透過紙頁去體會人的氣息,去透視歷史的命運。我們可以循著線條、筆墨的指引,一步步往回走,仿佛一場逆光的旅行,去貼近歷史原初的形跡,去體會創作者在特定環境下的呼喊與彷徨。
收在本書里的文章,自2012年開始寫起,最早在《十月》雜志的專欄《故宮的風花雪月》中連載一年,后來《當代》雜志又專門為我開設了《故宮談藝錄》專欄,一直寫到今天,并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祝勇故宮系列》中,結集為《故宮的古物之美2》和《故宮的古物之美3》兩部書稿,出版后受到讀者垂愛,兩年間印行近十萬冊。為方便閱讀,在此將以上二書合并為一冊,更名為《故宮的古畫之美》。書中所記,皆為筆者的個人心得,在此求教于大方之家。

2021年8月18日
改于故宮博物院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
[1] 鄭欣淼先生在《天府永藏——兩岸故宮博物院文物藏品概述》一書中說:“北京故宮與臺北故宮法書繪畫的收藏,合起來超過15萬件(包括碑帖,其中北京故宮約14萬件多,臺北故宮近1萬件),可以說薈萃了中國法書墨跡及繪畫作品的精華,有相當多的名跡巨品,完整地反映了中國書法史、繪畫史的發展歷程,是中國古代書畫史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參見鄭欣淼:《天府永藏——兩岸故宮博物院文物藏品概述》,第146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版。
[2] 徐累:《閱讀的12種姿態》,原載《東方藝術·經典》,2006年9月下半月刊。
[3] ﹝五代﹞李煜:《烏夜啼》,見《李煜全集》,第68頁,武漢:崇文書局,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