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約而至
最長的線,不是山脈,也不是江河,是時間。
一
中國早期找得出畫家名字的繪畫,大抵上都采取了橫卷的形式。關于“卷”,徐邦達先生有這樣的定義:“裱成橫長的樣式,放在桌上邊卷邊看的叫做‘卷’”。而豎長的掛軸、條屏,大約到北宋時代才漸漸流行。[1]
這或許與中國人觀看世界的方式有關。中國人的目光,是屬于農業文明的目光,是站在大地上的目光,所以中國人看到的世界,必然是水平的、橫向展開的,所有的事物,都圍繞在自己的周圍。平視視角,其實就是人間視角,充滿了人間的溫情,中國人不以上帝的視角,全知視角地、居高臨下地看世界。天地遼闊,山高水長,其實都有人間的溫度。萬物都很遠,萬物又都很近,遠和近,都是感覺的、心理上的,不是物理的、透視的,不符合科學法則,像一位詩人所寫:
海內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2]
表面上說遠(“天涯”),其實是在說近(“比鄰”)。
還有一位詩人寫道: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云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云時很近[3]

[圖1-1] 《洛神賦圖》卷,東晉,顧愷之(宋摹)
北京故宮博物院 藏
表面上是說近,其實是在說遠。這就蘊含在中國古典藝術里的“相對論”。
中國古典建筑、書法、繪畫,無不側重于在水平方向上發展。中國古典建筑從不追求在垂直高度上的攀升,而注重水平幅度的伸展。這或許與木材這種材料在修筑房屋時有高度的極限有關,更多卻是文化上的主動選擇,即中國人的居住,應該是田園的、緊緊依傍大地的,離開土地,中國人就會產生一種不穩定感。當下城市里的高樓大廈,不僅造成了人與大地的隔離,也造成了人與人的疏離,有違中國人的精神傳統和文化倫理。


關于書法,蔣勛說:“寫過隸書的人大概都有一個感覺,當執筆寫那個橫向的波磔時,筆尖從右往左逆入,往下一按,再往上提筆造成‘蠶頭’,逐漸收筆,以中鋒平出構成中段,再漸漸轉筆下力,到與左邊蠶頭相平衡的部位,又漸漸收筆成尖揚之勢,造成‘雁尾’。這個過程極復雜而細微的水平線,其實只是‘一’,如果我們要完成一個‘平’的感覺,何不用尺來畫呢?事實上,這條線,在視覺上并不是平的,它不是物理世界的‘平’,而是在努力完成一種平,那種在各種偏離中努力維持的‘平’是心理上真正的‘平’,也才是藝術的‘平’,而不是科學的‘平’。”[4]
繪畫在成為個人創作之初,就以橫卷的形式,體現中國人的“地平線思維”。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圖1-1],是我們今天能夠見到的確知畫家姓名的最早繪畫之一,顧愷之也被稱為“中國畫史第一人”[5]。這原本是一幅人物畫,畫的是漢魏之際文學家曹植《洛神賦》的內容,是一幅根據文學經典改編的繪畫手卷,講述的是曹植被曹丕轟出京城,前往鄄城途中,日暮途窮之際,恍恍惚惚之間,在洛河邊遇見洛神并墜入愛河的夢幻之旅。但即使人的傳奇,依然是在大地上展開,與山水脫不開干系。所以人物畫,也仰仗地平線視角。只不過在晉畫中,人大于山,不似宋元繪畫,人只是藏在山水間的一個小點。
二
地平線,就是大地上永不消失的那一條線,是我們無法脫離的世界,所以,我們的美術史,就從一條線開始。
中國繪畫,工具是毛筆,生產出來的自然是線,中國畫與中國書法一樣,都是線的藝術(因此趙孟說:“書畫本來同”),不似西方油畫,工具是刷子,生產出來的是色塊,是涂面,是光影。當然,晉唐繪畫也重色彩,也見光影,如韋羲所說:“山水畫設色以青為山,以綠為水,以赭為土,間以白石紅樹,因青綠二色用得最多,故名青綠山水。”但那份青綠,亦是依托于線——先要用線條勾勒出山水人物的輪廓,再“暈染出體積感和簡單的明暗關系”[6]。
其實在這世界上,“線”是不存在的——畫家可以用線來表現一個人,正如顧愷之《洛神賦圖》卷里描繪的眾多人物,有山重水復、柳暗花明,還有剛剛吹過樹梢的微風,但這世界原本就是一個三維的存在,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都是復雜的多面體,哪里找得到“線”呢?
然而,比顧愷之更早,至少從原始時代的陶紋、巖畫,墓室里的壁畫,商周青銅器的裝飾、漆器上的彩繪,秦漢畫像磚(石)上的陰陽刻線等,中國的畫家,就把這復雜的世界歸納、提煉成線條,再多彩的世界,再復雜的感情,都可透過線條來表達。尤其在“水墨出現以前,畫面上的線條,無論是柔是剛,像蠶絲、鐵線,一直都以完整、均勻、穩定的節奏在畫面上流動”[7]。線,成為中國畫家的通用語言,如石濤所說,“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8]。
線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中國的畫家,把它由抽象變成具象,以至于天長日久,我們甚至以為世界本來就是由線組成的,忘記了它原本并不存在。我們已經習慣了線,甚至能夠駕馭線——一個小孩描畫他心中的世界,也是從線,而不是從色塊開始。
在中國,繪畫史是從畫人開始(除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外,還有他的《斫琴圖》卷、《女史箴圖》卷、《列女仕智圖》卷,隋代展子虔《游春圖》卷,唐代閻立本《步輦圖》卷、周昉《揮扇仕女圖》卷,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等,以上皆藏故宮博物院),畫人,則是從線條開始。余輝先生把畫家的線條功力視作“該圖成為不朽之作的關鍵”。在他看來,“作者用硬毫中鋒做游絲描,化作人物、走獸和山川、林木的生命。畫家的線描十分勻細工致”,并認為“這是早期人物畫線描的基本特點”[9]。
最復雜的線條,藏在人物的衣縷紋路里。中國畫從不直接畫人的裸體,不似古希臘雕塑、文藝復興的繪畫,赤裸裸地展示人體之美,而是多了幾分隱藏與含蓄,那正是中國人文化性格的體現,半含半露,半隱半顯,中國式園林、戲曲、愛情,莫不如此。
但在中國畫里是看得見人體之美的,只不過這種美,是通過人身上的衣紋來實現的。在中國畫里,人都是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是春宮畫,不入大雅之堂,美術史里不講),但那衣物不僅未曾遮蔽人體之美,而且身體的結構、肌膚的彈性乃至生命的活力,反而透過衣物得以強調,這種曲折表達的身體之美,比赤裸無礙的表達更神秘,也更具美感。中國佛教繪畫、造像,也同樣透過衣紋線條之美展現身體之美健。而那些隨身體的曲線、動作而千變萬化的衣紋,正是通過線來表現的。
連文學家曹植都深諳此道,所以他在描寫洛神時用了這樣的句子:
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10]
顧愷之就是線的藝術家,身體上的衣紋變化難不住他,相反,給了他施展的天地。[圖1-2][圖1-3]他將線的魅力發揮到出神入化,游刃有余,人物衣紋一律用高古游絲描,線條緊勁連綿,如春蠶吐絲,如春云浮空,如春水行地。洛神“凌波微步”的身姿儀態、“進止難期”的矛盾心情,都描摹得細致入微。
面對《洛神賦圖》,我們幾乎可以感覺到顧愷之行筆的速度[11]。畫面上所有能夠體現流動的物質,比如旗幟、裙帶、衣褶的絲織感,河流的液體感,還有神駿奔跑的速度感,都依托于線條的飛動來表現。趙廣超先生說他“在圖案趣味的繪畫傳統中幽雅地突圍。這種把創作情感收藏在一條線里的方法(運筆),像一個有教養的人說話那樣不徐不疾”[12]。顧愷之年輕時在瓦官寺畫壁畫,曾引來眾人圍觀,那場面,有如今天明星的粉絲團助威,連宰相謝安都對他五體投地,稱“蒼生以來,未之有也”[13]。
線的藝術延伸進南北朝、隋唐,就有了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曹”是北齊曹仲達,他筆下的人物衣衫緊貼在身上,猶如剛從水中出來一般;“吳”是唐代吳道子,把顧愷之以來那種粗細一致的“鐵線描”變成具有輕重頓挫、富于節奏感的“蘭葉描”,衣帶臨風飛揚,有動感,有速度。只可惜曹衣吳帶,都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我們無緣得見,只能從后世畫家對畫法的繼承里,窺到片羽吉光。
到明末清初,畫家石濤把“線”(當時叫“畫”“劃”)提升到藝術哲學的高度。他在《苦瓜和尚畫語錄》中,認為“畫”(繪畫)的本源,就是“畫”(劃)。他說:
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夫畫者,從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終未得一畫之洪規也。[14]
“畫”,就是“法”。
有“畫”(筆畫),才有“畫”(繪畫)。
三
線是世界存在的方式——大地的盡頭,原本就是一條線,我們稱之為地平線。世間萬物,都存在于這些原本不存在的線中——至少在繪畫中是如此。
線也是中國人看世界的方式——中國人像農夫一樣匍匐在大地上,近距離地感知世界。中國人講“天圓地方”,地是方的,猶如一幅畫卷,而山脈江河,就是穿梭其中的線。
站在大地上,我們看到的世界,只是視線所及的一個區域。當人在大地上走,視線所及的區域就流動起來,山河大地一截一截地展開,由一個一個單獨的畫面連接起一幅長卷。因此在中國人的眼里,世界永遠是由局部連接而成的,如李白《菩薩蠻》中所寫:“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哪里是我的歸程呢?舉目四望,見到的只有一個又一個的長亭,連接著一個又一個的短亭。“長亭更短亭”,就是由無數個點連接成的線、由無數個局部連接成的長卷。
中國文學熱衷于短篇文學(如楚辭、漢賦、唐詩、宋詞),而不追求鴻篇巨制,也是因為中國人的思維是始于局部、片段,甚至是細部,然后一點點向“全部”拓展,而并非始于“全部”,再逐次抵達細部。因此,中國的文學慣于“窺一斑而知全豹”,在有限中造無限。即使到了明清之際,文學中增添了長篇小說這一新品種,但那時的長篇小說,也基本上是連在一起的短篇集,像《紅樓夢》這樣具有整體建構的長篇,實在是鳳毛麟角。
連中國的建筑也是如此,尤其宏大建筑,其布局謀篇的方式,也是將無數個各成單元的局部組成一個巨大的整體,像大地上的莊稼,緊貼著大地鋪展蔓延。我們基本上沒有辦法站在一個“全知性”的視角上進行俯瞰。比如北京的紫禁城,就是由無數個小四合院組成的大四合院,人們參觀紫禁城,穿越一道道宮門,進入一個個庭院,看到的也永遠只是它的局部,它就像手卷或者章回小說一樣,一截一截地展開,給人連綿無盡之感。

[圖1-2]《洛神賦圖》卷(局部),東晉,顧愷之(宋摹)
北京故宮博物院 藏

[圖1-3]《洛神賦圖》卷(局部),東晉,顧愷之(宋摹)
北京故宮博物院 藏
中國繪畫史——至少從顧愷之開始,其三大名作——《洛神賦圖》卷、《女史箴圖》卷、《仁智列女圖》卷,縱然主題是“重大歷史題材”,但視角也是人間的、平視的,無論總體上多么長,也是由一個個的局部組成的。至山水畫興起,畫家心中升起了宗教般的宇宙感,觀看世界的方式,也基本上是平視的,緊貼著大地的,只是略微有一點俯視,即畫者的視線稍稍高于地平面(至五代、宋,畫家發明了四十五度角俯視,《韓熙載夜宴圖》卷、《江行初雪圖》卷、《清明上河圖》卷都采用這樣的視角),但高出的角度是有限的,更與上帝視角攀不上關系,只是站在高處的人的視角,那高處,也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已。于是有中國畫家推崇的“三遠”——平遠、深遠、高遠。曹植在《洛神賦》中使用“察”“觀”“望”“睹”這些關于看的動詞,也基本上是平視視角。
山川在大地上優雅地展開自己的長度,中國畫家首先關注的,就是它們橫向拉開的長度,而不是它們的高度與落差,于是紛紛在各自的手卷里開疆拓土。因此,在那幅名叫《洛神賦圖》的手卷里,我們看到的是山巒起伏,道路遠長,看到人在山水間的奔走困頓,在愛情幻覺里的瞬間閃光。《洛神賦圖》卷容納山水、植物、舟車、人物,是一部風格唯美、氣勢恢宏的大片。這絹本的手卷,高度(縱)只有27.1厘米,長度(橫)卻有572.8厘米,是超級寬銀幕。在西方繪畫中,幾乎找不出如此極端的長寬比例。而《洛神賦圖》卷還不算長,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用一匹整絹畫成,橫幅達1191.5厘米,也就是11米多,從南宋開始,一般的手卷縱幅都將近30厘米,橫幅有的卻能達到20米以上。清代“四王”之一的王翚主持繪制的《康熙南巡圖》正本,每卷縱67.8厘米,12卷總長超過200余米。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的客廳里無法拉直,就更不用說書房了。即使對于今天的故宮博物院來說,將這些畫全卷展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們更像是一條線,或者,與我們的視線相吻合。
西方藝術中也并非沒有出現過卷軸繪畫,比如10世紀拜占庭美術中著名的《約書亞卷軸》(Joshua Roll),就以羊皮拼成,31厘米高,長度達到了10米左右,需要一段一段地看,但在歐洲,這種卷軸繪畫直到中世紀才出現,而且只此一例,巫鴻先生說:“這種卷軸形式在以后的西方藝術中沒有發展成一種主流。”[15]
可以說,繪畫手卷是中國人獨特的發明,而且發展出一個強大的譜系,繪畫經驗在時間中不斷積累,形成了中國人特有的視角經驗和審美傳統。著名的《清明上河圖》卷不是橫空出世,手卷的繪畫經驗自顧愷之的時代就開始積累了,經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卷、趙幹《江行初雪圖》卷等的創造性過渡,到宋代得以集中迸發,有了宋徽宗《江山歸棹圖》卷、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卷、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卷、米友仁《瀟湘云煙圖》卷這些著名的長卷。
有人會問,如此又窄又長的畫,該怎么掛呢?實際上,當時的長卷,是不會掛在屋子里的,一般會把它卷收起來,系上繩帶,放在畫筒里,或擺在書架上。閑暇時,就把它放在書案上,解開繩帶,一截截地展開。于是,那長卷,就有了一代代人用目光撫摩,留下他們手的溫度,所以也叫“手卷”。
當我們展示這樣一幅手卷,我們切切實實地需要“手”的參與——我們用左手展放,用右手來收卷,我們能夠看到的畫幅,永遠是相當于雙手之間的長度(一米左右),而那畫幅,隨著我們雙手的展放與收卷,而成為一個移動的畫幅,像電影鏡頭一樣緩緩移動——中國人在沒有電的時候,就發明了我們自己的電影,材料是蠶絲織成的絹、綾,后來是“四大發明”中的紙。在世界進入工業時代以前,古老的中國式電影就已經證明了農業文明的神奇偉大。
更重要的是,手卷給我們帶來一種無盡感——橫向展開的畫幅,與西方的畫框、中國的掛軸都不同,它不是一覽無余的,而只能一截截展開,一段段觀看,像大地上的風景,綿延不息,永無止境。
西方繪畫,無論尺幅多么巨大,都是有極限的,邊框就是它的極限。縱向的掛軸,也不能無限長高吧(掛軸的高度,一般也不會超過一層樓的高度)。唯有手卷的長度是沒有限制的,只要畫家有足夠的紙和時間,就可以把畫的長度無限地延續下去(受造紙尺幅的限制,一般手卷都有接縫,但宋徽宗用紙,有一紙總長達十米以上的,是為皇帝生產的特種紙,所以在這個尺幅之內,可以沒有接縫)。這正是線的意義所在。真正的線,沒有開始,更沒有終結。
當然沒有一個畫家真的這樣沒完沒了地畫下去,但至少給手卷帶來了一種可能性。在這種可能性里,又埋伏著繪畫的無限種可能性。
四
最長的線,不是山脈,也不是江河,是時間。
沒有人能看見這條時間之線,但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因為它連接著過去、現在與將來。沒有這條線,所有的時刻都將成為斷點,也都將失去意義。
中國古代手卷繪畫,不僅收納空間,更收納時間,把不同的時間點連成一條線——這一點,在晉唐五代的繪畫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因為那個時代的手卷,習慣于采用近乎連環畫的形式,更像電影中的蒙太奇,連續展現一個事件的不同過程。一如這《洛神賦圖》卷,采取的就是連環畫的形式,畫上的四個場景(相遇、相伴、相思、相別)中,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反復出現,仔細看,我們還會發現畫中的燭光出現過兩次,表明他們的故事貫穿了三天兩夜。這種連環圖畫的方式,是漢魏以來佛教從印度傳入后出現的,在漢代藝術中幾乎看不到連環畫的淵源。[16]漢代畫卷一般采用圖文相間的形式,一段文,配一張圖,再一一銜接起來,像看圖說話,顧愷之的另一卷名作《女史箴圖》就是采用這樣的形式。像《洛神賦圖》這種連環畫的畫法,在那時剛剛出現,后來才被廣為使用,比如后面將講到的《韓熙載夜宴圖》卷,就沿用了這種連環畫畫法。
五代《韓熙載夜宴圖》和《重屏會棋圖》兩幅手卷,同樣存在著這條時間連線。《韓熙載夜宴圖》卷共分五幕,分別是:聽琴、觀舞、休閑、清吹和調笑,像一出五幕話劇,或者一部情節跌宕的電影,把一場夜宴一點點推向時間深處。這五個場面,都以屏風作為分隔的道具,用徐邦達先生的話說,“似連非連,似斷非斷,這和古本傳稱為顧愷之畫《洛神賦圖》的構圖方法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洛神賦圖》以山水、樹石為間隔,所以安排處理各種人物的位置方法上有些不同罷了。”[17]

[圖1-4] 《洛神賦圖》卷(引首),清,愛新覺羅·弘歷
北京故宮博物院 藏
《重屏會棋圖》是獨幕話劇,只有一個場面,就是南唐中主李璟和他的三個兄弟一起圍坐下棋,畫面上二人弈棋,二人旁看,又有一童子立于右側,布置僅屏幛、幾榻等物,但畫面上仍然看得見時間的流動,那流動是通過現場的兩件道具暗示的。這兩件道具,一件在畫面左邊,是一只投壺(一種投箭入壺的玩具),還有兩支落在榻上的箭,暗指著已經過去的時間(他們剛剛玩過投壺的游戲);另一件在畫面右邊,就是侍童身邊的那只食盒,暗指著未來的時間(等他們下棋餓了,就會吃點心)。假如觀眾的目光沿著這條時間線放得更遠,就會透過兄弟四人圍案小坐、弈棋閑話的一團和氣,看見后來命運里的刀刃冰涼(關于李氏四兄弟在后來的命運轉折,參見后文)。
《清明上河圖》里河流的時間隱喻,后文亦將談到。總之,中國古代畫家在空間中,加入了時間的維度,為中國古代繪畫賦予了四度空間——長、高、深、時間。這本無什么高深之處,但要知道,這是中國畫家在一千多年前的美學意識。
五
前面說,一幅橫卷,可以無限延長,有始而無終。即使畫家的筆停止了,像顧愷之的筆,終止在曹植棄岸登車之處,收藏者卻意猶未盡,以跋文的方式,將它一次次地延長,使一件手卷,有如一棵樹,在時間中開枝散葉,茁壯生長。
我們今天看到的手卷,通常被裝裱成一個包含著歷代題跋的復雜結構,不像西方油畫,直接裝進一個框子就萬事大吉。按前后(從右至左)順序,手卷的構成部分大致是:
天頭、引首、隔水、副隔水、畫心(即繪畫作品)、隔水、副隔水、拖尾等。
天頭多用花綾鑲料,引首是書畫手卷前面裝的一段素箋,原意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卷心,后來有人就在此紙上題上幾個大字,標明卷心的內容和名稱,就像一部電影,在開篇的部分映出片名,而且那片名,一般是名人題字,與畫心的部分,通過隔水、副隔水相連。宋徽宗題畫名,習慣寫在黃絹隔水的左上角,隋代展子虔《游春圖》卷、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等,都是他題寫的畫名。乾隆過手的清宮藏畫(尤其編入《石渠寶笈》的),一般不會放過在引首上題寫畫名的機會。這卷《洛神賦圖》卷,引首“妙入毫顛”四個大字[圖1-4],后又有長題,而且是兩段,一段寫于“丙午新正”,一段寫于“辛酉小春”,都出自乾隆的親筆。

[圖1-5] 《洛神賦圖》卷(局部),東晉,顧愷之(宋摹)
北京故宮博物院 藏
乾隆書法不佳,筆畫彎彎曲曲、細弱無力,人稱“面條字”,但引首大字有時蒙得不錯,“妙入毫顛”四字就頗見功力,到了后面的兩段題跋,又讓我聞到了陽春面的味道。但乾隆有題字癖,而且就寫在畫心上,實在有違社會公德。像這卷《洛神賦圖》卷畫心末端,“到此一游”的乾隆就忍不住寫下六個稚嫩的字:“洛神賦第一卷”[圖1-5]。
隨著一件手卷的流傳,會有一代代的收藏者、欣賞者寫下自己觀畫的心得體會,續裱在畫后,使這件手卷不斷延長,這部分,被稱作“拖尾”(與畫心仍然以隔水、副隔水相連)。從這拖尾的題跋里,不僅讓后人看到它的流傳史,一件古代的繪畫傳到我們手里,途經的路徑清晰可見(所謂“流傳有序”);可以作為鑒定繪畫真偽的根據(許多假畫就是在題跋里露出破綻);那些精美的詩文書法,亦與繪畫本體形成一種奇妙的“互文”關系,見證了畫家與觀者之間的隔空對視、聲息相通(比如故宮博物院藏五代董源《瀟湘圖》,前后有他的明代本家董其昌的兩次題跋),即使像倪瓚、徐渭、八大山人、石濤這樣的藝術怪物,也不可能陷入永久的孤獨,因為有許多隔世知音熱烈地追捧他們。英國歷史學家卡爾說:“歷史是現實與過去之間永無止境的問答交流。”這是一種比喻,但它在藝術史中確乎存在著,這些“永無止境的問答交流”,就密密麻麻地寫在手卷拖尾的文字中。
因此,一幅手卷,在中國絕非一個孤立、封閉的創作,而是一個吸納了歷朝歷代的藝術家“集體創作”的綜合性藝術品、一個沒有終結的“跨界藝術展”(至少跨了繪畫、書法、文學、篆刻、文物鑒定諸界)、一個開放的體系,如山容萬物,如海納百川。就像《洛神賦圖》卷,拖尾上除了裱有乾隆跋文三段,還有元代趙孟手抄《洛神賦》全文、元代李衎、虞集,明代沈度、吳寬詩跋等,以及乾隆朝和珅、梁國治、董誥等題跋。更有各種收藏印章,在畫幅間繁殖生長。徐邦達先生說:“歷代收藏鑒賞家,大都喜歡在他們收藏或看過的書畫上鈐上幾個印記,表示自己收藏之美、鑒定之精。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說,始于東晉,但東晉的鑒藏印我們現在沒有見到過,所見只從唐代開始。”[18]著名的,當然是宋徽宗內府收藏的“宣和七璽”,還有乾隆朝的內府五璽。一件手卷,在不同朝代、不同門類藝術家的“互動”中生長,中國的繪畫,通過在時間中的不斷積累、疊加,實現它對永恒的期許。那些寫滿題跋的尾紙,見證了手卷從一只手傳向另一只手的過程。那些神秘的手已然消失,但它們同樣構成了一條線——一條時間的長線,穿過一件繪畫的前世今生。
六
假若你握著一件手卷,你還會發現一個秘密——手卷中的畫面,不僅可以移動,讓人物和事物隨著右手的收卷而進入“逝去的時間中”,可以停下來,讓畫面定格,甚至可以反向運轉,將畫面倒回去,重新審視那些“消逝”的影像,就像我們觀看視頻時,隨時可以回放,讓精彩的瞬間不斷重復,甚至得以永恒。
曹植《洛神賦》是一篇以“傷逝”為主題的作品,在中國文學中,“傷逝”可以說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或者,只有“逝去”才是“永恒”的。說什么長相廝守,說什么基業永久,其實都是自己騙自己罷了。哈姆雷特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但在中國古人眼里,這根本算不上一個問題,因為所有的生存,都將歸于毀滅,所以,一切都是暫時的,如春花秋月,如朝菌蟪蛄,所以詩人才能“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因為一花、一鳥,都牽動人心。王羲之寫《蘭亭集序》,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感傷。曹植的本家曹雪芹參透了這時間的秘密,在《紅樓夢》里賈元春歸省慶元宵的繁華熱鬧,化作“三春去后諸芳盡”的無限凄涼。
《洛神賦》里那場華美的相遇,同樣化為“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的巨大傷感,那份美,那份愛,都不過是黃昏時分的回光返照,行將在夜色里消融,在風中飄散。
連生命都是短暫的——曹植以一篇長長的《洛神賦》祭獻逝者(洛神,又名宓妃,乃伏羲之女,溺死洛水而為神,故名洛神,一說曹植寫《洛神賦》是為追悼他曾經愛過、后來嫁給曹丕的甄皇后,但這一說法缺乏根據),連他自己,也終將死去。《洛神賦》是一部孤獨之書,也是一部死亡之書。
但對于《洛神賦圖》而言,由于展放和收攏的過程可逆,時間于是變得可逆,猶如一只沙漏,可以正放,也可以倒放。仔細觀察《洛神賦圖》,我們會發現在畫卷的起始部分,曹植面向左,在畫卷的結尾部分,曹植則面向右,似乎已經對這樣一個可逆過程給予了暗示與默許。假若我們將畫卷從右向左展放,那么離別就變成了抵達,而原來的初相遇,就變成了最后的告別。中國古人書寫和觀看的順序都是從右向左,但我相信顧愷之在《洛神賦圖》里卻預留了反向觀看(從左向右)的可能性,使得《洛神賦圖》正看反看都順理成章。正正反反,反反正正,反正是一回事。或者說,《洛神賦圖》本身就是一個無始無終的過程,終就是始,始也是終,一如這大地上的地平線,哪里是始,哪里又是終呢?
后來的繪畫手卷,像《韓熙載夜宴圖》卷、《五牛圖》卷、《清明上河圖》卷、《千里江山圖》卷等,都既可以從右向左,也可以從左向右看,這說明畫家都為自己的繪畫預留了反向觀看的可逆空間。這絕對不是偶然,而是流露出一種共同的取向。顧愷之《洛神賦圖》,絕對為后來的繪畫史起到了一種示范、奠基的作用。
《洛神賦圖》因此而不再是《洛神賦》,在這幅繪畫手卷里,所有對于時間流逝、繁華幻滅而產生的傷感都顯得多余,因為所謂的終結,不過是一個新的開始。只要心心相念,所有離散的人們,都會在某一個時辰里,如約而至。
[1] 參見徐邦達:《古書畫鑒定概論》,第65、66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
[2] ﹝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見《唐詩選》,上冊,第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3] 顧城:《遠和近》,見《顧城的詩》,第7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
[4] 蔣勛:《美的沉思》,第77頁,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
[5] 顧愷之被稱為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畫家之一,“其獨步古今畫壇的顯赫地位和神話般的歷史身份,令后人無限神往”。在有關顧愷之的歷史典籍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個文本的顧愷之,分別位于文學、歷史與繪畫史中。尹吉男先生說:“關于顧愷之的文學性的寫作是由南朝的劉義慶完成的,歷史性的寫作是由唐朝的房玄齡等歷史寫作者完成的,關于他的藝術史的寫作則是由唐朝的藝術史家張彥遠完成的。”參見鄒清泉:《顧愷之研究述論》,見《顧愷之研究文選》,第3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版;參見尹吉男:《明代后期鑒藏家關于六朝繪畫知識的生成與作用:以“顧愷之”的概念為線索》,原載《文物》,2002年第7期。
[6] 參見韋羲:《照夜白——山水、折疊、循環、拼貼、時空的詩學》,第336頁,北京:臺海出版社,2017年版。
[7] 趙廣超:《筆紙中國畫》,第110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7年版。
[8] ﹝明﹞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見欒保群編:《畫論匯要》,下冊,第793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
[9] 余輝:《故宮藏畫的故事》,第30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
[10] ﹝魏﹞曹植:《洛神賦》,見《魏晉南北朝文》,第29—30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11] 《洛神賦圖》卷給后世留下很多謎。首先是它的時間之謎。它的傳本甚多,故宮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美國弗利爾美術館均藏有摹本,有學者認為這三件后世摹本皆出自宋代,見唐蘭:《試論顧愷之的繪畫》,原載《文物》,1961年第6期;余輝:《故宮藏畫的故事》,第20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其中故宮本被推定最早,時間應在北宋末期,甚至有人推定其為徽宗宮廷之作,遼寧本則為南宋作品,參見石守謙:《〈洛神賦圖〉:一個傳統的形塑與發展》,見《顧愷之研究文選》,第104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版。
其次是作者之謎,即《洛神賦圖》卷是否有一個原始母本,且這母本是否出自顧愷之,學者意見亦不相同。楊新先生認為“《女史箴圖》和《洛神賦圖》……這兩件作品與顧愷之根本無關”。參見楊新:《對〈列女仁智圖〉的新認識》,見《顧愷之研究文選》,第3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版。
韋正先生則認為:“《洛神賦圖》的數種藏本中的人物形象都很相似,又表明它們應當有一個共同的母本,或者其中之一就是母本。后世臨摹原作時,妄加大量改動的情況應不存在。參見韋正:《從考古材料看傳顧愷之〈洛神賦圖〉的新創作時代》,見《顧愷之研究文選》,第91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版。
[12] 趙廣超:《筆紙中國畫》,第43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7年版。
[13] ﹝唐﹞房玄齡等撰:《晉書》,第1604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14] ﹝明﹞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見欒保群編:《畫論匯要》,下冊,第793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年版。
[15] [美]巫鴻:《全球景觀中的中國古代藝術》,第146—147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
[16] 參見[英]邁克爾·蘇立文:《中國藝術史》,第114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17] 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第一冊,見《徐邦達集》,第十冊,第223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
[18] 徐邦達:《古書畫鑒定概論》,第52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