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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孿生兄弟(二)

內外科醫生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魯滕施皮茨,身體非常健康,雖然已是上年紀的人了,兩道濃眉與絡腮胡子都已經花白,一雙眼睛卻富于表情,熠熠發光,看上去,單憑這目光就能驅除一切疾病,何況他還佩戴著一枚了不起的勛章。這天上午,他坐在自己書房的安樂椅上,喝著夫人親手端來的咖啡,抽著雪茄煙,不時地給自己的病號開處方??肆兴够鶕P·伊凡諾維奇給一位生痔瘡的老人開了最后一小瓶藥,將這位遭罪的老人從側門送了出去,然后又坐下來等待下一位求醫者。這時,戈利亞德金先生進來了。

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看上去壓根兒就沒有料想到,而且也并不情愿看到戈利亞德金先生出現在自己面前,因為他陡然窘了一下,臉上不禁流露出某種奇怪的神色,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不悅。戈利亞德金先生呢,每當他為辦自己的事情來到什么人跟前時,不知怎么,他卻幾乎總是臨陣卡殼,不合時宜地泄了氣,慌恐起來,這會兒正是如此。他還沒有想出那個開場白,——往日里在這類場合中,它對于他來說總是一塊真正的絆腳石,他感到非常狼狽,嘴里嘟噥著想必不外乎是道歉之類的什么套話,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便拿過一把椅子來,坐了下去。但是,一想到他這是不請自坐,立時就覺得自己此舉失禮,便趕緊補救自己對社交場上高雅風范的無知之過,而迅即從不請自坐的位子上站起身來。隨即他又醒悟過來,模模糊糊地發覺,他一下子就做了兩件蠢事,可是決心毫不遲疑地去做第三件,也就是說,他想嘗試著為自己辯護,他的嘴里嘟噥著什么,他微笑著,漲紅了臉,狼狽不堪,意味深長地沉默下來,最終坐下去,再也不曾站起來,而只是用他那最富于挑戰性的目光來保護自己以防不測,這目光擁有異乎尋常的威力,能在意念中把戈利亞德金先生的所有仇敵一舉擊潰,化為灰燼。除此之外,這目光還充分表達著戈利亞德金先生的獨立不倚,也就是說,它清楚地宣告:戈利亞德金先生一向與世無爭,就像所有的人一樣,他獨立自在,在任何情況下都與別人毫不相干??肆兴够鶕P·伊凡諾維奇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像是對眼前所見以示贊許,然后便把他那檢視性的、質詢式的目光投向戈利亞德金先生。

“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戈利亞德金先生面帶微笑地開口道,“我又來打擾您了,現在再一次斗膽請求您原諒……”戈利亞德金先生顯然是為措辭而犯難了。

“嗯哼……是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先從嘴里噴出一縷煙來,把雪茄放在桌上,說道,“可是您得恪守醫囑;我對您說過,您要收到療效就得改變生活習慣……喏,去消遣消遣;喏,去探訪探訪友人與熟人,而且也不要在那兒與酒為敵;得適當地保持一些愉快的交際。”

一直還在微笑著的戈利亞德金先生連忙聲明,他覺得,他與所有的人一樣,他呆在家里,與所有的人一樣,他也有娛樂消遣……當然,他可以去看看戲,因為與所有的人一樣,他也有薪水,他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他十分安然;他還順便提到,他多少感覺到自己并不比別人差,他住在家里,住在自己的寓所里,他身邊還有個彼得魯什卡。說到這里,戈利亞德金先生陡然打住,訥訥起來。

“嗯哼,不,不是這個方面,我要問您的完全不是這個。我這是很想在大體上了解一下,您是否喜愛愉快的交際,平日里是否享受快樂的時光……喏,這么說吧,如今您過著的是抑郁寡歡的生活,還是快樂開心的生活?”

“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

“嗯哼……我要說的是,”醫生打斷了他的話,“您得對您的整個生活加以根本的改造,在某種意義上還得重塑自己的性格。(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在‘重塑’這個詞語上加重了語氣,并且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不要對快樂開心的生活格格不入;得時常去看看戲,光顧俱樂部,無論如何都不要與酒為敵。坐在家里是不相宜的……對您來說,坐在家里乃是萬萬不可的?!?

“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這人愛清靜,”戈利亞德金先生說道,一面向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擲去頗有深意的一瞥,顯然,他這是在挑選措辭,以期把自己的思想最確切地表達出來?!霸⑺镏挥形?,外加彼得魯什卡……我想說的是:我的仆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想說的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這是在走自己的路,一條特殊的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這人與眾不同,我感覺到自己并不依賴任何人??肆兴够鶕P·伊凡諾維奇,我可是也出門去閑逛的?!?

“怎么講?……是呀!喏,這時候出去逛就沒有什么愉快可言了;氣候非常糟?!?

“沒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這人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雖說是個與世無爭性情溫順的人,就像我似乎已經有幸向您表白的那樣,但我走的是另一條單獨的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生活之路是廣闊的……我想……我想……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這是想以此來表達……請原諒,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就是不擅辭令?!?

“嗯哼……您說下去……”

“我這是要說請您原諒我,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原諒我這人不擅辭令,這是我多少能感覺到的?!备昀麃喌陆鹣壬恼Z調夾帶著委屈,有點兒語無倫次了?!霸谶@方面,我這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就不及別人了,”他帶著某種很特別的微笑補充道,“我不會夸夸其談;我沒有學過怎樣使談吐顯得很漂亮。可是,我這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會行動;我可是會行動的,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

“嗯哼……究竟怎樣……您究竟怎樣行動呢?”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立即作出了反應。隨后,是片刻的沉默。醫生不知何故奇怪而不信賴地盯了戈利亞德金先生一眼。戈利亞德金先生呢,他也挺不信賴地斜睨了醫生一下。

“我這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戈利亞德金先生繼續說起來,語調依舊,不過已透出些微的生氣與困窘,這是由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的極端固執所激起的,“我這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就是愛清靜,而不喜歡交際場上的喧鬧。他們那兒,我這是說在豪華的交際場上,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得會用靴子蹭地板[41]……(說到這里,戈利亞德金先生就用腳在地板上稍稍蹭了幾下。)那兒是講究這個的,也講究會說幾句雙關語……得會編一套悅耳動聽的恭維話……這就是那兒所講究的。可我這人沒學過這一套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所有這些小花招我都不曾學過,從來沒學過。我這人樸實無華,不動心眼,我就是沒有追逐外在風采的天性。在這方面,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甘拜下風;就這一點而言,我甘拜下風。”戈利亞德金先生在敘說這一切的時候,自然,是帶著這樣的一副神情,這神情分明是要讓人看出,我們的主人公對自己甘拜下風,對自己不曾學過那些小花招,俱是毫無遺憾的,他的心情甚至與此完全相反??肆兴够鶕P·伊凡諾維奇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看著地板,面容上顯得頗為不快,仿佛早已預感到什么似的。戈利亞德金先生這番大段表白之后,是一陣為時頗久而意味深長的沉默。

“您這似乎有點離題了,”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終于低聲說道,“我向您直說吧,我真不能完全明白您的意思?!?

“我這人不擅辭令,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已然有幸向您奉告過,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這人不擅辭令?!备昀麃喌陆鹣壬f道,這一回用的可是激烈而堅決的語調。

“嗯哼……”

“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戈利亞德金先生那輕悄悄然而意味甚深的嗓音又說開了,而且相當莊重,在每一個要緊處都要頓一頓?!翱肆兴够鶕P·伊凡諾維奇!我可是一進門就先行抱歉的?,F在我重申一下先前所說的,再次請您暫且給予寬容。我這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對您確是沒什么可以相瞞的。我乃是個小人物,這您自會看出;然而,幸運的是,對我是個小人物這一點我并不遺憾。甚至恰恰相反,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且把心里話都說出來得了吧,我甚至為自己并不是位大人物,只是個小人物而深感自豪。不是個陰謀家,——我也以此而自豪。我從不鬼鬼祟祟地行動,而是坦坦蕩蕩,不?;ㄕ校M管我也能去做損人利己的小事,而且還很能做的,甚至清楚該對什么人下手,該怎樣下手,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但我不愿去敗壞自己的名譽,就這一點而言我一向是潔身自好的。就這一點而言,我要說,我一向是潔身自好的,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戈利亞德金先生富于表情地沉默了片刻;他述說這一切時既溫存又興奮。

“我這人走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們的主人公又繼續說起來,“一向筆直地、坦蕩地前行,不走任何彎彎繞繞的道兒,因為我看不起那些彎彎道兒,且把它們都讓給別人吧。我這并不是竭力侮辱那些可能比您我要清白些的人……我這是想說比我與他們要清白些,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并不想說比您清白些。我這人不愛說半吞半吐的話,我從不可憐那渺小的兩面派;我一向厭惡流言蜚語;只是在假面舞會上我才戴面具,而不是每天都戴著面具出現在人們面前。我這只是要向您請教一點,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您會怎樣去向自己的仇敵,向自己最兇惡的仇敵,——向那個您可能會視之為死敵的家伙,進行報復呢?”戈利亞德金先生向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擲去挑戰性的一瞥,然后,點明了這一問題。

盡管戈利亞德金先生把這一切都申述出來了,其清晰與明白的程度已然無以復加,其語氣之堅定,詞句之斟酌,均可以讓他去期望那最穩妥的效果,然而他卻心神不安,大為不安,極其不安地望著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F在他把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他的目光中,他怯生生地,帶著心煩意亂的焦躁神情,期待著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的回答。然而,讓戈利亞德金先生詫異不已且十分震驚的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只是低聲嘟噥了一下;隨后,便把那安樂椅往桌邊挪了挪,相當生硬,不過也還算禮貌地對戈利亞德金先生做了一番聲明,諸如自己的時間很寶貴啦,自己不知何故對這個問題還沒有完全弄清楚啦;有什么辦法能相助的話,他可是愿意隨時盡力效勞的,但是,一切力所不及且與他無關的事情,他總是一律拋開的。說到這里,他拿起羽毛筆,挪過來一張紙,從中裁下醫生常用的那種小紙片,并聲稱他這就把該用的藥給開出來。

“不,不必了,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不,這根本不必!”戈利亞德金先生從坐椅上欠起身來,抓住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的右手阻攔道,“這個,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這里根本不需要……”

而就在這時,就在戈利亞德金先生說這番話之際,他身上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他那雙灰色的眼睛,不知何故奇詭地閃出一道亮光,他那兩片嘴唇哆嗦起來,全身肌肉與整個臉孔抽搐起來,扭動起來。他整個人兒渾身都在顫抖著。在做出自己最初的舉動之后,在按住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的手之后,戈利亞德金先生現在佇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仿佛他自己也不信賴自己,而在期待著那進一步行動的靈感的降臨。

于是,一個相當奇怪的場面出現了。

有點兒窘困的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剎那間像是在自己的安樂椅上生了根,手足無措,圓瞪著兩只眼,愣愣地望著戈利亞德金先生,后者也這樣瞪著他。最后,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稍稍地抓住戈利亞德金先生制服的大翻領,站起身來。他們兩人就這樣站了好幾秒鐘,一動也不動,彼此的目光愣愣地對視著。不過,戈利亞德金先生的第二次舉動卻異常奇特地結束了。他的嘴唇顫抖起來,下巴哆嗦起來,我們的主人公竟出人意料地哭上了。他一邊嗚嗚咽咽,點頭頓首,一邊用右手捶胸,而左手則也動作起來——去抓住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的便服的大翻領,他倒是想說話,并且想把什么事情立即解釋清楚,但他連一個詞也說不出來。后來,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終于從驚詫不已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得啦,您冷靜些吧,請坐下!”他終于開口道,一邊竭力把戈利亞德金先生拉到安樂椅上坐下。

“我有仇敵,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有仇敵;我有一些兇惡的仇敵,他們發誓要毀了我……”戈利亞德金先生膽怯地低聲回答道。

“得啦,得啦,什么仇敵!不應該去記仇!這可是完全不必要的。請坐下,坐下。”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一邊讓戈利亞德金先生完全坐進安樂椅,一邊繼續勸說道。

戈利亞德金先生終于坐定了,目不轉睛地看著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肆兴够鶕P·伊凡諾維奇帶著極度不滿的神情,在自己的書房里踱起步來,從一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隨后,是良久的沉默。

“我感謝您,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對您現在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很感謝,很領情。我會至死不忘您的好處,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焙髞恚昀麃喌陆鹣壬K于說道,并帶著一副受委屈的樣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得啦,得啦!我對您說,得啦!”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相當嚴厲地回答了戈利亞德金先生的乖張言行,再一次讓他坐到椅子上。“喏,您這是怎么啦?給我講講吧,您如今遇到了什么麻煩事,”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繼續說,“您說的是什么仇敵?您那兒出了什么事兒?”

“不,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現在我們最好把這個話題擱在一邊,”戈利亞德金先生眼睛盯著地面,回答道,“讓我們最好把這一切都拋在一邊,擱置一些時日……到另一個時候,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到更為方便的時候,那時一切都將袒露開來,面具也將從某些人的臉上剝落下來,某些真相會暴露出來的。而現如今,這會兒,在我們之間已經發生這一切之后,不消說……您自己也會同意的,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請允許我祝您早安,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备昀麃喌陆鹣壬f道,這一回他可是堅決而莊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并且把帽子都拿在手中了。

“噢,喏……那就悉聽尊便了……嗯哼(隨后是片刻的沉默)我這人,就我這方面而言,您清楚,我總盡力……那就衷心地祝您好運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是明白的;現在我可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無論如何,請您原諒我打攪您了,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

“嗯哼……不,我想要對您說的并不是那個意思。不過,隨您的便了。藥還得照舊服用呀……”

“我會繼續服藥的,遵照您的醫囑,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會繼續上那家藥房去拿藥的……現如今連當一名藥劑師,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也很了不起啊……”

“怎么?您這是想說什么意思?”

“意思很平常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想說的是,現如今這世界就是這么回事……”

“嗯哼……”

“任何一個毛頭小伙子,不單是藥店里的,如今在正派人面前都會翹鼻子?!?

“嗯哼……那您究竟怎樣理解這種情形呢?”

“我這是要說,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要說某一位人……某一位我們共同的熟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就算是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吧……”

“?。 ?

“是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可是了解某些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那些人并不過分地固守成見,而有時會說出真話的。”

“啊!……這怎么說呢?”

“也就是那樣;不過,這已是不相干的事,他們有時還那么善于讓人吃拌苧麻籽的雞蛋[42]?!?

“什么?讓人吃什么?”

“拌苧麻籽的雞蛋,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這可是一句俄羅斯俗語呀。譬如,他們有時很善于適時地給人道喜;就有這樣的一些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

“道喜?”

“對呀,道喜,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日前,我的一個親密的熟人就是這樣做的……”

“您的一位親密的熟人……??!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留心地瞥了戈利亞德金先生一眼,追問道。

“沒錯,我的一位頗為親近的熟人,給另一位也是相當親近的熟人兼友人即所謂最親密無間的朋友道喜,祝賀他升官,得到了陪審員這一官銜,他的賀詞是那么得體?!矣芍缘馗吲d,’他當時是這樣說的,‘謹向您,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表示我的祝賀,我誠摯地祝賀您得到了官銜。我尤為高興的是,現如今,誠如舉世皆知的那樣,走后門找靠山的事兒已然絕跡了?!f到這里,戈利亞德金先生瞇起眼睛朝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瞅了瞅,狡猾地點點頭……”

“嗯哼……人家是這么說的……”

“說了,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說了,而且就在這時還向安德烈·菲立波維奇,也就是我們那個寶貝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的叔叔盯了一眼。他升為八級文官,可這與我有什么相干呢,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在這兒得到了什么呀?沒錯,他想結婚,可是容我出言粗俗,他還乳臭未干呢。就是這么說的。我當時就是這么對弗拉基米爾·謝苗諾維奇說的!我現在把一切都說了,那就允許我告辭吧?!?

“嗯哼……”

“沒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那就允許我現在,我說,告辭吧。當時,為了一箭雙雕,——用走后門找靠山的話把那小子挖苦了一番之后,我就轉向克拉拉·奧爾索菲耶芙娜(這是前天在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家中的事),而她剛剛唱完一曲動人的情歌,——我當時就說,‘您的確動情地吟唱了浪漫曲,只是人家并不是出于純真的心靈在傾聽您的歌聲’。我是在以此明確地暗示,您會明白的,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是在以此明確地暗示,人家現在并不是在追求她,而是有更遠大的目標……”

“??!喏,他究竟要怎么樣呢?”

“吞下去了一個酸檸檬,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就像俗語所說的那樣。”

“嗯哼……”

“沒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對老頭兒本人也說過,——我當時就說,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我知道我多虧您,我對您幾乎從我幼年起就垂顧于我的那些恩惠非常珍視,然而,請您睜開眼睛吧,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我說。請您看一看吧。我自己的操行向來清清白白,坦坦蕩蕩,奧爾索菲·伊凡諾維奇。”

“啊,原來如此!”

“是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它本來就該如此呀……”

“那么,他怎么樣呢?”

“他還能怎么樣呢,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他懶洋洋慢騰騰地嘟噥著;東一句,西一句,什么我是知道你的啦,什么他大人是樂于行善的人啦——東扯西拉地說起來,啰啰嗦嗦的一大套……你還能要他怎么樣呢?正所謂老糊涂了?!?

“??!現如今竟是這樣了!”

“是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們這里總是這樣,有什么辦法呢!老家伙!正所謂奄奄一息行將就木了,可是每當那些老娘兒們開始編造出某種謠言,他馬上就能聽進去;少了他還真不行……”

“謠言,您是在說這個嗎?”

“沒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她們開始造謠了。我們的狗熊與他的侄兒,就是我們那個寶貝,都往這里插一手;自然,他們是與那些老娘兒們串通好了,捏造事實。您認為怎樣呢?為了殺人,他們都想出了什么壞點子?……”

“為了殺人?”

“沒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就是為了殺人,從道德上把人給毀了。他們四處散播……我這一直是在說我的一個頗為親近的熟人……”

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點了點頭。

“他們四處散播針對他的謠言……說真的,提這些連我也覺得害臊,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

“嗯哼……”

“他們四處散播流言,說他已然在結婚登記簿上注冊,說他已經是另一家的女婿……您以為,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他要娶誰?”

“真有此事?”

“要娶一個廚娘,要娶一個不正經的德國女人,他在她那兒包飯;他為了不償還伙食賬,就向她求婚?!?

“這是他們說的嗎?”

“您相信嗎,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一個德國女人,下賤的、討厭的、不要臉的德國女人,她叫卡羅琳娜·伊凡諾芙娜,要是您知道……”

“說真的,從我這方面……”

“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明白,從我這方面,我也感覺到這一層……”

“請告訴我,您現在住在哪里?”

“您是問我現在住在哪里嗎,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

“是呀……我這是想要說……您先前似乎住過……”

“生活過[43],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生活過,先前也生活過,怎么可能不生活呢!”戈利亞德金先生回答道,輕聲笑了笑。這樣的回答使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有點兒發窘。

“不,您理解的并非是我要表達的意思;我是想要從我這方面……”

“我也是想要,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從我這方面,我也是想要,”戈利亞德金先生笑著往下說,“我可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可是在您府上坐得太久了。您哪,我希望您現在允許我……祝您早安……”

“嗯哼……”

“是呀,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我明白您的意思,現在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啦,”我們的主人公一邊在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面前裝腔作勢,一邊表白道?!熬瓦@樣吧,請允許我祝您早安……”

于是,我們的主人公磕碰了一下腳跟,以示行禮,就走出了房間,而把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拋在極度的詫異之中。從醫生住所的樓梯往下走的時候,他微笑著,高興地搓著手。到門口的臺階上,他吸了口新鮮空氣,覺得很自在,他甚至真的就要自認為最最幸福的凡人,爾后直奔司里上班去了,——忽然間,他的轎式馬車在門口咕咚咕咚地響了起來;他瞅了一眼,立時把一切都想起來了。彼得魯什卡已經把車廂小門打開了。某種奇詭的、極度令人不快的感覺控制了戈利亞德金先生的整個身心。他的臉像是漲紅了片刻。有什么東西刺了他一下。他已然把一只腳跨到馬車的踏板上了,卻陡然轉過身去,朝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的窗口看去。果然不錯!克列斯基揚·伊凡諾維奇正佇立在窗口,右手撫弄著自己的絡腮胡子,相當好奇地看著我們的主人公哩。

“這醫生很蠢,”戈利亞德金先生思忖道,鉆進馬車車廂里去了,“蠢極了。他這人也許能給病人很好地治病,可是畢竟……很蠢,像根木頭?!备昀麃喌陆鹣壬?,彼得魯什卡便吆喝一聲:“走!”于是,轎式馬車又向涅瓦大街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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