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總布胡同三號
- 蓮燈詩夢林徽因(增訂本)
- 陳學(xué)勇
- 3049字
- 2022-02-22 16:48:17
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從沈陽回北平定居,起初借住西直門思成的大姐家,暫時息腳,很快遷居?xùn)|城米糧胡同,這條胡同還住著胡適、傅斯年、陳垣。靠近老大哥得便許多,但住房太過狹窄,再遷到寬敞的北總布胡同三號。三號是一套兩進的四合院,臥室、浴室、更衣室、衛(wèi)生間、書房、辦公室,大大小小四十來間。它也坐落東城,傍著皇城根。院里栽滿丁香、海棠和馬纓花樹,里院和外院隔一道垂花門。里院客廳,市民通常用的窗欞紙換成更加透光的玻璃,陽光直透,灑滿廳內(nèi)一地。梁啟超手書的聯(lián)軸: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飾
白鷗沒浩蕩 萬里誰能馴
掛在墻上特別引人矚目。西北向窗下的辦公桌寬寬大大,擺著林徽因喜歡用的毛筆和硯臺,旁邊緊挨書架,架上插滿中外文書籍。上懸另外一副隸字對聯(lián),不詳誰的墨跡:
讀書隨處凈土
閉戶即是深山
恰是這對學(xué)者夫婦精神寫照。書香,墨香,來客沒有不稱道三號的靜謐、優(yōu)雅。
比之沈陽住處的簡單陳設(shè),住入北總布胡同三號,一應(yīng)俱全。高朋滿座,迎來迎往,林徽因開始展露家庭主婦才干。雇用了兩個廚師、兩個保姆、一個車夫、一個專管書房的聽差,縱然各事有人職守,但省不了操持丈夫、母親、孩子及仆人們生活的瑣瑣碎碎。費慰梅說,“她實際上是這十個人的囚徒”(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林徽因在梁家是長嫂,在林家是長姐,弟妹們不斷來吃住,湊巧一起來了,她不得不調(diào)整住房。要安頓下男男女女,林徽因畫過一張床鋪圖,這個那個,共計安排了十七張床鋪,每張床鋪標(biāo)明是誰來睡。她得準(zhǔn)備十七套鋪蓋(擠得車夫借宿別人家),還要準(zhǔn)備他們的早點、茶水,讓他們?nèi)缫猓磺卸剂x不容辭。
林徽因痛惜時間,家務(wù)干擾了她畫設(shè)計圖或?qū)懳恼隆S鲇萌苏埵荆⒓捶畔虏輬D或文章,親臨過問。有時她還要過問三號之外的事情,陳媽報告鄰居房頂上裂了個大洞,住戶自己修繕不起,求林徽因給房東說情。鄰居是早在乾隆年間就租房的老住戶,按租賃規(guī)矩交的仍是二百年前議定的租房價款,三間房依舊只付五十個銅板。再要房東負(fù)擔(dān)修繕,哪好意思啟齒。林徽因哭笑不得,自己掏錢代鄰居付了修繕費。她厭煩無能的母親愛管事,又顧慮自己管事耽擱工作,實際上,她管得一點都不少,管得富有成效。
又一個男嬰一九三二年夏天進了北總布胡同三號,取名從誡,希望他步宋代李誡后塵研究建筑。梁從誡誕生在協(xié)和醫(yī)院,福建老鄉(xiāng)林巧稚為他接生。林大夫手寫的英文接生記載至今完整保存在醫(yī)院檔案室,上面留有從誡的腳丫子印紋。小寶貝帶給年輕母親的喜悅充溢《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句愛的贊頌》字里行間: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fēng);輕靈
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
黃昏吹著風(fēng)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xì)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yán),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后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詩的一篇,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林徽因這首小詩當(dāng)今廣為傳誦,常被研究者解讀成獻給徐志摩的作品。梁從誡否認(rèn)它與徐志摩有何關(guān)聯(lián),親屬因某種緣由的辯解難免偏頗,遭人質(zhì)疑亦常事。但也不必因為出自親屬之口一概不信。平心咀嚼小詩文本,不懷成見的話,愛情?親情?它近于哪一種情感,還能體味出個大概。再可補說一句,因為徐志摩,和那部家喻戶曉的電視劇,這首詩歌成了林徽因最為知名的作品。通讀林徽因全部詩作,它遠不是最該為讀者傳誦的一首。
北總布胡同里的梁從誡還很年幼,除了記得院子樹木很高很多,不再留下其它印象,連母親年輕時美麗容貌也依稀得近于無。姐姐梁再冰稍大幾歲,不少溫馨瑣事尚記得許多,生病時得到母親悉心護理,溫馨留痕尤其不能忘懷。病中從保姆房里移到母親臥室,緊緊依偎,口干卻不宜多喝水,母親白天小滴小滴濕潤她嘴唇,夜間小茶壺擱床頭,叮嚀她實在難忍不過,就小小抿上一口。每次抿茶,總見母親注視著她的動靜,侍候嬌女的母親一夜無眠。
三號院落并不總是溫馨的,異母弟林恒寄住的那些日子,家里氣氛時時別扭尷尬。林徽因母親心胸不寬,對林恒的不滿、挑剔,臉面上不作一點掩飾。林徽因安撫無辜的小弟,盡心讓他感受到姐姐的關(guān)懷呵護,以沖淡母親的冷漠?dāng)骋狻A核汲纱蠼愕呐畠汉湍赣H賭氣住進北總部胡同,事先沒有告知父母,引起大姐惱怒。大姐夜半找上門來拖女兒回家,女兒死活不愿。大姐竟然說,你這么喜歡往舅舅、舅母家里跑,為什么不跟舅舅、舅母要學(xué)費?不三不四的言語氣得林徽因說不出話,更不能與她一般見識。大姐臨走時宣稱:女兒在這里會染上激進的婚戀觀念,有人激進到連婚姻都不相信。她含沙射影,譏諷緊挨梁家不愿結(jié)婚的金岳霖。諸如此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天下來林徽因筋疲力盡。
三十年代社會激烈動蕩,林徽因、梁思成始終恪守不介入政治運動的信條,然而政治運動不能不震動到這個寧靜院落。“一二·九”示威游行的學(xué)生遭軍警棍棒追捕,有人被打得奄奄一息。正在匯文中學(xué)讀書的林恒參加游行,十多小時過去仍不見他回家。林徽因焦急地到處打電話探詢弟弟下落,梁思成開汽車跑一家家醫(yī)院,在受傷學(xué)生中尋人,始終不見林恒蹤影。等到半夜得著消息,林徽因自己駕車到西城一處僻靜小巷接著了弟弟。那幾天北總布胡同三號成了進城游行學(xué)生的接待站和避難所,一個學(xué)生被大刀砍得血流滿面,林徽因連忙給他包扎急救。梁思成五妹梁思懿最與林徽因相處融洽,她擔(dān)任燕京大學(xué)“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大隊長,游行隊伍的指揮。梁思懿知道她上了黑名單,當(dāng)晚躲到哥嫂家里避難。梁思成、林徽因以為,五妹只有立刻離開北平方能逃此一劫。林徽因連夜為思懿喬裝打扮,用火鉗為她燙發(fā),給她戴上耳環(huán),抹上脂粉,給她套上一件綢子旗袍,大學(xué)生霎時變成時髦“少奶奶”。林徽因扶“少奶奶”藏進小汽車,梁思成一路護送到火車站,登上南下列車。臨別交代思懿,途中兇吉,以暗語電報給兄嫂報信。平安發(fā)賀電,出事則致唁文。結(jié)果收到的電文:“恭賀弄璋之喜”,三天焦慮石頭落地。
分內(nèi)分外,家事國事,占去林徽因多少光陰和精力,無疑如朋友所擔(dān)心,她的事業(yè)多受牽制。可正是居住北總部胡同三號的日子,林徽因常常外出考察古建筑,奠定了一位杰出建筑學(xué)家的堅實基礎(chǔ)。外出回來,南窗下,小說、詩歌、散文、劇本,一篇篇一首首,連連面世,三號院女主人已經(jīng)成為蜚聲文壇的作家。
北總布胡同歲月是林徽因最美好年華,雖患病而未入膏肓;雖時有紛擾卻無礙大局。興致來時,套雙高統(tǒng)皮靴,全身緊裹騎馬裝,嬌弱身軀即刻矯健起來,揚鞭馳騁,那風(fēng)姿肯定令人神往。她能飲啤酒,偶爾抽煙,談鋒銳不可當(dāng)。遇見不公、有損公德的丑事,必憤然而起,唇槍舌劍。山西考古途中,費慰梅目睹了客廳之外的林徽因,“休息好了的時候,她對于美麗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報以極端的喜悅。但是當(dāng)她累了或由于某種原因情緒低落的時候,她可能是非常難對付的。當(dāng)環(huán)境不好的時候我們大家都不好受,可是她在這種時候就會大聲咒罵起來。”(《梁思成與林徽因》)哈佛校長的女兒很是為此難堪,她確不準(zhǔn)兩人孰是孰非。林徽因嫉惡如仇,怒形于色,她擺不脫閨秀拘謹(jǐn),溫良忍受。
人說“金屋藏嬌”,北總布胡同藏著一位敢言、敢笑、敢怒的林徽因。那間雅致溫馨的書房,她膾炙人口的詩文、劇本,一生文學(xué)輝煌,盡在此時此地。加上梁思成非凡貢獻,半個世紀(jì)后,北京開發(fā)房產(chǎn)要推倒這一帶民居,北總布胡同三號的存廢,引發(fā)民眾輿論紛紛譴責(zé)。開發(fā)單位懾于民意不得不中止進場施工,但為時已晚,“三號”舊觀已經(jīng)損壞了十之八九。且不論該存該廢(推想林徽因更可能持廢棄意見),民眾這么懷念她,足以欣慰九泉下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