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營造學社
- 蓮燈詩夢林徽因(增訂本)
- 陳學勇
- 4636字
- 2022-02-22 16:48:17
今日說的建筑當年稱營造,四十年代后期梁思成創辦的清華大學建筑系便稱營建系。
一九二九年朱啟鈐自費在北平建立了“中國營造學會”,它原是旨在研究建筑文獻的學術團體,后由“學會”改名為“學社”,加強了建筑實踐的考察。當時朱啟鈐自任社長,請學社成員、清華學堂老校長周貽春專程赴沈陽,動員梁思成、林徽因加入他的隊伍。梁思成起初很是猶豫,一面是不舍親手建起的東北大學建筑系,另一面礙于朱啟鈐本人口碑不佳。
朱啟鈐是個老牌官僚,曾經官至國務總理,與趙秉鈞、陳宦、梁士詒一起擁戴袁世凱復辟,總攬登基大典事務,名聲狼藉,時人叫他們四個為“四兇”。然而朱啟鈐還不失為尚存事業心的官僚,任職國會參議院期間,他經手修建中山公園,對古代建筑發生了濃厚興趣。他偶然在南京的江南圖書館發現了宋代古籍李誡的建筑著述《營造法式》,自此決心傾注財力和心血,將余生獻給古建筑研究,本人不諳建筑,專的操持人員組織。朱啟鈐撰寫的《中國營造學社緣起》,認識到,“方今世界大同,物質演進。茲事體大,非依科學之眼光,作有系統之研究,不能與世界學術名家公開討論”。同時又深感中國古建筑文獻大有絕滅之虞,亟須人才發掘弘揚。苦心創建學社,為的就是“絕學大昌,群才致用”。
有感朱啟鈐這般深明大義、求賢若渴,梁、林夫婦再三權衡,終于決定回北平加盟學社。朱啟鈐辟天安門故宮內一角,為學社提供了十幾間西廡舊朝房作辦公處所。梁思成擔任學社研究部主任,位在社長之下,眾人之上。林徽因的崗位是校理。一九三二年營造學社又請來劉敦楨任文獻部主任,偏重建筑史料研究,梁思成改為法式部主任,務在實地考察。梁思成、林徽因實現了朱啟鈐的宏愿,朱啟鈐則成就了梁林的事業。夫婦倆由衷感激這位伯樂,一九三四年出版了梁思成著《清式營造則例》,他在序言中特向朱啟鈐表示謝意:“若沒有先生給我研究的機會和便利,并將他多年收集的許多材料供我采用,這書的完成即使幸能實現,恐也要推延到許多年月以后。”話是梁思成所說,實為夫婦倆共同心聲。林徽因不僅在實際研究中與丈夫默契合作,而且執筆撰寫了統率全書的第一章“緒論”。
梁思成遺孀林洙統計,北平期間的營造學社,除測繪故宮的重要建筑六十余處,及市內的安定門、阜成門、東直門、宣武門、崇文門、新華門、天寧寺、恭王府外,還走出北平,調查了一百三十七個縣市,考察古建筑殿堂房舍一千八百二十三座,詳細測繪的建筑二百零六組,完成測繪圖稿一千八百九十八張。(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林徽因生下從誡后,身體竟明顯好了起來,力爭與梁思成同行外出考察。五六年時間里,林徽因的足跡遍及六七個省份,幾乎是不到一年外出長途跋涉一次,西北到過距甘肅不遠的耀縣,東南到了臨近福建的宣平。北京八大處,山西大同的華嚴寺、善化寺及云岡石窟;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趙縣的四十多座寺廟殿閣,河北的正定隆興寺,蘇州的三清殿、云巖寺塔,杭州的六和塔,金華的天寧寺,宣平的延福寺,開封的繁塔、鐵塔、龍亭,山東有十一個縣,包括歷城神通寺和泰安岱廟,以及西安的舊布政司署,陜西的藥王廟,處處留下了林徽因的足跡,一條十分漫長艱辛的行程。梁思成為《清式營造則例》寫序時特別說明:“內子林徽音在本書上為我分擔的工作,除‘緒論’外,自開始至脫稿以后數次的增修刪改,在照片之攝制及選擇,圖版之分配上,我實指不出彼此分工區域,最后更精心校讀增削。所以至少說她便是這書一半的著者才對。”
梁林在北方最后一次考察,也是最為輝煌的一次,要數五臺山木結構佛光寺的發現。西方的古代建筑基本由石塊砌成,經得起風雨侵蝕,雷火毀壞,因而仍大量留存至今。中國樓臺亭閣、廟宇寺院,多以磚木構建,經不起大自然破壞,民國時期已不知是否有唐代木構建筑存在。日本人曾揚言,要看木構建筑只有去他們的奈良城。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志找到中國唐代的木構建筑,其難無異大海撈針。舊中國沒有一份建筑名錄,到全國各地去尋找,沒有指引,沒有線索,茫無目標。有志者事竟成,山重水復地辛勞奔波,他們最終發現了碩果僅存的佛光寺。一九三七年初夏,梁思成、林徽因和學社同仁莫宗江、紀玉堂向五臺山進發。山路狹窄崎嶇,一行人騎著馱騾慢慢顛簸前行。后來連騾子也不肯走的時候,只得下來牽著它繼續一步一步往前。步履蹣跚了兩天,他們在黃昏中驀然遠遠望見夕陽下金光四射的宏偉殿宇。走近細看,上翹的飛檐,碩大的斗拱,還有柱頭、門窗,處處都像唐朝工匠的高超手藝。重大發現的興奮頓時驅散眾人渾身疲憊。科學不能只憑直覺,興奮過后,需要他們細密地考察確證。林徽因爬上高懸的大殿脊檁,尋找可證的文字依據,通常那里會寫下建造年代,這實在是既很辛苦又極危險的勞作。脊梁上面一片漆黑,打亮手電,只見檁條蓋滿了千百只蝙蝠,竟驅之不散。拍照相時鎂光燈閃亮,不意間驚飛了層層疊疊的蝙蝠,可木梁還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臭蟲。頭幾天他們就不停地爬上爬下,與蝙蝠、臭蟲周旋。天道酬勤,林徽因的遠視眼終于遠遠發現兩丈高的大梁底面,有一行模模糊糊墨跡。再費勁辨認了半天,看出是:“女弟子寧公遇”,其余依舊模糊一片。繼而費時兩天,搭了高支架,洗去梁上積得很厚的浮灰。再費三天時間才讀全了梁面的題字。明白了是女施主寧公遇捐資建造佛殿的,大殿建于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八五七年。它是中國現存最早木構建筑,古建筑奇觀!從此中國人不必遠去日本看別人家的寶貝建筑了,人人極度狂喜,無需問梁、林如何。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刻,殿前庭院里一片燦爛。大家取出本來用作應急的餅干、牛奶和罐頭沙丁魚,傾其所有,大大饕餮了一頓,顧不得明后天斷餐之慮。
野外考察生活著實非常艱辛,體力不支外每每擔心斷餐,在窮鄉僻壤弄到一缽說不清什么做的黑糊糊面條就算幸運。交通極其不發達的當年,行路對人是一種考驗。目的地一般都在偏遠的深山荒野,一切都靠近乎原始的大車毛驢,風塵撲面不算倒運的日子。學社某日考察筆記記載:“下午五時暴雨驟至,所乘之馬顛蹶頻仍,乃下馬步行,不到五分鐘,身無寸縷之干。如是約行三里,得小廟暫避。”又一日記載:“行三公里驟雨至,避山旁小廟中,六時雨止,溝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克前進,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內。終日奔波,僅得饅頭三枚(人各一),晚間又為臭蟲蚊蟲所攻,不能安枕尤為痛苦。”有時能宿在大車店已經可以慶幸,但大車店早晨起身,誰不全身虱子,一捋一把。艱辛更在于風險,途中要提防土匪出沒;到考察點,測量舊寺古塔,爬上風蝕了數百上千年的頂端,隨時都有墜落致殘致命的可能。梁思成記述:“今天工作將完時,忽然來了一陣‘不測的風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時前后狂風暴雨,雷電交作。我們正在最上層梁架上,不由得感到自身的危險。不單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將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近在塔頂鐵質相輪之下,電母風伯不見得會講特別交情。”
種種困難于尋常人來說已殊屬不易,而林徽因,一個養尊處優的閨秀,一個嚴重的肺結核患者,卻經受住了勞其體膚的洗禮。不敢置信,她會和男子一樣,餐風宿雨,爬梁上柱。正是這樣的境地,林徽因顯示出她的堅忍、剛毅以及對事業的執著。翻遍她關于考察古建筑的全部文字,我們找不到她抱怨工作艱苦的片言只語。下面這段心底溢出的傾訴,有如陽光般明媚: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只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艷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云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的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里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著向前伸……
(《山西通信》)
既然這般熱忱投身古建筑事業,獲得豐碩回報就理所當然的了。林徽因是中國第一位建筑學女教授,第一位女建筑師,又是唯一登上天壇祈年殿寶頂的女性建筑師。梁思成的建樹,沒有林徽因的奉獻是不可想象的。他由衷致謝夫人:“我不能不感謝徽因,她以偉大的自我犧牲來支持我。”這支持,不是作為丈夫的助手,乃是一直和梁思成完全站在同等平臺上切磋、合作。一位詩人發現:林徽因“實際上卻是他(梁思成)靈感的源泉”。(卞之琳:《窗子內外:憶林徽因》)梁思成和林徽因常常為一個看法乃至一個詞語表達爭論不休。在中國現代建筑學史上,素來梁、林并稱,兩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或分。
讀者通常只從林徽因的文學作品中感知她非凡才華,卻不大了解,她在建筑研究領域里的建樹同樣令同行們十分欽佩。是她首先敏銳地留意到佛光寺梁上的字跡,為確證寺廟的年代提供了鐵證。坐著開往太原的列車經過榆次,她向窗外單單那么無意地一瞥,便敏銳地察覺,遠處的雨花宮非同尋常。以后考察證實,它是一座建于公元一〇〇八年宋代初期的建筑,是古建中簡潔結構的重要例證,體現了中國建筑風格由唐到宋的過渡,在建筑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特殊的地位。
林徽因的文學天賦,幫助她將枯燥乏味的建筑論文寫得文采斐然,靈動飛揚,有些篇章完全可以當作優美散文來欣賞。比如《晉汾古建筑預查紀略》的開頭: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晉汾之游。汾陽城外峪道河,為山右絕好消夏的去處;地據白彪山麓,因神頭有“馬跑神泉”,自從宋太宗的駿騎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軍,這泉水便沒有停流過。千年來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原動力,直至電氣磨機在平遙創立了山西面粉業的中心,這源源清流始閑散的單剩曲折的畫意,轆轆輪聲既然消寂下來,而空靜的磨坊,便也成了許多洋人避暑的別墅。
說起來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哪一處不是洋人開的天地,北戴河,牯嶺,莫干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實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們外,全體都是山西內地傳教的洋人,還不能說是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幾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陽峪道河為根據,我們曾向鄰近諸縣作了多次的旅行,計停留過八縣地方,為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趙城,其中介休至趙城間三百余里,因同蒲鐵路正在炸山興筑,公路多段被毀,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為濃厚。餐風宿雨,兩周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別。
以學者論,梁思成有必備的求實精神、穩重作風和嚴密思維,可是才情上,建筑學界公認遜于他夫人。梁思成起草的文稿,非得經過夫人修改潤色他才肯發表。他的文章,那些閃光的句子顯然出自林徽因的點睛。朋友們不無依據地說,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再也沒能寫出先前那樣精彩漂亮的文章。
林徽因以詩人的激情,看見堅硬冰冷的建筑物中蘊涵著“詩意”和“畫意”,在科學里看見藝術。她說,在她的眼里,“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于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由溫雅的兒女佳話,到流血成渠的殺戮”。無生命里萌發了生命,無情物體彌漫著情感,她以人本精神燭照工程技術,融合了科學與藝術,于是她提出一個令建筑學界嘆服的概念“建筑意”(見《平郊建筑雜錄》),將建筑學研究注入了人文的色彩。“建筑意”是林徽因在建筑學上極富才情的獨特建樹。
中國古代先賢、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巨匠,能馳騁于藝術與科學兩個領域,甚至在某一成果中同時放射兩大領域的光輝,林徽因秉承了他們遺風,她的建筑研究和文學創作同樣,光華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