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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香山

林徽因移居北平西郊香山療養,時在一九三一年春天。很多文章誤傳她住在著名的靜宜園雙清別墅,按她堂弟林宣回憶,林徽因的住所其實是別墅附近的一排平房。在那段歲月里,林宣曾上山看望病中的林徽因。他記得,平房落在斜坡上,房前一條走廊。林徽因住第一間,她母親住第二間,女兒在第三間,第四間用作廚房。徐志摩寫給山上的林徽因信里也提到,“我還牽記你家矮墻上的艷陽”,似亦可佐證。最直接的證據是留存的一張香山留影,林徽因手扶矮墻,不像豪華別墅的環境,與林宣所述吻合。

梁思成平日居城內,周末開車接林徽因三代回家過禮拜天。朋友們三三兩兩來探視林徽因,來的有冰心、凌叔華、沈從文這群活躍文壇的作家,也有金岳霖、張奚若、羅隆基和張歆海、韓湘眉夫婦,這些不在文學圈內的朋友。無疑徐志摩是來得最多的一個,他寫信告訴陸小曼:“此次(上山)相見與上回不相同,半亦因為外有浮言,格外謹慎,相見不過三次,絕無愉快可言。”(《愛眉小扎》)這話只哄哄陸小曼罷了,能見到的史料,留下徐志摩上山痕跡就不止三次。他說絕無愉快,無非擔心妻子多疑。冒雨上山那回,雷聲隆隆,雷過有虹。徐志摩從沈從文那里露出馬腳的,沈從文當天寫信調侃他:“一個人坐在洋車上顛顛簸簸,頭上淋著雨,心中想著‘詩’。你從前做的詩不行了,因為你今天的生活是一首超越一切的好詩。”(《沈從文全集》)

林徽因遠居山間休養,有的是閑暇時間,書桌、床頭堆滿她喜愛的文學書籍。晚上,一卷在手,焚一炷香,披一襲潔白睡袍,沐浴著溶溶月色,她不免有幾分自我陶醉。林徽因在梁思成面前自我得意,說她這樣如畫中人物,“任何一個男人進來都會暈倒”。丈夫氣她:“我就沒有暈倒。”聰明的林徽因糊涂一時,她該想到,此話說錯了對象,配聽此話的當是丈夫以外的男人。

就在這時候,林徽因開始了文學創作,最先是詩歌。置身香山詩意的環境,情不能自已;或者受女作家冰心、凌叔華的寫作欲感染。徐志摩的起勁鼓動更是不言而喻。根本的動因怕還是,身懷詩人氣質的林徽因,不能不寫詩,遲早要寫詩。她曾經表白:

對于我來說,“讀者”并不是“公眾”,而是一些比我周圍的親戚朋友更能理解和同情我的個人,他們急于要聽我所要說的,并因我之所說的而變得更為悲傷或更歡樂。

(《致費慰梅信》)

她的詩,既為心聲,又用以與知音情感交流。

這之前,她只發表過一篇王爾德童話《夜鶯與玫瑰》譯作,刊一九二三年《晨報》五周年的紀念增刊,署筆名尺棰。現在最先發表兩首詩作《仍然》《那一晚》也署名尺棰,何以署用頗具哲學意味的筆名,未見解釋。也就這幾篇署了尺棰,以后不論發表哪種體裁作品,均用本名林徽音、徽音。《詩刊》雜志是她詩作起步園地,署名曾誤植為林薇音,讀者容易誤認為海派作家林微音的作品。下期《詩刊》趕緊更正,但讀者、學者混淆兩位作家的現象持續了七八十年。林徽因說,不怕我的作品誤會成他的,只怕誤會他的作品是我的。她擔心這樣一直誤會下去,于是署名改作林徽因,日后以徽因名字通行于世。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是她最早發表的幾篇作品之一: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的行徑?

催一陣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樣,

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

驕傲的,她奉著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樹凋零,嬌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變了相;

都市喧嘩,再寂成廣漠的夜靜!

雖說千萬年在她掌握中操縱,

她不曾遺忘一絲毫發的卑微。

難怪她笑永恒是人們造的謊,

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回,

誰又大膽的愛過這偉大的變幻?

如果這首十四行詩算是林徽因的處女作(與《仍然》《那一晚》同時發表,不易區分它們創作時間的先后),那么它向世人表明,林徽因的詩歌創作的起步不同凡響。那時不少抒寫個人失意的女性詩人,她們的作品多纏綿而流于濫情,或過分膠著于具體生活的描摹。這首詩縱然沒有完全擺脫個人失意情懷,落筆卻升華到形而上的抒懷,不無些微哲理意味。與此相輔,作者攝取那些日月星云、峰巒江海的意象,自然給詩作平添幾分胸襟的博大、氣魄的雄渾。詩歌的最后一問,將無限的遐想留給了讀者,余音裊裊。

當然,最吸引讀者的往往是那些歌詠愛情的詩篇。有個青年讀罷《那一晚》熱淚盈眶,特意買了一冊關于林徽因的著作送給他愛戀的女友。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拖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里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飄,

細弱的桅桿常在風濤里搖。

到如今太陽只在我背后徘徊,

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

到如今我還記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還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

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

那一天我要跨上帶羽翼的箭,

望著你花園里射一個滿弦。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著你的贊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此詩于一九九一年才被發現,首次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版《中國現代作家選集·林徽因》。)

有研究者把這首詩認定為林徽因寫給徐志摩的戀歌。他們這樣讀解,算是見仁,別人不妨見智,不要規定讀者非如何讀它不可。“詩無達詁”,有如中國民俗七月初七看巧云,云朵飄在夏日晴空,說它像馬像犬,皆無可無不可。林徽因即說過:“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作者與作者關于詩的意見,歷史告訴我傳統的是要永遠地差別分歧,爭爭吵吵到無盡時。因為老實地說,誰也仍然不知道寫詩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卻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強以抽象的許多名詞,具體的一些比喻來捉摸描寫那一種特殊的直覺活動,獻出一個極不能令人滿意的答案。”(《究竟怎么一回事》)讀詩,還是虛空一點相宜。西方本有以抽象“愛情”為歌詠主題的寫詩傳統,林徽因寫詩正從西方詩人學起。帶著先驗之見坐實了讀它,往往難以自圓其說。先設定林徽因戀過徐志摩,難免越讀越像劍橋康河那一晚幽會的重現。事實林徽因離開倫敦,是與徐志摩不辭而別的,根本不存在纏綿牽手這一幕。憑著有些研究者的索引本事,有些詩句就無法索引得徹底。“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飄(漂),/細弱的桅桿常在風濤里搖。”詩句中飄蕩不定的生活與寫詩時林徽因安居樂業的現狀大相徑庭。她作這首詩在成家以后,倘若她真盼望有一日私闖徐志摩的愛情花園,那么置丈夫梁思成于何地?此詩發表的《詩刊》雜志由徐志摩主持編政,在戀人的刊物發表給戀人的情詩,林徽因不至于如此招搖。《那一晚》署筆名“尺棰”,同期刊登的《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則署原名林徽音,這是否要避免誤讀以引起無聊的流言?

另一首《別丟掉》,梁實秋(靈雨)批評它晦澀難懂,朱自清作《解詩》為之辯白,說它“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托為當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說話”。經朱自清一番解讀,這首詩屢屢進入各種選本,翻譯家許淵沖還譯成英文:

Don't cast away

This handful of passion of a bygone day

which flows like running water soft and light

Beneath the cool and tranquil fountain,

At dead of night

In pine-clad mountain

As vague as sighs,but you should e'er be true.

The moon is still so bright;

Beyond the hills the lamps shed the same light,

The sky besprinkled with star upon star,

But l do not know where you are.

It seems

You hang above like dreams.

You ask the dark night to give back your word,

But its echo is heard

And buried though unseen

Deep,deep in the ravine

它被許多學人看作是林徽因積極回應徐志摩的作品。朱自清并沒有這么說,只言“托為當事人”,即不專指哪一個具體的人。朱自清和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多有過從,寫這文章前不久,他還在火車上和梁思成相遇長談過一次。所謂假托的話不會是虛言,也正是創作慣用的一種手法。一廂情愿索引本事的研究者,忽略了此詩寫作時間是在徐志摩飛去的第二年夏天。斯人已逝,詩里如何能一再說“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有評論家認為“述事”是林徽因詩歌的一大特征,是它高出那些只是抒情寫景的作品的原因所在,“將林詩里所述之事分析出來,理解因此而深下去并且清晰了”。(藍棣之:《林徽因的文學成就與文學史地位》)假如甘居索引派讀林徽因詩歌,大概會越讀越糊涂的。哪怕索引得似乎一清二楚,那蘊涵普遍意義的情愫也要被索引圈住,這樣賞詩,極易將人生意義的普遍性降為專指具體人事的個別性,束縛你品味林詩的深邃意境和想象空間。

退而言之,即使她寫了實有所指的愛情詩篇,也未必均為徐志摩而作。某些篇什,硬要索引,或更適合索引給其他男性,如寫于一九三三年歲末的《憶》,是不是像給金岳霖的呢?去年兩人剛確鑿無疑地相愛過一回;《城樓上》像是給梁思成。憑什么說,“沒有任何一首是寫她與丈夫梁思成之間的愛情故事的”?不給丈夫的理由居然是“丈夫又不大有時間讀詩”。(見藍棣之文)再退一步,即使寫給徐志摩,也并非抒發林徽因熱戀徐的情感。《仍然》若像有人所考訂,是給徐的話,那也是謝絕:“你的眼睛望著我,不斷的在說話:/我卻仍然沒有回答,一片的沉靜/永遠守住我的魂靈。”

這位持偏見的學者,把林徽因詩作內容簡單、生硬地歸納為一個詩“核”,“核”的含義是寫她“在愛情中的體驗和成長,從而探索愛情在生命中的意義,詩在人生中的地位”。他的本意可能在于充分評價林徽因詩歌的成就,結果卻將枝葉扶疏的林詩曲解為一株孤寡干瘦的獨干,與初衷適得其反。認真統計,愛情題材的詩篇占林詩比重倒是有限,她吟詠最多的還是直接抒發人生感受的作品。她常常會記錄一個細小的生活畫面,如《靜坐》《風箏》《藤花前》和《山中一個夏夜》。它們不是生活瑣屑的簡單實錄,定要與讀者咀嚼出人生的諸多況味。有時她會描摹一縷難以言說的思緒,如《晝夢》《題剔空菩提葉》和《八月的憂愁》,而詩人看似抽象的思緒又總附著在形象的畫面上,仿佛與你為難,將其歸類為生活的描摹,抑或思緒的抒發,皆不容易。最典型莫如一首《中夜鐘聲》:

鐘聲

斂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涼

聽——

那圓的一顆顆聲響,

直沉下時間

靜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慟,

將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見曙星的

空洞——

輕——重,……

——重——輕……

這搖曳的一聲聲,

又憑誰的主意

把那剩余的憂惶

隨著風冷——

紛紛

擲給還不成夢的

人。

本來無非常見的人間一瞬,到了林徽因筆下,便營造出濃濃的傷懷氛圍,感人至深。憂惶人所見的夜自然荒涼,荒涼的夜引得人愈加憂惶。情景交融,很有意境,近乎王國維所言“不隔”的標準。中國新詩出現“階梯式”,常人多以為起始于共和國初期的郭小川,他仿效馬雅可夫斯基,由前蘇聯舶來。讀罷林徽因這一首,大概可以說,中國的此種詩體“古”已有之了。沈從文寫于一九三八年的《談朗誦詩》說到詩歌形式問題,已經提到三十年代詩壇,“或摹仿馬雅可夫斯基的體裁的詩歌,兩字組成梯級形的新體裁,盛行一時”。這篇文章批評“革命詩”的同時贊賞了林徽因,據此猜想,林徽因可能早已讀過馬雅可夫斯基。

林徽因有句詩“我想象我在輕輕的獨語”(《十一月的小村》),獨語是她詩歌創作基本手法,也就是自我對話。她原本不是為發表而寫,發表只是應對編輯朋友的索討。莫非她曲高和寡,常感到孤獨?莫非是孤獨,才那么無比健談?獨處時她異常寂寞,也就異常善感,同時也異常多愁。她說:“沒有情感的生活簡直是死!”執著追求完美的生活質量,現實卻總不如她憧憬的完美。于是詩人的情緒難免沮喪,寂寞這個詞就反復出現于她的詩句。盡可說這是女詩人的弱點,卻是不難得到諒解的弱點,何況它呈現在詩里那么凄美動人。秋天來了,詩人心里愈加有許多話傾訴,標明感秋題目的詩即有《秋天,這秋天》和《給秋天》,含有秋意的題目有《紅葉里的信念》和《十月獨行》,另外一些詩篇,題目沒有點明秋字,似乎也不與秋相關,但說的還都是秋意的話。她的詩作大多篇幅短小,而寫給秋天的詩篇則相對較長。《秋天,這秋天》七十余行,《紅葉里的信念》整一百行,算是她現存最長的兩首作品。(梁從誡先生說,林有一首遺佚的長詩《刺耳的歌聲》,不詳其篇幅。)林徽因患惡疾肺結核,在當時屬不治之癥,或許她覺得自己提前進入了人生的秋天,來日無多了。但她又不愿意承認自己到了人生的冬季,她堅信自己的才華,亟待有一次秋的豐收。那信念正像詩里寫的:“但(我)心不信!空虛的驕傲/秋風中旋轉,心仍叫喊/理想的愛和美,同白云/角逐;同斜陽笑吻;同樹,/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蟲/石隙中悲鳴,要攜手去;/同奔躍嬉游水面的青蛙,/盲目的再去尋盲目的日子,——/要現實的熱情再另涂圖畫,/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這才是林徽因詩作中最為令人感佩的思緒。她珍愛生命,但決不茍且。她寫道:“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里,/認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美麗豈止是詩人的夢,同樣美麗的是耽于這美夢的心靈。

切莫誤會林徽因,以為她只作專注個人情感的低吟淺唱。她的野外考察經歷,她素來具有的人文精神,令筆墨投向“太太客廳”窗外。詩人現存的詩篇僅六十余首(林徽因生前沒有出版過詩集,直到一九八五年由陳鐘英、陳宇兩位先生搜集成冊,初次出版了《林徽因詩集》,收入作品五十五首。二〇〇五年陳學勇編集的《林徽因文存》,收詩歌計六十七首),其中頗有一些嘆息民眾苦難或描摹民眾生活的作品,可惜它們沒有得到讀者以及研究專家應有的關注。例如《微光》: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廊上一角掛著有一盞;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含糊的,全數交給這暗淡。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窗上,斜角,照著有半盞。

合家大小樸實的腦袋,

并排兒,熟睡在土炕上。

外邊有雪夜,有泥濘;

沙鍋里有不夠明日的米糧;

小屋,靜守住這微光,

缺乏著生活上需要的各樣。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麥面……

為這吃的喝的,本說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單靠氣力,

在肩臂上邊,來支持那生的膽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誰還說希望,——

即使是做夢,在夢里,閃著,

仍舊是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盞燈,有點光,

掛在店廊;照在窗檻;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明白的,全數交給這凄慘。

面對微光下茍延殘喘的貧民,詩人豈能無動于衷,筆墨簡練,卻有十分動人的力度。“窗外”題材的詩篇可以見到的還有《年關》《旅途中》《茶鋪》《小樓》,等等。

無視這些作品,你視野里的林徽因詩歌便不全面,心目中的詩人林徽因決不完整。與她同時期的眾多女詩人,或為民眾吶喊而流于粗制濫造,或于詞句精雕細鏤而忘卻民生疾苦,她們筆下鮮有林徽因似的,以優美形式表現“窗外”內容的精品。林徽因的詩歌優美,但與柔媚無緣;它堅韌,卻遠離剛烈。哪怕看似沒有多少內容的小詩,她也要做得亦玲瓏精致,亦別有滋味,像描述“窗內”瑣事的《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

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

在午后的窗前拖過一筆畫;

寒里日光淡了,漸斜……

就是那樣底(地)

像待客人說話

我在靜沉中默啜著茶。

從常人以為很平常的生活里(有的甚至談不上是生活,僅僅人生長河里一個瞬間的靜態)能寫出詩來,足以見出林徽因那有別常人的纖細敏感的藝術稟賦。她的《六點鐘在下午》,距發表三十一年后,后輩詩人邵燕祥偶然向別人提起這首詩,對方竟一下就能背出:“六點鐘在下午,/點綴在你生命中,/僅有仿佛的燈光,/褪敗的夕陽,窗外/一張落葉在旋轉!……”女詩人這類絕句小令式的作品,有如“床前明月光”般膾炙人口。

林徽因曾以《新月》雜志為發表詩作園地(事實上,發表于《新月》的詩作數量很是有限),也與徐志摩多有交流切磋,她的作品入選《新月詩選》,研究者因而不無原由地奉她為“新月詩人”。詩人卞之琳可不這么看:“她的詩不像新月詩人那樣的方塊格律詩,而是將口語融入古典的外國的詞語,創造出獨特的形象和意境,才氣過人。”(見陳鐘英《人們記憶中的林徽因》)林徽因尤其不喜歡強加于她的這頂桂冠。她雖為女性,但與新月的男詩人們相比,譬如最負盛名的徐志摩,她的詩歌難得地那樣純凈、雅潔,絕對無染頹唐、輕浮以至偶爾的俗氣(徐的某些詩即難脫此種瑕疵)。其中咀嚼人生的作品,尤不乏思考的深邃。詩歌是最宜宣泄感情的文學體裁,林徽因闡釋詩歌創作機制時,正視它靈感重要的同時,一再提醒不可忽略理智的因素,應該:

追逐著理智探討,剖析,理會這些不同的性質,不同分量,流轉不定的意象所互相融會……

寫詩,或又可說是自己情感的、主觀的、所體驗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觀的、所體察辨別到的同時達到一個程度,騰沸橫溢,不分賓主地互相起了一種作用。

(《究竟怎么一回事》)

理智與情感并存,這意思她重復過多次。見諸自己的創作實踐,她的詩,富于情致而外,含一點知性,耐一點尋味,便助成有些篇章的典雅、大氣。林徽因還把小說的白描手法用于寫作詩歌,擅長素描場景和人物,予濃郁的詩意以鮮活生活畫面來支撐,詩風又增添了幾分明朗、清新。如果不算入選《新月詩選》的沈從文,新月詩人中就少有如林徽因這樣同時擅寫小說的詩人了。

林徽因為自己編定過一本詩集,一九三七年春天出版的《新詩》雜志刊登過出版它的預告(尚未定書名)。可能是她忙于野外考察,耽擱了編輯進程,等到她歸來已經爆發全面抗戰,由此她錯過了生前唯一一次出版詩集的機會,遺憾之至。后人經多方搜尋,終于在一九八五年印行了《林徽因詩集》,離她立志出版詩集那年將近半個世紀,距詩人病逝整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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