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孿生兄弟(三)
- 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說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6040字
- 2022-02-22 09:53:09
戈利亞德金先生這整整一上午就在可怕的奔波中過去了。上了涅瓦大街,我們的主人公就吩咐在中心商場門前停車。一跳下馬車,他便朝拱廊下奔去,身后有彼得魯什卡緊跟著,徑直走進金銀器具鋪。僅僅從戈利亞德金先生那副神態便可看出,他這人確是忙得不可開交,事務成堆。先與人家講定一大套餐具加茶具的價格,紙盧布一千五百多,接著便從這筆買賣中為自己撈取饒頭:一只精致的雪茄煙盒,一副銀質刮臉刀具,最后,又打聽了幾樣自有用途而又很可愛的小玩意的價錢,戈利亞德金先生這才收場:他允諾明天一定過來取訂貨,甚或今天就派人來拿,然后又要了這鋪子的門牌號,在仔細聽完那個一心要讓他留下定錢的商人的申述之后,他滿口答應說,定錢到時自會付給的。此后,他便與那已然被他迷惑的商人匆匆道別,在一大群店伙計的追逐下,沿著攤位間的窄道兒抽身走開了,時時回頭瞅瞅彼得魯什卡,還留心尋找某個新鋪面。他順道兒溜進一家兌換所,把自己手中所有的大鈔換成了小票,雖然在兌換中受了點損失,可是畢竟把錢換開了,他的錢包相當可觀地鼓起來了,看上去,這情形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最后,他在一家專賣各式女用衣料的布店里停了一會兒。又與人家講定了數目巨大的一筆貨,戈利亞德金先生在這里又向商人允諾,他一定來取貨,也要了這店鋪的門牌號頭,而當人家索要定錢時,他又重申,定錢屆時會付的。后來,他還光顧了幾家店鋪;每到一個店鋪里都要議定一筆貨,凡是看到的東西都要問個價,有時與商人們爭執半天,從店鋪里走開了,又折回去兩三次,——總之,他忙得不亦樂乎。出了中心商場,我們的主人公前往一家著名的家具店,在那里與人家講定一套用于六個房間的家具,看了一個時髦而且相當精巧、款式最新潮的女士梳妝臺,他向店主聲稱,他一定會派人來取走所定的全部家具,并且照例允諾到時候給定錢,這才走出這家商店,又驅車前往什么地方并預定下什么貨物。總之,看上去,他這份操勞簡直沒完沒了。最后,戈利亞德金先生自己對這些奔波好像也膩煩起來了。甚至于——天曉得這起因是什么——良心的愧疚突如其來地襲上他的心頭。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不愿碰見什么熟人,譬如說,安德烈·菲立波維奇,或者,即便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城里的鐘終于響了三下,已是午后三點。到戈利亞德金先生終于坐上馬車時,他這一上午所采買的物品不過是一雙手套與一小瓶香水,總共也只花去一個半紙盧布。對戈利亞德金先生來說,這時間還相當早,于是,他便吩咐車夫在涅瓦大街上的一家有名的飯店門前停車,迄今為止他對于這家飯店還只是聽說過,這一回下了馬車,他直奔進去,要吃一點東西,歇息一會兒,等到那個時刻。
就像一個即將赴盛宴的人那樣,戈利亞德金先生十分簡單地吃了點東西,也就是說,只是隨便要點什么,所謂“先吃點東西好墊墊肚子”,同時,喝了一杯伏特加,之后,他便在安樂椅上坐定,先是謙遜地環顧了四周,然后就安安靜靜地看起一張內容空泛的國民報紙[44]來了。他看了兩三行之后,就站起身來,照照鏡子,整理整理衣服,撫弄撫弄頭發;隨后,走到窗口瞅了瞅,看看他的馬車是否在原地待命……接著,他又坐下去,重新拿起報紙。看得出來,我們的主人公處于極度激動之中。他看了看鐘,才不過三點一刻,還得等不少時間,而與此同時他又斷定,就這樣干坐著是不體面的,于是,戈利亞德金先生便吩咐給他上一杯可可茶,雖然他此刻對于這飲料并沒有多大興趣。他喝完可可茶,發覺時間多少推進了一點,便走出餐廳去付賬。這時,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來,看見兩位同事站在面前,正是早上在鑄造街撞見的那兩位,——論年齡,論官銜,他們都還是相當年輕的小同事。我們的主人公與他們之間的關系平平常常,既沒有什么交情,也沒有公然的敵意。不用說,雙方都保持著體面;不曾有進一步的接近,而且這也不可能。此時此刻的碰面讓戈利亞德金先生極度地不快。他略微皺了皺眉頭,剎那間直發窘。
“雅科夫·彼得羅維奇,雅科夫·彼得羅維奇!”兩個登記員嘁嘁喳喳地叫嚷起來,“您在這里?是什么風兒把您……”
“啊!原來是你們兩位喲!”戈利亞德金先生連忙截住同事的盤問。這兩位官員的詫異神色,再加上他們的口氣過分親昵,著實讓他頗為窘迫并有點難堪,可他還是不得不擺出舉止隨便、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是開小差了吧,先生們,嘿嘿嘿!……”就在這時,為了免得失去自己的身份,為了不至于使自己降格到與年輕的小職員們為伍的地步——對這些小職員,他可是一向都保持應有的界限的,他甚至試圖去拍拍一個小伙子的肩膀;但在類似場合下極普通的舉動,戈利亞德金先生做得卻很不得體,一個又體面又親昵的手勢倒弄成某種完全異樣的東西了。
“喏,怎么樣,我們的狗熊還坐在那兒嗎?……”
“這指的是誰呀,雅科夫·彼得羅維奇?”
“喏,那狗熊唄,你們像是不知道誰叫狗熊?……”戈利亞德金先生笑起來,朝侍者轉過身去,要從侍者的托盤中拿起找回的錢。“我這說的是安德烈·菲立波維奇,先生們。”在與侍者打完交道之后,他繼續往下說,這一回他可是帶著相當嚴肅的神情轉向這兩位官員了。兩位登記員彼此頗有深意地向對方擠了擠眼睛。
“他還坐著,還問起您呢,雅科夫·彼得羅維奇。”其中的一位回答道。
“坐著,呃!那就讓他坐著吧,先生們。還問起我,是嗎?”
“問了,雅科夫·彼得羅維奇;可您這是怎么啦,又灑香水,又抹頭油,穿得這么漂亮?……”
“沒什么,先生們,這沒什么呀!得了……”戈利亞德金先生把目光移到一旁,緊張地微笑了一下,回答道。那兩位官員看見戈利亞德金先生在微笑,便哈哈大笑起來。戈利亞德金先生稍稍地繃起了臉。
“我對你們說句知心話吧,先生們,”我們的主人公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其實也真要這樣)已打定主意對這兩位官員披露點什么,又開口道,“你們,先生們,你們都了解我,可是迄今為止,也只了解一面。在這種事情上別怨別人,老實說,得怪我自己。”
戈利亞德金先生緊閉嘴唇,頗有深意地盯了那兩位官員一眼。那兩位彼此又向對方使了個眼色。
“迄今為止,先生們,你們并不了解我。要說明白,此時此地還不太合適。我對你們只順便略談幾句。先生們,有些人就是不愛走彎彎繞繞的路,而只在化裝舞會上才戴著假面具。有些人并不認為做人的直接使命就在于用皮靴靈巧地蹭地板。還有這樣的一些人,先生們,當他們,譬如說,穿上了一條合身的褲子的時候,他們并不會輕易地說自己是幸福的人,活得很充實。最后,還有些人并不愛竄來竄去,終日閑轉,討好獻媚拍馬溜須,而最主要的是,先生們,削尖腦袋去窺探人家的閑事……我,先生們,差不多都說了,請容我現在就告辭吧……”
戈利亞德金先生收住了腳步,因為那兩位登記員先生此時此刻十分稱心,忽然間竟極不謙恭地縱聲大笑起來。戈利亞德金先生發怒了。
“笑吧,先生們,這會兒盡管笑!走著瞧吧。”他懷著那種人格受辱的悻悻然的感覺,拿起帽子,朝門口溜去,一邊回敬道。
“但我還要再說幾句,先生們,”他最后一次沖著兩位登記員先生,補充道,“我還要再說幾句,——你們兩位在這里可為我作證。先生們,我的原則就是:不走運時——克制自己,走好運時——沉得住氣,在任何情形下也不要給誰暗中‘上眼藥’。不當陰謀家——且以此而自豪。外交家呢,我這人也做不來。先生們,還有人說,飛鳥自找獵人。沒錯,我隨時同意這個說法:可是,在這里誰是獵人,誰是飛鳥呢?這還是問題喲,先生們!”
戈利亞德金先生意味深長地閉口了,臉上顯出那種最耐人尋味的神色,也就是高高地揚起眉毛,緊閉嘴唇,朝那兩位官員點點頭,就走了出去,使那兩位驚詫不已。
“您吩咐吧,上哪兒?”彼得魯什卡硬邦邦地發問,想必他在寒風中徘徊了許久,已經很不耐煩了。“您吩咐吧,上哪兒?”他向戈利亞德金先生發問,卻撞上了后者那令人發憷、無堅不摧的目光,我們的主人公在這一個上午已經有兩次用這種目光護衛過自己,此刻從樓梯上往下走的時候,他第三次求助于這種目光。
“上伊茲馬伊洛夫橋。”
“上伊茲馬伊洛夫橋!走!”
“他們家的午宴最早也得過了四點才開始,或許還要到五點哩,”戈利亞德金先生尋思道,“現在到是不是早了?不過,我可以早一點到;再說,那是家宴呀。我這樣倒可以不拘禮節[45],就像上流社會中的人們彼此之間所說的那樣。我為什么就不能不拘禮節呢?我們的狗熊也說過,一切都將不拘禮節,故而我也可以……”戈利亞德金先生就這樣尋思著;然而,他那份激動卻愈發強烈起來。看得出來,他這是準備應付一件相當麻煩的小事,為了不再說出什么話來,他低聲嘟噥著,用右手比比劃劃,不住地瞅瞅車窗外面,要是此時此刻來看看戈利亞德金先生,那么絕對沒有人會說他這是就要去美餐一頓,隨隨便便,況且還是在自己的親友家里,——不拘禮節,就像上流社會中的人們彼此之間所說的那樣。終于馬車到了伊茲馬伊洛夫橋邊,戈利亞德金先生指了指就在橋邊的一座房子。馬車咕咚咕咚地駛進大門,在正房右側門口的臺階前停下了。戈利亞德金先生瞥見二樓窗口有個女人的影子,就把手一揚,向她送去一個飛吻。其實他自己并不清楚他這是在做什么,因為這會兒他絕對地已然是半死半活。下馬車時,他臉色蒼白,誠惶誠恐;跨上臺階,他就脫去帽子,機械地整理了一下衣著,雖覺得膝蓋那兒微微打哆嗦,還是趕緊上樓了。
“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在家嗎?”他向給他開門的人問道。
“在家,噢,不在家,他不在家。”
“怎么?我的老弟,你說什么?我——我可是來赴宴的,老弟。難道你不認識我嗎?”
“怎么會不認識呢!沒吩咐要接待您呀。”
“你……你,老弟……你,想必是弄錯了吧,老弟。這是我呀。我,老弟,被邀請了;我是來赴宴的。”戈利亞德金先生一邊申述,一邊脫去外套,明顯地表露出要進屋里來的意圖。
“對不起,這不行。沒吩咐接待,吩咐謝絕您。就是這樣!”
戈利亞德金先生的臉頓時變得蒼白。就在這時,通內室的門打開了,格拉西梅奇走了進來,他是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的老仆人。
“您瞧,葉美里揚·格拉西莫維奇,他要進去,可我……”
“可你們都是傻瓜,阿列克賽伊奇。滾進里屋去吧,把謝苗雷奇那下流坯打發到這兒來。這不行呀,”他轉身對戈利亞德金先生說道,態度恭敬,但語氣很堅決,“怎么也不行的,他們請求諒解,他們不能接待。”
“他們果真這么說了,說他們不能接待?”戈利亞德金先生遲遲疑疑地問道,“請您原諒,格拉西梅奇。究竟是由于什么緣故而怎么也不行呢?”
“怎么也不行的,我去通報過了;人家說了:請諒解。他們說,不能接待。”
“究竟是由于什么緣故呢?怎么會這樣呢?怎么……”
“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怎么能這樣呢?這樣可不行!去通報一聲吧……怎么能這樣呢?我可是來赴宴的……”
“對不起,對不起!……”
“唉,得啦,不過,他們請求諒解——這是另外一回事呀;我要問,格拉西梅奇,怎么會這樣呢,格拉西梅奇?”
“對不起,對不起!”格拉西梅奇駁回了他的這種追問,一面相當堅決地用手把戈利亞德金先生推到一旁去,給這時走進外廳的兩位先生讓開一條寬闊的道兒。
進來的先生們是安德烈·菲立波維奇與他的侄兒,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他們兩個都莫名其妙地瞅了瞅戈利亞德金先生。安德烈·菲立波維奇正要開口,但戈利亞德金已然打定主意;他垂下眼瞼,漲紅了臉,微笑著,帶著一副誠惶誠恐的面孔走出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的外廳。
“我等會兒再來,格拉西梅奇;我會解釋清楚的;我希望,所有這一切會及時地得到解釋。”他站在門檻上申述著,身體的一部分已然在樓梯上了。
“雅科夫·彼得羅維奇,雅科夫·彼得羅維奇!……”緊跟在戈利亞德金先生身后,傳來了安德烈·菲立波維奇的聲音。
戈利亞德金先生這時已經置身于樓梯最下面拐彎處的小平臺上。他迅速地向安德烈·菲立波維奇回過身去。
“您有什么事嗎,安德烈·菲立波維奇?”他用相當堅定的口吻說道。
“您這是怎么了,雅科夫·彼得羅維奇?怎么樣?……”
“沒什么,安德烈·菲立波維奇。我在這兒挺自在。這是我的私生活,安德烈·菲立波維奇。”
“什么?”
“我這是說,安德烈·菲立波維奇,這是我的私生活,至于我的公務方面,就我本人的感覺而言,目前還找不出什么應受指責的地方。”
“怎么講!至于說公務方面……您這是怎么了,先生?”
“沒什么,安德烈·菲立波維奇,根本就沒什么,好大膽的小丫頭喲,別的再沒什么……”
“什么!……什么?!”安德烈·菲立波維奇詫異不已,不知所措。戈利亞德金先生到目前為止一直是站在樓梯下面與安德烈·菲立波維奇交談,他是那樣地仰望著,好像隨時準備跳進對方的眼睛里去,——看出處長有些心慌意亂,他便往前跨了一步,這舉動是他自己也幾乎毫無意識的。安德烈·菲立波維奇往后退去。戈利亞德金先生則接連跨上了兩個梯階。安德烈·菲立波維奇不安地向四周環視了一遍。戈利亞德金先生陡然間迅速地登上樓梯。而安德烈·菲立波維奇則更快地竄進房間,砰的一聲隨手關上了門。剩下戈利亞德金先生一個人。他眼前的一切頓時昏暗下去。他完全迷亂了,如今站在那里頭緒紊亂地沉思著,仿佛回想起了就在前不久發生的也是極其紊亂的情景。“哎呀,哎呀!”他喃喃地敘說道,勉強地微笑著。就在這時,從下面的樓梯上傳來話語聲與腳步聲,想必是又有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邀請的客人來了。戈利亞德金先生有些醒悟了,趕緊翻起他那副貉皮領子,盡可能用它來遮掩住自己的面孔,邁起碎步,急急忙忙、磕磕絆絆地沿著樓梯往下走。他覺得自己頗有些虛弱與麻木。他那份窘迫達到了那樣強烈的程度,以至于走上門口的臺階時,他等不得馬車靠過來,自己穿過泥濘的院子,徑直向自己的馬車走去。奔到車前準備坐上去時,戈利亞德金先生的頭腦中閃現出一個愿望:與馬車一同陷進地下去吧,或者哪怕躲進老鼠洞也行呀。他似乎覺得,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家里所有的人這會兒正在從所有的窗口打量著他呢。他知道,他要是回過頭去,準會立刻當場斃命的。
“你笑什么,蠢貨?”他急促地沖著彼得魯什卡嚷道,后者正準備扶他上馬車。
“哪有什么讓我去笑的呢?我沒笑什么;現在上哪兒?”
“回家,走吧……”
“回家嘍!”彼得魯什卡縱身一躍,跳到馬車后面的腳鐙上,吆喝了一聲。
“這副烏鴉嗓門!”戈利亞德金先生想。這會兒,馬車已經駛過伊茲馬伊洛夫橋相當遠了。忽然,我們的主人公使勁抖了抖那根繩,喊車夫立刻讓馬往回走。車夫撥轉馬頭,兩分鐘之后,車又駛進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的院子。“沒必要,傻瓜,沒必要;回去!”戈利亞德金先生嚷了一通。那車夫好像就期待著這個命令:對什么也沒有異議,也沒在門口臺階旁把車停下來,在院子里繞了整整一圈,就讓車重又駛到街上去了。
戈利亞德金先生并沒有回家去,而是在馬車繞過謝苗諾夫橋之后,他就吩咐拐進一條小巷,在一家門面相當素樸的小酒館旁停下了。我們的主人公下車后,與車夫結了賬,就把馬車打發走了,然后他命令彼得魯什卡回家去,等他回來,他自己走進小酒館,要了一個單間,吩咐給他上酒上飯。他覺得自己的心情相當糟糕,而自己的大腦則處于全然紊亂與一片混沌的狀態。他心神不寧,在單間里許久地踱步;后來,他終于坐到椅子上,雙手支托著腦袋,開始全神貫注地苦苦思索與解決某些關涉自己目前處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