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送啊。說著說著站臺上還是擠滿了衫袖。

“上車吧！”

“回去吧！”

……鈴聲鏘鏘啷啷地響。

紅旗卷起，綠旗展開了，丟著帽子，搖著手帕，嗚——那一聲汽笛！隔窗的一群小女孩在嗚嗚咽咽地哭呢。車蠕動了。我攀著鐵的欄干，踩著車門前的踏板，是怎樣想一發(fā)跳下來：“干么走！”幾乎是怨恨的心緒。想著一個人的寥寥數(shù)語：明天不送你，好好的！望著朋友們歸去的背影，蒼然的古城一點點移向后去了。黯然地走進車廂，木然地坐下，眼底滿是模糊的影。喔，漫漫長途，上路了。

時候是傍晚，夕陽偏斜地灑著余暉，地上投著樹木房屋疏冷散亂的陰影，離開雄偉頹壯的女墻，便是點綴著若干村舍的近郊了。不敢面對旅伴，彼此都是帶著太多的委屈，姑且向了車窗望大野指去。

……一尊古塔，一座紅廟，刻鏤著百千年的歷史文物，滄桑變遷，像斑發(fā)老翁拄了龍頭拐杖，捻了霜點的胡須在莊嚴地藹然地拖了悠長的音調(diào)，話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和圓明園被焚的遺事，那唏噓慨嘆，使人聽了黯然凄然。一拱橋，一樹鴉，靜靜地鋪襯了料峭的初春晚景，即使一切沉默啞然，卻都是滿懷說不出的心事。偶然三五行人，彳亍在阡頭陌畔，有的牽了騾馬，有的肩了橐囊，踢踢禿禿的腳步與隆隆的車輪融合協(xié)調(diào)著，譜就了一曲向晚的音樂。是哪里村集散了？將是歸去的鄉(xiāng)人吧。遠望，縷縷炊煙裊繞著禿樹杈椏，“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平安的晚餐喲。

想到了人家的歡聚，便感到自己的漂泊；滿車人像堆擠著滿車貨，個個懵憧憧的，都已起始點頭打盹了。真寂寞！恨不得將車窗搗碎，就曠野中擒一匹生馬，趁了沙漠吹來的朔風，狂也似的在山里林里荊棘的叢里奔騰一回馳騁一回。

旅愁無自，忽然眼里噙了不知從哪兒來的淚。“沒出息的人啊！”心里想，“什么事值得如此感傷？太脆弱了！若是一舉一動都要這樣黏滯，將來多危險能成得什么事呢？凡事往遠處大處看。兒女情腸，孩子癖氣，是拿不出門的。”可是沒有用，愈想愈想的結果，噙著的淚反而簌簌落下來了。

隆隆……漸漸地，日落，黃昏，車頭闖進了紫夜去。窗外邊，黧黑，黝暗，恰像杳無涯際的深淵。村舍的濃黑，樹木的淡黯，崗巒的起伏，繪就了崎嶇百折的虛線，深深淺淺的墨潑。地平線上遠遠的偶爾一點亮光，閃動著，跳躍著，不知是鬼火還是夜行人挑的燈籠。唔，真是在做夢呢。高一些看，那點點，點點，直撒到天邊的星，星。

車廂里也已亮了灰黃的燈光。乘客們都偎依著踡跼著睡了。疲憊的旅途啊！都這樣可憐。他們都在做什么夢呢？寧靜和樂的故鄉(xiāng)？艱難饑餓的荒旱？寶寶祖母的糖果？青年愛妻的溫馨？還是風，雨，突突的槍聲？啊，做著各種的夢吧。你看，一個蹙了眉頭苦喪著臉，一個唇邊掛著微笑，唉！醒也是悲歡，夢也是悲歡；這網(wǎng)羅，這樊籠，雖是自由人呢，正笑著忽然哭起來了。正哭著忽然笑起來了。解不開的謎喲！

夜有點涼了。

正是，夜有點涼了。

紅燈，綠燈；一站，又一站。真凄涼！站旁連賣東西的都如此寥落。

——燒餅哩！

就只這一個單調(diào)的喊聲，如許冷清。聽了我真想問問：

“喂。伙計，你不睡覺么？這樣涼的夜！同伙們呢，都哪兒去了？你穿的衣裳可夠厚？你可是提了燒餅的籃子還在餓著？”

天啊！我要呼一聲“天”了。

敵人說：“蒼天救助我，教我的敵人毀滅吧！”

敵人說：“蒼天救助我，教我的敵人毀滅吧！”誰的虔誠他都要，誰的虔誠都沒有回響。可是我還要呼一聲“天”呢。誰都不懂的怪事啊！自己也是糊涂的。

天生的憂郁癖氣，不知怎么愛上了夜晚。一點不想困，便醒著做起夢來了。不在跟前的許多人，久成陳跡的許多事，都擠到眼前來了：逛山跑得喘；夜宴醉了一大半；紅燭夜話的滿屋男女；未央夜街頭的豆腐攤；山巔的詩句：“鐵馬銅駝臥夕陽”“人與樹齊高”……沉淀在腦海里的蜃灰，翻開來還是這樣新鮮；真是的，生活為什么這樣多變！

天津到了。半小時的停留里：坐電車，跑租界買東西，吃宵夜飯，急急跑回，隆隆車又開了。我原是過路的旅客。這些原都是夢境。唉！誰不是過路的旅客呢？誰不是在做夢呢？在這一段匆匆的旅途上，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只是旅途中一幕幕的夢境啊！百里千里，渴睡著的工夫便已到了；十年百年，悠悠忽忽地就過完了。都是夠朦朧夠潦草的。

隆隆……車行疾也。

假寐一會，醒來是中宵夜了。夜景那樣凄其。

“喂，唱個歌怎樣？”問旅伴說。“慰情聊勝無”，兩人嘔啞地哼哼起來。離開慈母的兩小，本該有人照顧的，卻在兀自相互地哄著，眼里都含了淚。——我們彼此的情景，有著如此的比擬呢。有點孤單，亦足相與慰藉；前路，隆隆……地走吧，不怕！

滄州站，欄外盞盞油燈下，都擺了燒雞。聞香下馬，是名產(chǎn)，姑且買只嘗嘗，一人一條腿，大吃大嚼。相對了笑笑，滿手滿嘴油。得算享福嘍。不是？

再走，隆隆……一覺，兩覺；三站，五站，德州了。“吹角連營”，那么些馬，那么些兵。東方偷偷地白，天慢慢地亮，火紅的太陽出來了。

火紅的太陽出來了。把流波般的思想，讓它一幕幕地消逝，只隨了車頭，隆隆，隆隆，猛烈地向前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